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景
18px
字体 夜晚 (「夜晚模式」)

第62章

    正文完

    裴璋心细如发,

    尽管淮翊没有明说,从几次相处和少年尚且藏不住心事的表情中也能窥探一二,他减少了去那间书肆的频次,

    自然而然地和淮翊疏远。

    即使齐淮翊如今贵为皇太子,鲜少有人知道,他和裴璋曾是忘年交。

    ……

    修长白皙的手指翻过扉页,裴璋瞧了片刻,笑道:“太子殿下的笔锋愈稳,进益斐然。”

    原先松散的字体骨架变得紧凑有力,

    规整有型,

    笔墨间骨力顿生,隐约能看出陆奉的影子。

    裴璋温声问:“你还在临摹圣上的字帖?”

    齐淮翊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嗯。”

    他跟着裴璋习了一段时间的字,

    那字先生都说好,陆奉盯着他交上去的课业,紧皱眉头,

    过了好半晌儿,道:“软趴趴,没有筋骨,

    重写。”

    他只能重新换成陆奉的字帖。如今面对裴璋,

    淮翊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羞愧。裴璋并未说什么,只道:“圣上的笔法固然精妙,但一味仿之,

    恐失自身的灵秀。见字如人,太子殿下年岁渐长,当从己意才是。”

    “从己意……”

    齐淮翊喃喃自语,自从成为太子后,

    他勤勉好学,心中始终绷着一根弦,不敢有丝毫懈怠。但不够,远远不够!父皇如同一座他永远翻不过去的巍巍高山,横亘在眼前。他时常会想:算了吧,他兴许这辈子也不会突破的父皇的成就。

    裴大人却告诉他,不能一味效仿前人,从己意。

    齐淮翊黑黝黝的眸光一亮,再次躬身道:“我受教了,多谢裴大人。”

    他真的好喜欢裴大人,甚至在明知父皇不应允的情况下,请求裴大人做他的太子太傅,被父皇一顿呵斥。

    齐淮翊心中愧疚难当,裴璋在朝堂上游刃有余,不需要他的帮助。他绞尽脑汁苦想,裴大人没有旁的爱好,独爱读庄子的《齐物论》,他亲手誊抄一份,当做新年贺礼,聊表心意。

    裴璋大致翻了一眼,每一页干净整齐,连个墨点都没有,可见誊抄之人的认真。

    他仔细收好,放回袖袋中,笑道:“如此,裴某多谢小友。”

    此刻,在深夜偏僻的角落里,两人不是君臣,仿佛回到了书肆对坐品茗的时候,只有裴大人不把他当成一个小孩子看。

    齐淮翊很高兴,他在裴璋面前没有丝毫太子的架子,道:“可惜这本书过于玄妙,我……愚钝,依然没能领会其中的深意。”

    他记得裴璋曾给他讲过庄周梦蝶的故事,他边誊抄边思索,想与裴大人探讨一二,依旧不解其意,他甚至问过父皇,父皇却说黄老之学是“出世”之道,不适合他,叫他多看儒家和法家的典籍。他只能照本宣科地誊抄上去,未做注解。

    齐淮翊红着小脸,道:“裴大人,等我长大些,懂得多了,再与您一同探讨,可好?”

    裴璋忽然愣住,过了许久,他伸出手掌,僭越地抚摸淮翊的发顶。

    皎洁的月光下,他有些感叹,又怅然道:“不必,我已然明白了。”

    在初见的时候,她的孩子早就告诉了他答案,只是他……不甘心。

    齐淮翊不知道裴璋明白了什么,但他是个聪明的孩子,立刻就察觉出

    cy

    他低落的情绪,正茫然无措时,裴璋忽然蹲下身,像第一次见他那样,平视他说话。

    修长的手指为淮翊拢了拢肩膀处的披风,裴璋温声道:“夜寒风大,快回去罢,别叫皇后娘娘……和圣上担忧。”

    ……

    裴璋独自回到府邸。裴璋喜静,裴府的位置本就不在闹市,自从江婉莹死后,府中更加冷清。府里伺候的下人不多,后院只有裴母和一个寄居的表姑娘,即使在热闹的年节,院中一片深幽寂静。

    裴璋端坐在书房,暖黄的烛光照在他清隽的侧脸,面前摊着一本书,是齐淮翊方才赠他的《齐物论》。

    寂静的深夜里,裴璋思绪飘远,想起半年前的场景。

    在办完江婉莹的丧事后,他心中苦闷,向来理智的他竟也寄希望于神佛,冥冥之中,他去了京外,江婉柔曾去过的慧光那个笑起来像弥勒佛一样的住持说道:前世因,今世果。前世的缘分已尽,放下罢。

    他放不下!明明他们是一对那么恩爱的爱侣,白头到老,怎么会缘分尽了呢!那她和武帝又有什么缘分?他们甚至一面都未曾见过,荒唐可笑。

    住持没有回答他,只道:“缘分,本不讲道理。既然能结为夫妻,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他并未从慧光寺得到稍许安慰,如今在这个寂静的深夜,他再一次回想起住持说的因果论。按照住持的说法,上一世,她与她恩怨两清,但她和武帝尚有羁绊,才有了今生的夫妻缘分。

    一个君王,一个臣妇,他们甚至没有见过对方的面容。裴璋想了又想,终于从记忆的草蛇灰线中找到一丝隐晦的线索。

    妻子是个通透豁达的人,只有一件事叫她不能忘怀,是岳母的死。

    他与她在落云镇外放三年,日子清苦却也快乐,在那里有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和皇太子一样聪明伶俐,待调回京城时,却迎来岳母病逝的噩耗。

    他第一次见她哭得那样伤心,那样愤恨,她狠狠道:“是他们,是他们害死了姨娘!”

    她说的是宁安侯和侯府的主母秦氏。她生父不慈,嫡母恶毒,他都知道,他也曾承诺过,等调回京城,把岳母接过来荣养。晚了一步,终成遗憾。

    自那以后,她和娘家势如水火。后来新帝血洗朝堂登基,逐一清算各方势力,恭王和其子嗣被诛,妻妾赶去守皇陵,而宁安侯府作为恭王的姻亲,抄家流放,除了出嫁的女儿,全家被流放三千里做苦役。

    宁安侯和秦氏,没能挨过苦寒的流放之路,惨死途中。她得到消息为岳母上了一炷香。他几次宽慰她,她却道:“都过去了。”

    她再也没有提起过薄命的岳母和娘家,她是他裴家的儿媳,他的发妻,他孩子的母亲,直到老死,他一直以为她同他一样,没有遗憾。

    难道武帝阴差阳错替她报了仇,成了两人的羁绊?

    裴璋疲惫地揉了揉眉心,除了这个,他想不到旁的。武帝不好女色,连自己的妃嫔都认不清脸,更遑论臣妻。他们唯一一次见面,应该是在武帝死后,朝纲崩坏,前朝后宫乱成一团,他稳固前朝焦头烂额,她不忍看他那么劳累,主动为他分忧。

    “我去为圣上守灵吧,有我在,定定后妃们的心。”

    她为武帝守灵到深夜,那天晚上的风有些寒,他解下披风为她披上……

    “表哥——”

    一道柔弱的女声打断了裴璋的思绪,他起身打开房门,外面的女子身着素雅的提花小袄,手上端了一碗汤。

    是他的表妹阮筝。

    阮筝把解酒汤放在桌案上,柔声道:“我想着表哥今日定要饮酒,做了碗解酒汤,表哥用了再睡,免得头疼。”

    裴璋待人温和,他点点头,问:“母亲呢?”

    裴母向来和阮筝亲厚,她笑了下,道:“早早用过膳,睡下了。”

    “她老人家惦记你,这大年夜的,叫我来看着,不叫表哥在书房熬。”

    裴璋苦笑一声,温声道:“母亲近来身子不好,多亏了你,表妹。”

    阮筝清秀的脸庞浮上一层红晕,小声道:“都是一家人,表哥说什么客气话。”

    裴璋摇摇头:“你是我裴家的恩人,但终究不姓裴。这么多年照顾母亲,竟生生把你拖成了老姑娘。”

    “是我之过。”

    阮筝忽然一怔,江婉莹那个毒妇在她适龄时把她打发到青州,那穷地方全是歪瓜裂枣,她宁愿拖着不嫁也要留在裴家。眼看着熬死了江婉莹,舅母多次曾言,叫她嫁给表哥做续弦。表哥孝顺,她心中已经把自己当成了裴府的女主子。

    难道表哥当真开窍了?

    阮筝低头咬唇,觑着裴璋如玉的面庞。裴璋顿了下,道:“我看了几个同你年纪相仿的才俊,平行端方,人品正直,家世也说得过去。”

    “你见一见,有看得上眼的,告诉表哥,我为你说媒。”

    “夜寒露重,早些回去歇息。”

    ……

    在阮筝不可置信的目光中,裴璋合上房门,默不作声地把这本《齐物论》放在书架上。他倏而一笑,摇摇头,低声呢喃道:“除却巫山不是云。”

    他终究……意难平。

    ***

    年宴之后,江婉柔没歇两天,又迎来另一场大事——老祖宗寿辰。

    自从她随陆奉离京,回来紧赶着一堆事儿,她许久没回陆府探望过,当初陆奉认祖归宗时,哄骗老祖宗是外出办事,现在她老人家还不知道大孙子竟是新帝!

    江婉柔跟陆奉商量:“这回微服私访,你别穿那身龙袍了,说句不好听的,老祖宗还有多少个年月?别叫她老人家受惊。”

    这点小事,陆奉向来由着她。江婉柔把他的旧衣裳挑出来。他的衣裳以玄色、黑色、深紫为主,颜色深沉,自从他做了皇帝后,浑身越发冷峻威严,就算不穿龙袍,按照翠珠的说法:圣上站那儿什么都不做,只撩起眼皮,就叫人两股颤颤,想要跪下磕头。

    连续换了几身,江婉柔都不太满意。在陆奉逐渐危险的眸光中,江婉柔迅速挑了一身淡青色锦袍,衣襟处用银线绣着精致的祥云如意纹,中和了陆奉身上的凶煞之气。鬓若刀裁,眉眼凌厉,显出他愈发俊美。

    陆奉嫌弃地瞥了一眼这身衣袍,正欲解开腰带,被江婉柔一把扑上来,双臂搂着他的腰身,娇声道:“夫君穿这身真俊,叫妾都移不开眼了呢。”

    陆奉一顿,把她从身上撕下来,沉声道:“油嘴滑舌,成何体统!”

    江婉柔瘪瘪嘴,陆奉这个人,行事有心中的一套准则,十分固执。比如孝期内,夫妻俩常常相拥而眠,他是个血气方刚的男人,自然有忍不住的时候。

    先帝尸骨未寒,两人肯定不能越界。但她可以用旁的法子给他纾解,她怀孕那会儿经常做。她看他忍得辛苦才愿意伺候他,也不算破戒。他可倒好,把她好心当成驴肝肺,宁愿泡在冷水里也不愿碰她,叫江婉柔不禁反思,是她容颜不再了?还是她太龌龊,没有孝心。

    后来他开了荤,快把她折腾散架了,她才琢磨明白,这人就是轴!比如现在,今日是老祖宗寿辰,得正正经经,不能越界。

    呸,这会儿装君子,她胸前明晃晃的牙印还没消呢,脱了裤子是牲口,穿上衣裳还不认人了。

    江婉柔心中腹诽,面上依旧笑盈盈地哄他穿上这身衣裳,今天是个好日子,总不能叫他跟个阎罗似的,给府中的小孩儿吓坏了。

    江婉柔转而抱着他的臂膀,道:“你看这上头的花纹,多精致,是臣妾一针一线绣的。”

    “当初为了绣这身衣裳,臣妾手指都扎破了,夫君,圣上~”

    陆奉眉心一皱,不再计较什么体统不体统的,抓起她的手瞧。十个手指头圆润饱满,长长的指甲涂着艳丽的凤仙花汁,她把贯戴的护甲卸了。

    江婉柔眨巴着乌黑的眼睛,无辜道:“之前做的衣裳,你都没穿过。伤口早就好了。”

    陆奉低声“嗯”了一声,道:“宫中有尚服局,无须你动手。”

    陆奉一直想不明白,江婉柔为何钟情于给他做绣活儿,他明明不缺这些。正如江婉柔也想不明白,陆奉这么精明的人,为何一直没有发现,她的绣工并不好。

    甚至有一次,他曾亲眼见过金桃正在做靴子,他拿起来仔细端详,江婉柔心中忐忑,心中正想要怎么解释,陆奉放下,淡淡道:“这丫鬟的绣工……倒是没你做得精致。”

    江婉柔:“……”

    一直都是金桃做的,难为他睁眼说瞎话。

    ……

    她笑了笑,这点小事便没有“坦诚”的必要了,叫陆奉误会下去也好,日后用来讨可怜,这不就用上了。

    在江婉柔一通甜言蜜语和哄骗下,陆奉皱着眉头,勉为其难地接受了这件在他看来太过“文弱”的衣裳。

    淮翎和明珠被丽夫人接了过去,两个

    cy

    孩子两岁了,正是牙牙学步之时,丽夫人喜欢孩子,亲自纳了小鞋,教哥哥和妹妹走路。江婉柔放心地把双胞胎交给她,夫妻俩带着淮翊,从宫门悄悄出发,前往陆府。

    曾经煊赫一时的“陆国公府”变成了“陆伯府”,却依然人丁兴旺、热闹非凡。老祖宗的寿辰向来不请外人,二房、三房的人提前得到消息迎接帝后,江婉柔按住陆奉的手臂,笑道:“什么皇上皇后,都是一家人,咱们大爷回来了,哪有那么多虚礼。”

    “爷,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江婉柔言笑晏晏,陆奉斜睨她一眼,淡道:“今日不论君臣,进去罢。”

    他大步跨进府门,江婉柔朝着二爷、三爷和两个弟妹点点头,忙跟上陆奉的步伐。经过此事,叫府中众人松了一口气,这才有几分过寿的模样。

    老祖宗之前摔了一跤,养了几个月,听说又糊涂了。江婉柔还担心她不认人,结果陆奉一来,老祖宗呵呵一笑,道:“君持也回来了,好,好,好。”

    一连说了三个好,老祖宗瞥了一眼身后的江婉柔,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老大媳妇,哎呦,今天我老婆子高兴啊,得喝两杯。”

    老祖宗那么大年纪,怎么能喝酒呢,果真糊涂了。江婉柔无奈地和陆奉对视一眼,她提起裙摆,坐到老祖宗下首陪她说话。可说老祖宗糊涂吧,她说出的话也清醒。

    她摆摆手,道:“你去你男人那里,跟我一个老婆子有甚么话好说。”

    陆奉闷声低笑,江婉柔远远瞪了他一眼,看向老祖宗,柔声道:“老祖宗,您近来身子骨儿可好?”

    老祖宗笑眯眯道:“都好。君持待你如何?这孩子面冷心热,是个好孩子。”

    这回轮到江婉柔笑了,也就老祖宗把陆奉当成“孩子”,老祖宗耳背,得大声说她才能听见,江婉柔回了句“他待我极好”,差点叫全堂的人听见,羞得她红了脸颊。

    她羞羞答答地回到陆奉身边,这回的席位和原先一样,依然是陆奉这个一家之主高座主位,江婉柔坐在他身侧,淮翊做在老祖宗身边,他是个懂礼的孩子,老祖宗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认真想过后答复,叫老祖宗脸上笑成了一朵花儿。

    陆奉失笑,轻轻摇头,“这小子,倒会讨巧。”

    江婉柔给他满上酒,意有所指道:“孩子他爹不讨巧,只能叫孩子辛苦些。”

    陆奉挑眉,“他爹待他娘……极好。”

    江婉柔:“……”

    她把手悄悄伸到桌案下,借着桌帷的遮挡,狠狠地,拧了一下他的腰身。

    疼中带着一点儿酥麻,陆奉闷哼一声,脸上神情古怪,“今日收敛些。”

    他理所当然地把江婉柔的恼羞成怒理解成调情求欢,毕竟方才可是她在大庭广众之下,亲口说出:他待我极好。

    啧,这等私密话,等回去慢慢说与他听,何必嚷得人尽皆知。

    算了,家宴,就由她一次。

    陆奉唇角噙笑,大掌握住江婉柔的手,两人的手在桌帷下掰扯地难舍难分,江婉柔忽然一顿,眼尖地在穿梭的丫鬟中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

    她想了一会儿,才想起那个姑娘的名字,二房的远房亲戚,周妙音。

    在她即将生产时抓到的探子,后来她把人给了陆奉,凡事不操心,便没有再关注过,她听陆奉说这人是陈王的探子,陈王一脉都死绝了,她竟还活着?不像陆奉的手笔。

    陆奉面上淡然,私下把玩着她柔若无骨的手指,道:“不是你说过,留她一命?”

    江婉柔一怔,她何时……对了,她先抓到周妙音,要她为她所用,周妙音为表诚意,告诉她陆奉的身世,惊得两个小家伙迫不及待降世。

    她说话算话,好像真在陆奉跟前提了一嘴,“不过是个小姑娘,怪可怜的,如果牵扯不大,留一条性命吧。”

    连她都忘记了,陆奉竟然还记着!她的每一句话,他都听到了心里。

    江婉柔身体微僵,心口像被一只手紧紧攥住,又酸又涨。

    她在这一刻明白,陆奉在意她,比她想象中还要多。

    江婉柔久久不语,陆奉察觉到不对劲儿,低头问她:“怎么,不高兴?”

    江婉柔摇摇头,她垂下浓密的眼睫,轻声道:“陆奉,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好爱你。”

    “嗯?”

    陆奉冷峻的面容露出一丝疑惑,江婉柔笑了,她举起面前的酒杯,对陆奉道:“夫君,你我结发为夫妻,蒙君爱护,寒暖相偎,有七年矣。此杯敬你,愿你君身体康健,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陆奉举杯和她对碰一下,沉声道:“你酒量不好,莫贪杯。”
← 键盘左<< 上一页给书点赞目录+ 标记书签下一页 >> 键盘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