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李暝猛地打开她的手,大?声喊叫:“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是怎样?把我召唤出来的,不正是你吗?瞧,你画阵召魔留下的朱砂印记都?还没洗干净呢。”
女人一把攥住李暝藏在身后的手,那手上果然沾染着如?血般刺目的朱砂红痕,“是你向邪魔许愿,想夺走弟弟的一切,想让母后的眼里只有你,只疼爱你。你瞧,如?今我成了你的母后,你想让我如?何?疼你,我就能如?何?疼你。”
李暝只是摇头:“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女人墨发披散,黑色而?没有反光的瞳仁直勾勾地盯着李暝,学着梅皇后临死前的模样将他小小的身躯拥入怀中,语调平直地哄:“乖儿子,只有我会爱你,也只有我才能给你想要的一切。毕竟,我们才是同一条船上的人啊。”
晏琳琅天生不通七情,自?然无法体会看到这一幕的李扶光是何?心?情。
她只知道少年面如?霜雪,薄唇紧抿,紧攥的指骨因为挤压而?喀嚓作响,指尖几乎将掌心?刺破。
然而?记忆仍在继续。
这一次有所不同,呈现出的画面并非梅皇后本人的记忆,而?是来源于侵占她肉身的邪魔,故而?视野呈现出一种压抑的灰调。
从面前李暝的年纪与?尚在丧期的穿着来看,应是十年后天子请罪而?亡、李扶光刚刚登基为帝时的记忆。
“你与?李扶光比了这么多年,还不甘心?吗?”
邪魔轻笑一声,捋了捋殷红尖利的指甲道,“当今世道,能大?过皇权的唯有神权。你想做万人之上的国师,号令天下玄门,也不是不行。不过,得拿一样东西来换。”
李暝目露警惕,淡淡问:“什么东西?”
邪魔笑道:“很简单,李扶光的生辰八字。”
大?曦为防有心?之人行压胜之举谋害皇嗣,凡皇子的生辰八字皆属机密,公布出来的诞日?会篡改具体的时辰。是以即便国师也只能掐算出李扶光命格特殊,并不知其精准的生辰时刻。
知其生辰时刻的,唯有血脉至亲。
回忆到此而?至。
光芒暗去,晏琳琅和李扶光又回到了冰冷空寂的祥安宫中。
最后的回忆一经消散,梅夫人的肉身也随之迅速枯萎风化。李扶光慌忙抱紧她,试图多挽留母亲一刻,却只来得及拥住一件干瘪坍塌的宫裳——
梅夫人早在十八年前就死了,靠着天魔的法力才勉强维持肉身不腐。天魔一旦离去,十八年的岁月倾轧而?过,便化作死灰扬尽。
柔软的披帛随风轻轻拂过李扶光的侧脸,宛如?一个?母亲对小儿子最后的告别。
晏琳琅看着抱着衣裳跪俯在地砖上的少年身形,心?中尝到了一丝陌生的、酸麻的滋味。
她不知该说些什么,唇瓣动了动,只来得及说出一句:“陛下,梅夫人一直都?爱着你……”
爱——
晏琳琅惊异于自?己?竟说出了这个?字,一瞬间?宛若醍醐灌顶。
血脉亲情,可使弱女子以肉身为盾退魔护子;苍生之爱,可引领毫无血缘关系的陌生人相聚一堂,纵螳臂当车亦无惧无悔。
这是独属于凡人的力量,不似神力,却远比神明之力更无私、更伟大?。
李扶光慢慢叠好母亲的衣物,提剑去了国师所在的鹿鸣台。
晏琳琅今夜神力耗损过度,强提一口气?赶到鹿鸣台时,只见丹炉倾塌,火光耀天,李扶光手中的长剑已?然贯穿了李暝的肩头,以弑神之姿,将他整个?儿钉在地上。
手足相残,狂风大?作。
电闪雷鸣之下,李扶光的双目如?淬火的利刃锋寒,死死盯着身下咳血的李暝,哑声问:“为什么?”
李暝的黄金面具被磕落在地,全身灵脉废了大?半,即便他高居国师之位,也依旧敌不过气?运加身的幼弟。
他似乎早料到了今日?,咳出一口血笑道:“你与?其问我为什么,倒不如?去问问父皇母后,他们为何?要这般偏心?!”
“你说什么?”
“同样是父皇母后的孩子,你的名?字是‘扶桑之光’,可以承欢膝下、独享父母之爱,做人人敬仰的大?曦太?子。而?我……我却只能做大?曦的质子、皇族的弃子,刚会提笔的年纪就要被关在高塔之中,受玄门的欺压,受爹娘的漠视,就连我的名?字也是‘日?落天黑’之意,是一辈子都?见不得光的李暝!”
李暝笑了声,那张与?李扶光相似的温润脸庞上浮现出一抹扭曲,“凭什么你可以光明正大?,我却要藏在阴影中苟且偷生?是啊,我不甘心?,母后明知我没有自?由,却还日?日?带着你在花苑玩闹,那欢声笑语就像阴毒的针一般刺进我的心?里。我也想走到阳光下,堂堂正正地享受爹娘独一无二的宠爱……”
“所以,你就唤醒被封禁的天魔,杀了母后?”
“我没想杀她!”
李暝顿了顿,平静道,“至少一开始,我没想杀她。可是她不该看到了我,我至今还记得她看见我出现在寝殿外时,那不可置信的眼神。如?果……如?果事情败露,父皇和国师知晓是我放出了邪魔,死的就会是我。”
李扶光颈侧青筋暴起,一把提起李暝的衣襟道:“母后日?日?去花苑散心?,是记挂着你的冷暖饥饱,想借此机会远远看上你一眼!她看见你出现在殿外时流露惊恐,是怕邪魔发现你的存在而?试图保护你,提醒你快跑!而?你,你就是如?此歪曲揣测她的吗?不去对付压迫你的玄门,反迁怒于同是受害者的母亲……李暝,你还是不是人!”
晏琳琅从未见李扶光如?此歇斯底里,那喑哑愤怒的声音伴随雷霆落下,震得她心?口发麻。
不止是她,李暝也怔住了。
他嘴唇几度翕合,眼中的嫉恨渐渐化作迷茫,而?后挤出一个?难堪的苦笑:“我如?何?知晓?与?她母子连心?、亲密无间?的,从来都?不是我。”
李扶光揪住他衣襟的指节泛白,几乎将字眼一个?个?磨碎了吐出:“父皇呢?他以纸人陶俑替换一千人牲的事,也是你捅出去的?”
李暝咬紧了唇线。
“父皇纯粹是自?找苦吃。”
电光落下,将李暝那张和煦的脸照得如?鬼魅惨白。
反正已?经到了这步田地,他也不介意再多说两句实话?:“他早听从天命杀了那一千人牲,就不会招来此祸!反正就算不杀那些人,他们也是会被饿死、冻死的,死在高台之下还是旷野之中又有何?区别?身为蝼蚁,他们唯一的价值就是以尸骸铺路,成就帝王的通天之梯!可是父皇呢?为君者心?慈手软,一旦国师发现他偷梁换柱,双方撕破脸皮,首当其冲受罚的就是我这个?质子!他可曾想过我的处境?难道他亲儿子的性命,还比不过那些蝼蚁草芥吗?”
李扶光嘴角动了动:“父皇的死,真与?你有关。”
“我也是被逼的,李扶光,没有谁生来就想做恶人。你若是也曾受过我受的刑,明白玄门那些折磨人的手段,便会理解我的决定。”
李暝看着李扶光这张年少冷峻的脸,古怪一笑,“不对,若换做是你的话?,父皇一定舍不得你受人刁难,说不定会眼也不眨地杀了那一千人牲为你消灾……呃!”
李扶光扼住了他的喉咙。
扶光剑自?李暝的肩中抽-出,带出一串飞溅的血珠,而?后狠狠抵在他的喉管上。
李扶光看见了李暝腰间?系着的香囊,眼底的杀意微微一凝——
寒梅雪月,正是母后遇害前为他亲手绣的那只香囊,此刻正轻轻地躺在地面上,哀怜地注视着这对兄弟。
李暝灵脉已?断,无力反抗,只单手握住他的微颤剑锋,温润的声音几近疯狂:“你们都?一样天真,以为杀一个?我能改变什么吗?人族治世时代已?经过去,玄门当道,逆天者亡!”
李扶光单手扯下母亲所绣的香囊,冷声道:“这只香囊,你不配拥有。”
他将剑锋自?李暝的喉管下移,抵在他的结丹灵台处,剑刃上映出电光的白。
而?后,狠狠刺下。
金丹裂开的同时,一阵魔物阴风袭来,将李暝裹挟其中,迅速消失。
几乎同时,扶光剑刺了个?空,铮然一声钉入地砖中。
定睛一看,黑雾散去,身下哪里还有李暝的身影?只余一滩新鲜的血液蜿蜒流淌,彰显方才的激战。
神明除了灭魔和完成召神祈愿外,不能过度干预凡人的命数。
所以,晏琳琅只能远远地看着。
看着夜尽天明,倾盆大?雨浇灭丹炉的业火。看着李扶光仍扶剑跪立雨中,护着怀中的香囊凝成一道缄默的剪影。
死亡对神明来说是遥远的事。
身为天道神女,照夜一直以为凡人的死就像一件瓷器的碎裂,一颗星星的陨灭,凄美而?孤寂。
但事实上,人的死与?器物的湮灭全然不同。
若秋兄长的死,间?接致使稻米歉收、饿殍遍地,同时也在妹妹的心?中埋下一颗育种丰收的种子;梅夫人的死带给李扶光十八年的痛楚,却保全了他心?底最后的那缕善意。
她终于意识到,曦朝三?万人祭不再是世界天盘中呈现的一个?数字,而?是无数张或模糊或清晰的脸,无数个?家庭的破灭,无数诸如?若秋、李扶光的生者背负踏着死者开辟的道路负重前行。
若是不下界走这一遭,她恐怕永远也不会看懂苍生之情。
世界上最可笑的事莫过于:不敬生死之人,掌控着世间?生死;不通情爱之神,操控着人间?情爱。
或许从她应下召神的那一刻开始,就错了。
……
李扶光为梅夫人立了衣冠冢,低调葬入皇陵。
自?那以后,他就不眠不休地将自?己?泡在后宫,推行破仙之计。
他是个?定力强到可怕的人,看上去一点也没有受梅夫人的死因影响,整个?人杀伐果决,精神奕奕。
冷静过了头,反倒令人担忧。
最后还是若秋实在太?过担心?李扶光的状态,偷偷找到晏琳琅,让她帮忙去劝劝陛下保重龙体。
“陛下眼睛都?熬红了,人瘦了一圈,我们几次三?番劝他休息,他总是不听。再这样去,就算铁打的身子也会熬垮的呀!晏美人,你是陛下最亲近之人,或许你的话?他能听进去呢?”
晏琳琅不知自?己?怎么就成了李扶光“最亲近之人”,毕竟,从她应下召神的那一刻开始,就注定要与?李扶光不死不休。
但她还是去了承露殿。
晏琳琅记得李扶光不喜黑暗,因为那总会让他看见亡者的头颅。
但今夜的承露殿却是烛火俱灭,一片漆黑。
或许是为了惩罚他自?己?,又或许,只是奢求见一见那些亡去的故人。
神明眼可于黑暗中视物,是以晏琳琅进殿的第一眼就看见了单手撑着额角,支腿坐在案几后的李扶光。
他似乎喝了点酒,案几上的杯盏已?空,空气?中氤氲着淡淡的醉香。
但他的意识依旧清醒,眼睫半阖,修长的指腹慢慢摩挲着杯盏边沿,没有抬头。
晏琳琅素来不知该如?何?安慰人的——
她孤身在白玉京上天活了数千年,连个?说话?解闷的人都?没有,开口的机会本就极少。
她只是敛裙跪坐于少年的身侧,从灵戒中取出一块冰魄般发着蓝白柔光的石头,轻轻搁在李扶光的手边。
“给你。”
柔和的光芒霎时充满了整座大?殿,落在李扶光黑寂的眼底。
“这是‘星辰石’,我最喜欢的一颗,因为它的光芒最亮、最纯净。有了这个?,陛下就不必再担心?天黑烛灭。”
想起什么,晏琳琅轻轻拨动星辰石,看着眉目深刻的俊美少年道,“人们都?说星辰和太?阳注定无法见面,但是陛下,现在它们在一起了。”
棱角分明的星辰石在她指尖晃动,细碎柔和的光也随之闪烁荡漾,镀亮了李扶光微红的眼。
他的眸色格外亮,像是泛着水光的深潭。
待晏琳琅要仔细看他眼底的亮色究竟是水光,还是星光时,少年终于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倾身靠了过来。
李扶光将脸埋在晏琳琅的颈窝,死死按着她的后脑不许她低头乱看。
许久,才听他嘶哑的气?音传来:“别动,让孤靠一会儿。”
晏琳琅能感觉到,扑洒在颈侧的呼吸沉重而?潮湿,像是压抑着什么。
那种沉甸甸无处宣泄的感觉让她难受,她不自?觉抬手,如?同母亲安抚受伤的稚童般轻轻抚着少年紧绷的背脊——
这个?譬喻倒也没有说错,如?今凡境人皇逐渐朝着“天子”演变,她是天道神女,天子自?然就是她的……孩子?
唔,好像也不太?妥当。
在晏琳琅纠结二人关系的这段时间?,李扶光已?经平躺在绒毯上,枕着她的腿睡着了。
星辰柔冷的光辉下,他半束的乌发如?墨般流泻开来,眉骨优越,浓黑的眼睫投下扇形的阴影,鼻挺而?唇红,有着毫不设防的乖巧宁静。
晏琳琅忽而?意识到,这是一个?试探进入他灵府的绝佳时机。
然而?李扶光的神魂世界如?铜墙铁壁般坚不可摧,以往她试过,压根无法顺利侵入。
是以这一次她也没抱什么希望地调整了一番姿势,俯身贴上他的眉心?。
第75章
第七十五章
想家
晏琳琅的神识宛若溺入一片深潭,
不曾遭受过?多的阻碍,便猝不及防跌入一片陌生的空间。
这次这么顺利?
也对,李扶光好几天没睡觉,
本就困倦至极,
又饮了?酒,
意识松懈也在情?理之中。
晏琳琅的神识凝形,
于空中轻巧地翻了?个身,翩然落地。
没有正经修行过?的凡人,
即便天资聪慧开了?灵府,
也只如黄豆大小。而李扶光命格特殊,
自降生之日起?就灵府全开,如今已有一座皇宫大小,
若他能?飞升成?神,识海开辟后还?不知会是怎样的浩瀚无垠。
然而,
晏琳琅惊讶的远不止这个。
灵府乃人的精神所化?,
人心欲念越杂,
则灵府越浑浊混沌。好色的灵府满是酒色之气,
贪财的灵府必铜臭熏天,
嗜杀的灵府则血流成?河、白骨成?堆……
而李扶光的灵府中只有白云暖阳,以及如彩练般氤氲的半透明五色气运,
目之所及干干净净,
和?他的名?字一般光明磊落。
晏琳琅在他的灵府中逛了?许久,没有看到一丝一毫的混沌魔气,
更不用提那颗足以颠覆人神两?界的天命魔种。
晏琳琅又谨慎地释放一线神识感应,
终于笃定:李扶光确实不是天命魔种转世。
可她下界之前专程从世界天盘中调取了?李扶光的命薄,
上面清楚明白地显示其命格魔气蕴生、星盘逆乱……
是天盘看走了?眼?
不,还?有一种可能?——
按照梅夫人遗留下来的记忆显示,
若李暝真为了?国师之位而将亲弟弟的生辰八字告知天魔,则天魔完全可以偷梁换柱,篡改李扶光的命格。
所以,天魔费尽心思得到李扶光的生辰八字,并非是想?施行压胜之术,而是为了?将它的魔种之命与李扶光的命格对换,借神明之手?杀死人间气运……如此?一来,人境彻底失去倚仗,天魔又与李暝一同操控了?玄门?,便可进一步蚕食人境,吞并山河。
宫里根本没有第二只天命魔种,自始至终都只有一只在作祟。
天道和?世界天盘都被骗了?。
意识到这点,晏琳琅周身漫上一股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