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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少年暴君接过宦官呈上的那枝灼灼丹桂,将上面的花穗摘下来,指腹碾碎,饶有兴致地?看着指尖的花汁如鲜血淌下。

    幻术与逢春术有着本质的区别:

    幻术如点石成?金、撒豆成?兵,皆是玄门修士弄出的障眼?法,使中术者溺于幻境之中,而?石块、豆子本身并无半点变化;但?逢春术却是真?真?实实的让枯枝复生,触感、嗅觉,无一不与活物?一样。

    “有意思。”

    暴君将那薅秃的花枝一扔,起身道,“洗干净,送去?承露殿。”

    ……

    照夜神女对人间的一切感到新鲜与好奇。

    凡间沐浴的水是温热的,洒着芳香的花瓣,全然?不似天河星水那般冰冷寒骨;凡间的宫殿色彩纷呈,雕梁画栋,亦不似白玉京那般永远只有夜的深蓝与星的银白。

    这里的灯火也是暖的,殿内摆满了一人高的落地?花枝灯,暖融融、亮堂堂一片,有种烧灯续昼的靡丽之色。

    晏琳琅问:“殿中为何要燃这么多的火光?”

    一名掌事宫女答道:“娘子有所不知,陛下少时曾受过惊吓,最是怕黑。若是光亮不够,陛下是会生气的。”

    后宫很是清净,并无那种监视兼防御的玄门阵法。

    据说曾经?是有的,只不过有日?陛下发疯,放火烧塌了几座宫殿,那些玄门阵法也随之被烧得一干二净——

    数年前,一名玄门仙师擅入后宫,败了皇帝寻欢作乐的兴致,于是少年暴君便趁着那仙师表演飞头术助兴时,将他?的脑袋塞进了丹炉中,眼?睁睁看着那仙师在极度痛苦的挣扎中推翻丹炉,引发大火。

    “孤只是想看看,没了头颅的仙师能活多久呢。”

    暴君在火海中抚掌大笑,这样告诉众人,“仙师不是有神明护体吗?神明在哪里呢?孤怎么看不到?”

    晏琳琅怀疑,若非有天地?气运护体,暴君恐怕早死?上十七八回了。

    总之自那以后,国师就撤回了后宫的阵法,来了个眼?不见为净。

    入夜,宫婢们?捧着各色物?品来来往往,晏琳琅却并无多少风雨将至的紧张。

    天道神女本就没有七情六欲,不知紧张为何物?。

    在行?色匆忙的宫人映衬下,她安静端坐的身影便显得格外超尘脱俗。

    晏琳琅披散着刚洗濯完的乌黑秀发,寝衣单薄,正歪头打量案几上的烛台。

    片刻,她耐不住好奇,伸出一根嫩白的食指去?触碰那明亮跳跃的火苗。

    热热的,有点疼,是和星辰全然?不同的触感。

    一名宫婢瞧见她的动作,忙扑过来制止道:“哎呀娘子!你这是做什么?若烧伤了肌肤,容颜有损,我们?都是要掉脑袋的!”

    其他?几名宫婢也放下手中的活计围过来,紧张地?捧着晏琳琅的指尖看。

    还好,只是有点红,并未灼伤。

    “模样长得挺美,怎么就呆呆的呢?”

    那些宫婢用自以为凡人听不见的声音嘀咕着,叹惋道,“可惜了,只怕又活不过三日?。”

    殿门被推开,夜风吹散一室暖香,满室烛影跳跃。

    “陛下。”

    宫婢们?声音紧了紧,福礼退下。

    晏琳琅听到了身后传来的沉稳脚步声,如同寒潮在逼近。

    来了。

    袖中的藏箭金簪不动声色地?滑落掌心,晏琳琅缓缓回首,随即一凝。

    李扶光带了一柄剑。

    一柄极美的剑,剑柄如日?光金灿,剑身如月华清寒,见之神魂震颤。虽不是以灵力铸成?的仙器,却也绝非凡铁。

    此剑再?加上暴君的气运护体,此刻动手绝非明智之举。

    晏琳琅正想着,少年已?交叠双腿坐在殿中唯一的龙椅中,将剑往地?上一顿,勾勾脚尖命令她:“跪下。”

    跪么,不是不可以,就怕他?承受不起。

    毕竟不是每个凡人都能承受神明一跪的。

    晏琳琅暂时化去?掌中藏箭簪,于案几后跪坐。

    果然?,高高在上的暴君眉心微拢,按了按额角,似是头疼。

    受神明一礼,竟然?只是头疼?

    晏琳琅有些意外:有紫微星和气运护体就是不一样,若换成?普通人,只怕多少要折寿几十年。

    “陛下深夜来此,所为何事?”

    晏琳琅不是在装糊涂,而?是很真?诚的疑惑。

    她生来就端坐九天,不通情事,从不知凡间的女子该如何与帝王相处。

    李扶光似是被她给逗笑了,将外袍往地?上一扔,阴恻恻道:“还能来干什么?自然?是做一些男女之间该做的事。”

    晏琳琅歪了歪头。

    李扶光略一抬手,命宫人抬来几口大箱子。

    他?用抬脚一勾,将其中一口箱盖踢开,露出里头成?捆的枯枝败叶。

    “孤想赏花,给你一刻钟的时间,让殿中开满鲜花。否则……”

    少年暴君抬起下颌睥睨,薄唇轻启,“弄死?你。”

    暴君似乎很喜欢让那些自作聪明的女子,死?在她们?最擅长的事上。

    晏琳琅审视这些大箱子里的物?件,一箱枯枝败叶,一箱染了虫害的稻黍,一箱干瘪的劣等粮种,还有一箱霉变的花种。

    十足的刁难。

    复活这些植株对神明而?言不过动一动指尖的事,然?晏琳琅如今身娇体弱,神力残存一成?不到,短时间内频频动用神力,仍是有些吃不消。

    腐木新生,姹紫嫣红的花束自大箱子中泉涌而?出,甚至朝着地?毯上蔓延,转瞬半座大殿都成?了一片花海。那些虫害的稻黍亦是焕发生机,稻穗饱满,黍粒金黄,干瘪的粮种飞速膨胀、发芽,劣等的花种也随之攀援生长,开出了极美的重瓣月季。

    晏琳琅坐于花海中,乌发如墨自肩头淌下,浑身汗津津的,宛若从水中捞出。

    灯下花海看美人,更美三分。

    然?暴君却无半分旖旎之色,只慢悠悠抬手,按住了那柄微微震动的宝剑。

    “这把?剑,叫做扶光剑。可感应玄门飞仙。”

    暴君意味深长地?眯起眼?睛,说了个不相干的话题。

    下一刻,剑光亮如白雪,横在晏琳琅颈侧。

    少女耳后一缕垂发被剑气割断,飘飘坠落在她素白的裙裾上。

    暴君将剑锋往前送了送,俯身逼近时,脸上甚至还挂着温柔的笑意:“让孤想想,该怎么处置你呢?”

    第69章

    第六十九章

    疯病

    晏琳琅看?了眼颈侧的?剑刃,

    美人睫上的?汗水洇着剑光,清泠泠一片。

    她?是?天道神,李扶光杀不死她?。只是?没了肉身容器,

    若完成不了信徒的?祈愿,

    回不去白玉京会有些麻烦。

    晏琳琅无法理?解暴君的?杀意从?何而来,

    虚弱地陈述事实?:“百花逢春,

    粮谷丰登,尚未及一刻钟。”

    李扶光置若罔闻,

    温柔地引诱:“你?是?玄门中人,

    谁让你?来的??”

    “我不是?玄门中人。”

    晏琳琅想,

    天道神当然不算玄门中人。

    李扶光的?笑冷了些:“你?最好说实?话?。”

    “我说的?就是?实?话?。”

    “很好,孤要杀了你?。”

    “为何?”

    “什么‘为何’?”

    “为何杀人?”

    “因为孤是?疯子,

    疯子杀人是?不需要理?由?的?。”

    “……”

    见她?不语,李扶光语气阴鸷:“方才不是?胆挺肥吗,

    怎么不说话?了?”

    晏琳琅想了想,

    疯子行事确实?不需要理?由?,

    遂平静道:“你?说服我了,

    我没什么好说的?。”

    李扶光大概第一次遇到她?这般既不害怕也不谄媚的?人,

    盯着她?半晌,忽而按着额角疯笑出声。

    暴君像是?被戳中笑穴,

    笑得好大声,

    笑得持剑的?手一抖一抖。

    吹毛断发的?锋寒剑刃来来回回在她?纤薄的?颈侧试探,带起一阵毛骨悚然的?冷意。

    那神经质的?笑声持续了许久,

    而后在某一节点戛然而止。

    晏琳琅正佩服暴君的?收放自如,

    便见他忽而扯下?座旁的?一枝白色重瓣月季,

    置于鼻端闻了闻,阴沉着脸道:“听闻最上品的?花,

    要用美人的?鲜血染就才好看?。”

    此花带刺,暴君瘦长好看?的?指腹被划出了血痕,他却恍若不觉。

    只将那素白的?花苞轻轻地自她?颈项脉搏跳动?处碾过,来回比划,似乎在思考从?何下?手比较好。

    花瓣的?触感冰冰凉凉,柔软滑腻。

    晏琳琅的?视线落在沾染了少年暴君指腹鲜血的?月季上,心想:

    美人染就的?花瓣好不好看?,她?不知道,但暴君鲜血染就的?月季却是?十足的?靡丽惊人。

    可惜,袖中的?灭神箭刚现形,她?这具肉躯便已撑到极致。

    而后眼前一黑,很没出息地晕了过去。

    曾有某位神明说过,人死时最先失去的?是?视觉,最后才是?听觉,原来是?真的?。失去意识之前,晏琳琅耳畔又响起了暴君阴谋得逞般的?、肆无忌惮的?笑声……

    他定然以为自己是?被吓晕的?,岂有此理?。

    不过没关系,待她?功成身退,重回白玉京,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一场短暂如流星的?幻梦,不会对天道神女的?千万年岁月造成半点影响——

    她?必须重回白玉京,去弄清楚天道到底想干什么。

    ……

    晏琳琅没想到自己还有醒来的?一日。

    她?的?神识依旧安安稳稳地待在这具虚弱的?肉躯中,没有“死”。

    这意味着,昨晚暴君并未杀她?。

    不仅没杀她?,还将她?安顿到了僻静的?宁芜殿,与其他几位数月前进宫的?、未有封号的?秀女住在一起。

    晏琳琅足有半个月没有见到暴君,据说他整日泡在长春宫和未央宫的?几位美人那儿,从?不来宁芜殿。

    实?际上,这里与冷宫不差上下?。

    晏琳琅倒乐得清闲,她?需要时间来重塑筋骨、开启灵脉,使得这具肉身能尽快容纳她?的?神识,激发出灭神箭应有的?威力?。

    契机很快来了。

    深秋月白风寒,晏琳琅披衣盘坐于榻上引气,便听窗扇上传来石子轻叩的?吧嗒细响。

    她?并未睁眼,只是?在察觉到那抹熟悉的?脂粉气时略一扬唇线,唤道:“阿云,外?边风冷,进来说话?吧。”

    下?一刻,窗扇被夜风吹开,一抹艳红的?身影闪现进来,拂袖关窗、落座倾身一气呵成。

    柳云螭无骨蛇般歪坐着,一见晏琳琅便毫不留情地大笑起来:“不是?吧晚晚,你?怎么变成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了?堂堂天道神女竟然入宫做了秀女,真是?神史万年来的?头一遭,哎哟笑煞我也!”

    柳云螭混迹人间多年,沾了一身烟火气,总嫌天道神女的?“照夜”之名过于幽寂凄寒,而“夜”即是?“晚”,便为她?取了“晚晚”这个昵称,显得温情亲近些。

    晏琳琅很喜欢这个名字,九天之上白玉京,也只有柳云螭敢这样唤她?。

    可是?后来,柳云螭放弃了妖神之身自贬下?界,她?连最后的这个朋友也难以相?见了。

    晏琳琅睁开眼,等柳云螭笑完了,才轻声问:“本君所要之物,阿云可带来了?”

    “当然,我一感应到你?的?神识,便马不停蹄地将东西备齐全了。”

    柳云螭取出一枚储物灵戒戴在晏琳琅手上,懒洋洋笑道,“瞧,里头都是?些洗髓炼体的?灵药,够你?当饭吃了。还有一面水镜,以便你?随时联络我。”

    “多谢。”

    “你我之间,何必言谢。”

    柳云螭指尖绕着一缕垂发打圈,那原本油黑的长发中已经生出了一根不易察觉的?银丝。

    晏琳琅见她?欲言又止,便问:“阿云有话?要说?”

    柳云螭没了神位,只是?人境一位普通大妖,按理?说不该妄议天道神的?决定,可她?是?个藏不住话?的?爽利性子,想了想还是?道:“晚晚真要杀曦朝少帝?”

    晏琳琅点头:“他身上有天命魔种。”

    “可他一死,人境格局乃至天道秩序都将大变。”

    “格局与秩序,本就在不断变化。”

    “但这次不一样。晚晚,你?们神明高坐九天之上,有很多事看?得并不真切,我也是?在人间厮混了数千年,才知道世界天盘中呈现出来的?并不一定是?全貌。你?可还记得,万年前神皇补天神陨,为何要责令神明退居九天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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