第二章
5他蹙眉:"你懂点事行吗?纹身这行本来就不入流,瞎闹什么?"
我忍无可忍:"职业分哪门子三六九等?你说了不算数。"
争执间,房门突然拉开,门口站着个风尘仆仆的中年男人。
他还没换下工服,满是灰,眼袋深凹下垂,皱纹跟刀刻一样。
我眼眶湿润,下意识将右手藏在身后,半带哽咽:
"爸,怎么提前回来了?"
他憨厚笑笑,挠头回答:"工地的事谈妥,我也想小璐了。"
徐书满眼阴翳,脸色难看,艰难开口:"叔你们先聚,我改天来。"
随即落荒而逃。
爸不明所以,手边还提着个破烂的皮箱,略带窘迫道:
"我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
我连忙摇头否认,如果他不来,我大概也快撑不下去了。
他注意到我手上缠的纱布,着急忙慌地凑近,询问原因。
我随口瞎扯:"切菜不小心。"
感谢纱布缠得厚,看不出病状。
爸嘴上责怪我粗心大意,却又从包里掏出皱巴巴的现金说:
"吃哪补哪,等我给你炖个猪蹄,老板说后天发工资,爸有钱。"
我享受他久违的唠叨,暂且搁置下打官司的事,沉浸于难得的幸福。
不曾想,这点温存如此短暂。
我将爸安顿在我的小出租屋,两室一厅,刚刚好。
我其实不是爸的亲生女儿,而是别家弃婴,他瞧我可怜才捡来喂。
却从未亏待。
一养就是二十多年。
他爱喝酒,回来第三天,家里就多了一大罐五毒泡酒。
还跟我炫耀:"拖欠工资下发时,负责人态度可好,送我恁大罐酒,够我喝好一阵,省钱。"
我正帮他掰豆角,笑眯眯:"注意身体,多大岁数还嘴馋。"
可他喝完没多久,就开始浑身抽搐,上吐下泻,呼吸困难。
我连忙将他送往最近的医院,检查结果表示,蛇酒早已变质。
里面的银环蛇毒素,给了致命一击,爸气息微弱,住进ICU吊命。
主治医生暂时替我垫了医药费,忍不住叹气:
"可惜前天一位女士订购带走了全部血清,否则说不定能抢救。"
我猛地抬头,跪下祈求他给我联系方式,他实在拗不过,
"她叫苏妍,没留电话。"
我血液瞬间凝固,反应过来绝非凑巧,立即杀到了徐书家。
环顾一圈,我揪住他领口大吼:"苏妍人呢!"
徐书没见过我疯魔,有点错愕:"她回公司处理劳动纠纷,干嘛?"
我追问地点,他闭口不答,反而用力捉起我的手腕,
"你把纹身洗了?"
"滚!"
我心急如焚,没时间废话,甩开束缚转身,却迎面撞上回家的苏妍。
她一袭风衣,讶异地捂嘴笑:
"小璐姐,你现在不应该在医院崩溃哭喊,送你爸最后一程吗?"
我压抑不住怒火,"送蛇酒抢血清,全都是你一手策划对不对!"
苏妍趔趄一步,跌在徐书怀中,嘤嘤哭泣,"我原本是好意……"
徐书吻去她眼泪,用轻蔑的目光撕扯我,"别无理取闹。"
"喝错酒是他自己蠢,活该赔命,再说那死老头天天缠着你,肯定心思龌龊,你该谢妍妍帮你除害!"
苏妍煽风点火:"小璐姐,你不会真和他有见不得人的关系吧?"
我两眼猩红,嘴唇颤抖,仿佛从没认清过眼前的男人。
到底有多浑浊。
苏妍忽然凑近,拎出个褐色小瓶晃荡,"你要的血清,在这里。"
6
我胡乱扑过去抢夺,却被徐书拦截,狠狠压制住,无法动弹。
她将小瓶递在我无法握紧的右手,血清就在我掌心滑落。
玻璃破碎,液体横流。
我发疯般挣脱,不停重复聚拢的动作,然而只抢救回一堆渣滓。
徐书安抚我:"那老头跟蚂蚁没两样,活着也没价值,死了痛快。"
我怔愣在原地。
许久,我最终松开手,瘫坐在地,勾出个惨淡的笑,问他:
"因为渺小,所以该死吗?"
回答我的是无尽的沉默。
我不知如何回到的医院,主治医生期盼的眼神暗淡下去,拍拍我的肩膀,"和你爸道个别吧。"
可能是我的错觉,不过半天,爸已经消瘦得只剩骨架,咯得人心慌。
他嘴唇乌黑,无力地动动手指,声音沙哑模糊。
我把脑袋埋在那个我依偎了二十多年的胸膛,低声呜咽:
"爸……都怪我没出息才……"
他的回应艰难地从喉咙挤出,
"别哭……爸不要你有出息,只要你……照顾好自己。"
留下这句,他枯木般的手不再挣扎,轻轻地滑向一边。
我哭了吗?不知道。
只有泪在淌。
医生清理时,发现爸手里捏了个玉菩萨,抠了很久才弄出来。
玉菩萨很小,雕工粗陋,款式却很新,像小女孩喜欢的样式。
很多年前的隆冬,爸跟工友喝得烂醉如泥,我接他回家时嘀咕一路。
"张哥炫耀给他闺女买了玉如意,小璐放心,爸给你买玉菩萨!"
当时我笑笑,没在意,只当他不服气的劲上头,睡醒就忘。
原来醉时的话,醒来也算数,也不知他抠抠搜搜攒了多久。
我把玉菩萨穿了个孔挂脖子上,紧接着安排爸的葬礼。
来的工友挺多,热心地帮我布置灵堂,轮流守夜。
我不眠不休熬了两个通宵,终于支撑不住,靠在爸的棺材边眯了一会儿。
再睁眼,颈前空落落,我猛地清醒,睡意全无。
不远处,苏妍正坐在徐书腿上,把玩玉菩萨的吊绳,笑得天真烂漫。
"徐哥,你擅自把这东西送我,小璐姐不会生气吧?"
"她有什么资格生气?"
"也对,这破玩意就一假货,压根没办法回收,重造都嫌亏。"
说完,随手把它丢进一旁水池。
我额角青筋暴突,怒不可遏冲上去推开她,"你凭什么!"
徐书眼疾手快,钳制住我动作。
这边动静太大,惊醒许多工友,陆续赶来拦住他,张叔率先吼:
"你们干啥?敢在江哥棺材边欺负他闺女?不怕遭雷劈!"
苏妍娇躯一震,明显有点发怵,瞄了一眼遗像,灰溜溜跑路了。
我没管她,撸起裤脚和袖子,往池边淌,准备下水找玉菩萨。
徐书惊叫:"你不要命了吗?"
张叔剐了他一眼,强行让他安分下来,见我没停顿,迟疑劝道:
"小璐丢啥了?现在乌漆嘛黑的,等明儿个天亮再找吧。"
"对对,等亮堂点大家伙陪你一起找,你一小姑娘太危险。"
几个糙汉子围成一圈唠叨,我咬紧下唇,怕他们担忧,答应下来。
人群渐渐散去,我蜷回原处,眼也不眨直望着天边,等天色泛白。
徐书静默许久,盘腿坐到我身边,轻柔地抚摸我的脊背。
"不就一块假玉,我赔你块真的还不行?小璐,你听话点。"
我疲惫至极,错开眼。
他眉头紧锁:"别再招惹妍妍,我隐忍不都为了我俩的未来?"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就是没远见,牺牲点小东西就哭哭啼啼。"
我轻笑出声。
他只不过是为自己的私欲和贪婪,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我终于对上他视线,伸出手腕,"你看,纹身已经洗掉了。"
"忘记正式说,徐书,我不爱你了,别再掺和我的人生。"
徐书嗓音低沉:"江璐,你非要闹成恩怨两清的局面?"
我淡淡回应:"没有恩,只有怨。"
7
天亮后,我趁大家熟睡,独自下水翻找,弄得泥泞满身。
却仍未找到那块玉菩萨。
我眼眶涩得酸胀,只得暂时把它抛却脑后,尽量操持完葬礼。
然后循着蛛丝马迹,开始收集苏妍投毒违法的证据。
她做得隐晦,加上苏家势大,我取证的道路异常艰难。
这天徐书堵在我面前,头发湿漉漉,裤脚很脏,捧过来一块玉菩萨。
"小璐,我找到了。"
我心中泛起波澜,瞥了一眼,猜测他没说完的话。
果然,他开出条件:"你别再追究妍妍,近期公司经济形势下行,正要借苏家品牌扶持。"
我闻言一笑,打落他手里的东西。
他以为,沾点泥我就认不出真假,可我知道爸买的远没这个精致。
原先那块玉揣在爸的工服夹层,干活时刮刮蹭蹭,磋磨出许多划痕。
哪里有这么光滑呢?
就像破裂的伤口,就算愈合,怎么可能不留疤呢?
徐书咬牙切齿:"你简直不识好歹,为我让步就这么难?"
我:"那你指挥别人砸我店时,没想过毁灭了我的事业吗?"
"我那是迫不得已!何况你纹身又不是正经工作,没必要……"
我一拳打歪他下巴,"徐书,你根本不知道错在哪里。"
可笑我竟期望他悔悟。
我甩开他,继续奔走官司,申请法律援助,要苏妍得到惩罚。
一天不行就一月,再不行就一年,我从没放弃过希望。
进展虽少,但苏妍的确陷在这堆腌臜事里,脱不开手烦我。
倒是徐书阴魂不散。
从援助处出来,他迎上来抢夺我的文件,"江璐,你没完了不是!"
我灵敏躲开,用左手死死护住。
他无意瞟见我低垂的右手,动作停滞一瞬,最终哑声道:
"我让助理买了最精细的纹身机,不闹了,回家好不好?"
我鼻腔微酸,"徐书,我唯一的归处,正是由你亲手摧毁的。"
他脸色苍白,颤抖着拢我入怀。
"小璐,别执着过去,再忍两年,我许诺给你个新家。"
他趁热打铁:"你不是一直想替我纹个名字吗?就明天吧。"
他拥抱温热,我心却冰凉。
我笑得悲切,发泄般咬住他肩膀,力道很重,舌尖弥漫出铁锈味。
徐书闷哼一声,没推开,反而轻轻摩挲我的后颈,"小璐瘦了。"
随即抽走我怀里文件,撕了个稀巴烂,揉成团,丢进垃圾桶。
"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别忘记明天的约定,我来接你。"
我望着他背影远去,莫名恍惚。
记忆里的少年笑容明媚张扬,用鼻尖磨蹭我眉间,气息真切。
他问:"江璐,我可以吻你吗?不躲开,我就当你默认啦。"
当年的我没回应,是顺从,如今的我没回应,是疲倦。
也是无声的反抗。
我没去捡垃圾桶里的纸屑,徐书自认了解我,可我也深知他的脾性。
过去不是棋差一招,而是甘拜下风。
我翻出背包里藏的备份,勾起释怀的笑,这笔账,还没算完。
8
经过长时间训练,我左手逐渐娴熟,维持正常活动不成问题。
我开了个直播账号,分享纹身绘制艺术,不出意外,人流量可观。
【主播姐姐构思好新颖,蹲个定位,好想去纹一个试试!】
【不打算去参加创新大赛吗?这么好的设计天赋多可惜啊。】
【礼貌问价,好喜欢刚才展示的玫瑰图案,求授权纹身贴呜呜。】
直播间大多为年轻女孩,偶尔有猥琐男的骂声,也全被怼了回去。
我温柔笑着,一一回应。
我不再四处奔波,改为韬光养晦,努力扩大粉丝基础。
哪怕目前还不温不火。
徐书以为我放弃了诉讼,态度缓和,甚至为我高薪聘了个纹身专家。
和苏家斗智斗勇间隙,他领着人,光顾我修缮好的小店。
"这位是上届国际纹身比赛冠军,我安排好了,可以教你。"
他顿了顿,补充道:"学费我出,你安心学,别惹是生非就行。"
那人递过来获奖作,纹样风格奇特,的确有两把刷子。
要说没一点心动,其实不可能。
可我没忘记依傍他人的下场。
我没掩饰眼底惊艳,直言赞赏:"无可争议,您的作品很优秀。"
徐书肩线松懈,傲慢地抬了抬下巴,"小璐满意,不枉我费心。"
"但我拒绝这个提议。"
徐书满脸惊愕,脸上挂不住,粗暴地拽住我衣袖往旁边扯。
拐到角落,他低声训斥:
"你知不知道我耗费多少精力,才说服人家教你,你别太任性。"
"上次我没强迫你给我纹身,不代表你能肆意妄为,江璐,你非要自毁前程吗?"
相识多年,我哪里会被吓唬住,不退反进,笑眯眯上前两步。
我勾住他领带,"徐书,你让他来,恐怕不止是教我绘图吧?"
果然,徐书眼神躲闪,指节捏得泛白,索性卸下伪装。
"新一轮纹身比赛在即,他随手设计两个图案,你背下来,冠军就是囊中之物,百利无一害。"
"反正版权我付费买断,你只管拿奖就行,绝对挑不出错,就当我去年没帮腔的补偿……"
我藏好袖里的录音笔,朝他摇头,"徐书,你弥补的方向错了。"
"至始至终,欠我一句道歉"
他怔在原地,脸涨得通红,嘴唇蠕动,竟憋不出一句"对不起"。
端的叫一个大男子主义。
我扭身离开,他匆忙追赶,却不慎绊倒,半跪着乞求,"江璐,算我欠你,用余生补救还不行吗?"
我好整以暇,用无力的右手触碰他眉眼,满眼揶揄:
"迟来的道歉,我听见了。"
"但我不原谅你。"
9
我婉拒了国际大师,依旧凭借自己,摘下桂冠,获得掌声。
颁奖完毕后我如往常般回店,迎来了好久不见的熟客,苏妍。
看起来,她的律师很不错。
持续的官司吃下来,她依旧一袭高奢礼裙,脸色红润。
"小璐姐,重操旧业啊这是。"她微笑着踹开门,逼近至桌前。
我轻笑,"托你的福。"
苏妍紧盯那个新鲜出炉的奖杯,眼里划过怨毒,毫无征兆地摔在地上,"不好意思,手滑。"
见我没反应,她愠怒:"我警告你离徐书远点,下贱东西,凭什么成天抢我东西?"
我瞠目结舌,差点以为她在骂自己,嘲讽道:"你情真意切,就没想过他动机不纯?"
苏妍两眼喷火,咬定我嫉妒,"爱与不爱,体现在细节。"
"他明知你理想,不也照样偏袒我,窃取你的设计赠与我吗?"
我眼眶通红,兀地给她一耳光,随即被飞快按倒在地。
苏妍死死抓住我头发,"还敢还手,看来你爸的死没让你长记性!"
"啊,我忘了你就一孤儿,真可惜,下个毒都找不到对象呀。"
我忍耐许久,终于听到想要的回答,一把掀翻她,拍拍手站起。
我掏出柜里的手机,直播间人数如愿飙升至卡顿,我满意勾唇。
"苏小姐,法庭上见。"
苏氏珠宝疯狂控评澄清,却压制不住,此事直接冲上头条榜首。
我意外发现,原来受害者远不止我一个,苏家抄袭牵扯众多。
除开纹身,还涉及美甲、商标与版刻等多个方面,维权争议爆发。
我不是孤身一人。
终于,风口浪尖下,苏妍被推出来当靶子,破事全归咎到她个人。
数罪并罚,连带我父亲那份一起,送她大份的牢狱之灾。
我账号一夜猛涨许多粉丝,风波过去后,又掉了不少。
但我不介意,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女性纹身博主,回归正轨。
第一场粉丝见面会结束,我碰到了销声匿迹很久的徐书。
大约怕受牵连,苏妍出事时他跟人间蒸发一般。
他眼眸闪烁,扣住我手腕,"小璐,公司好歹保全了,我也不怪你,阻碍扫清,我们重新开始好吗?"
我歪头,"我居然想不出你如此自信的理由,我凭什么跟你走?"
他语速极快,"你那直播能赚几个钱!直播间鱼龙混杂,你跟赤身裸体上案板有什么区别……"
说到底,还和从前一样。
我抢断话头,晃了晃右手腕,纹上的新名字——江璐。
"抱歉,在同一地方跌倒第二次,是对自我意识的辜负和违背。"
"徐书,希望再也不见。"
他愕然抬眼,嘴里胡乱念叨着什么,不死心地想追过来。
却再也找不到我的踪影。
我淹没在还没走远的一众粉丝里,听她们叽叽喳喳吵闹。
"璐姐,纹身手法真的不外传吗?我好想学,你偷偷告诉我嘛。"
我哭笑不得,弹她脑门,"没说不外传,但你没成年,怕你学会了乱弄,到时候又后悔。"
她鼓起腮帮,"才不会!"
我薅住她满头绿毛,"闭嘴吧,纹身不像染发,不喜欢就漂回去。"
周围爆发一片嬉笑,推搡打闹,绿毛女孩炸毛跑开。
我笑得很轻,小声继续没说完的话:"纹错字,洗掉很疼的。"
也不知讲给谁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