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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她心下一紧,倾身坐于床沿,一边握住殷无渡的手输送灵力,一边探查他的内息变化。

    甫一抬头,便撞进一双幽沉深邃的眼眸。

    殷无渡不知何时醒了,挑着一侧眉峰,正静静地看着她。

    他眼睫上的冰霜消融,身上又恢复了活人的气息,反观晏琳琅一手握住他,一手撑在枕边,倾身与他四目相对……

    这姿势距离,这昏暗靡丽的氛围,若说她不是在图谋不轨,恐怕连她自己都不信。

    她收回手,一脸正色地解释:“我说我是在为你检查身体,你信吗?”

    少女一袭素色单衣,乌发垂腰,钗饰尽褪,长裙葳蕤曳地,宛如清水出芙蓉,较平山如冰冷的巨人矗立,审视他如渺小蝼蚁。

    他孤身而立,脚下有一柄断裂的黑剑,还有一道模糊不清的纤细身影……

    这不是他成神后的记忆,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梦到这些。许是这间房过于安逸舒坦,又许是屋内的熏香搅乱了他的心神。

    紫电在耳边怒吼,玄冰已冻住他的半截身躯,似乎要将他的桀骜彻底封存。

    就在此时,一丝柔淡的温暖裹住了他的手掌。那丝微弱的暖意顺着指节攀爬,驱散满身寒气,唤醒了他的神识。

    待他归位醒来,便见那少女正握着他的手坐在床沿,满眼的担忧。

    真是好笑,她担心什么呢?神明又不会死,她那残存的一点灵力输送进来,无异于滴水汇入汪洋,掀不起半点波澜。

    但他笑不出来。殷无渡抬起修竹般匀称霜白的手掌,举至眼前,迎着靡丽的烛火前后照了照,仿佛上面还残留着她掌心的温度。

    作为一个未突破天劫的逍遥境女修,她对神明的影响似乎太多了些,这着实不正常。

    殷无渡需得弄明白,这期间,她到底使了些什么手段。

    想着,他下床撩开垂纱,开始仔细打量这间屋子的摆设,试图找出让他心生梦魇的根源所在。

    满室珠玑灿然,灯影软香,处处彰显一位金枝玉叶的尊贵不凡。

    殷无渡拂袖打开那排鎏金的衣柜,只见无数绫罗仙裙、珠宝首饰整齐排列,款式之多、花样之丰,令人目不暇接。

    他行至最前端,两指挑出一件藕荷色的心衣。

    似是好奇这种没有袖子只有两根吊带的衣物如何穿戴,他将那片少得可怜的布料拎至自己身前比了比,而后索然无味地丢回柜中。

    女人的东西真是奇怪,搞不懂。

    殷无渡隔空拂灭烛火,身形嵌在夜色中,模糊难辨。

    不能再拖下去了,他必须尽快突破白玉京。

    ……

    饮露宫多的是琼楼玉宇。

    晏琳琅另挑了间明亮雅致的暖阁做寝室,点缀神仙锦和灵虚纱,给自己重新做了个柔软舒适的窝,一觉安眠到天亮。

    她下榻先拧一把木鱼代磕,梆梆梆上缴功德,便开始一日的忙碌。

    如今各司空缺职位已基本补上,当务之急是要拨乱反正,废除夜弥天暗中增设的各项苛捐杂税,各处租金商税下调至先前水准。

    仙门百家的赋税制度由来已久。

    随着八百年前最后一个人族皇朝覆灭,刀戈不止,裂土分疆,生民煎熬。

    于是在长达百年的混战中,仙门百家拔地而起,取代皇朝划地而治,自立为王。其中昆仑仙宗巍峨矗立魁首,仙门百家唯其马首是瞻。

    在这个人人以修仙为荣的时代,普通凡人跌落底层,成为了比蝼蚁更不堪的存在。

    有灵气的山水地界全被各家仙门霸占,留下给百姓的都是无人问津的瘦土贫田。黎民百姓不仅要向仙门缴纳地税、田税、定期进贡,遇上妖魔肆虐,天灾频发,请仙门出山还要另交一笔庞大的辛苦费,甚至于各仙门世家强占土地建造劳民伤财的奢靡行宫,以供其下榻消遣。

    仙门各家争夺灵脉,垄断术法灵器,小门派依附其下嗷嗷待哺,每年还要派遣大量弟子入昆仑仙宗、巫宗凤火族这样的仙门大家交流学习,而交流学习自然免不了上贡大笔的束脩灵石……

    这些钱,都得从下层百姓的身上盘剥出来。

    相比之下,六欲仙都便可称得上是唯一的净土。

    万物平等,公正逍遥,是六欲仙都的底线。

    晏琳琅今日穿的是一袭凝夜紫的大袖礼衣,头戴象征仙都少主身份的金花冠,半披的乌发流泻腰际,深色长裙曳地,更衬得她肤白胜雪,清雅高贵。

    待少府司的人领着文书退下,晏琳琅歪身倚坐,吩咐玄青道:“政令颁布后,着鉴目司盯紧各部。但凡有阳奉阴违、心术不正的,不必再留。”

    玄青领命,随即又道:“天香司二位司使求见,少主可要召见?”

    天香司多音修和合欢修,其司使是一对狐族姐弟。

    姐姐长袖善舞,负责仙都内一应胭脂水粉、珠宝华服的经营与供应;弟弟风流妩媚,监管着仙都所有声娱歌舞之所。

    因此,天香司是整个仙都六部俊男美女最多的地方,亦是油水最丰足的地方。

    一窝青衣小婢模样的狸子精捧着各种华美精致的衣裙钗饰、胭脂水粉鱼贯而入,照镜子般分排两列,俱是一样的粉面桃腮,一样的绛唇妆靥,看起来可爱至极。

    姐弟俩红唇含笑,俱是弯着细长上挑的狐狸眼,拢袖盈盈跪拜道:“闻少主继位仙都,荡清奸邪,属下等感激涕零,无以为表。今略备薄礼,唯望少主笑纳!”

    狐族一向圆滑,原是表忠心来了。

    晏琳琅扫了眼狸子精们捧着的衣物,只见那些衣料仙锦流光,首饰珠玉璀璨,皆非凡品。

    没有哪个少女不爱锦衣华服,晏琳琅也不例外。

    如今仙门百家推崇素净装扮,力求仙气飘飘,一个个穿得跟披麻戴孝似的。回想她在昆仑仙宗的那几十年,每日见的是皑皑冰雪,住的是白玉楼阁,穿的是雪衣素袍,当真是寡淡至极。

    她不会再为了迎合谁的喜好而刻意委屈自己,如今回到仙都,衣裳首饰自然是越鲜妍越好。

    “你们有心了,东西留下吧。”

    晏琳琅执卷,见姐弟俩还不走,便问,“还有事?”

    那狐族弟弟合拢折扇,拢袖再拜:“少主日理万机,身边不可无贴心之人侍候。故属下特择美侍数名,以供少主闲暇之余,聊以解颐。”

    他轻轻抚掌,便有七、八名穿红着绿的男子一字排入,或清纯可人,或风姿绰约,俱是面若敷粉,眉如翠羽的俊俏少年郎。

    这几人一个个媚骨天成,勾魂夺魄,其容色即便放在艳狐一族中亦是上乘。

    暗香袭来,勾起情思无限。

    回过神时,她已行至一名艳若桃李的红衣少年面前,垂眸一笑,以玉简挑起了他的下颌。

    等等……

    晏琳琅清醒过来:我这是在做什么???

    第15章

    第十五章

    抑情

    说起来,晏琳琅刚继任仙都少主之位时,天香司也给她进献过一批美人。

    可惜后来这群美少年不知遭遇了什么事,看向她这边时,眼底总闪着微微的怯。来到饮露宫不到三个月,他们便相继哭丧着脸自请离去。

    从始至终跟在晏琳琅身边的,只有一个殷无渡。

    虽说作为仙都少主,看上七八个男人也没什么,他们多少人求都求不来这福气。

    可她看上是一回事,被情花咒按头喜欢,又是另一回事。

    晏琳琅天生反骨,当然不服。

    “我与你们前任少主不同,并不醉心此道。况且仙都诸事未定,谈何享乐?”

    她嘴上带笑,目光却显而易见地冷沉下来,“都下去,休得再提!”

    狐族姐弟被她正气凛然的模样所慑,连忙伏地称“是”,领着那群美少年躬身退出。

    只有晏琳琅自己知道,背在身后的那只手忍得辛苦,几乎快将玉简捏碎。

    经此一事后,晏琳琅有了危机之感。

    从前她一颗心扑在奚长离身上,眼里再容不下别的男子,倒没有发觉情花咒对她的影响如此之大。

    只要看见一个容貌气度对她胃口的男子,她的心跳便会不可抑止地加速,热血上头,甚至于浑浑噩噩失了理智,当真是应了那句“春心频动”的谶言。

    晏琳琅猜测,情花咒发作的对象也有高低强弱之别。譬如从前有殷无渡在她身边,她并未有发作的迹象,一旦遇上一个看似比殷无渡更出色的奚长离,她的全部注意力则会不受控制地转移到奚长离身上。

    如此看来,要想解决情花咒的麻烦,要么炼制灵药压制。要么找一个比奚长离更听话、更强大的男子为道侣,一步到位。

    晏琳琅选择前者。

    她已然试过,普通的清心丹对情花咒无效。要想压制此咒,须得先对症下药,寻到突破口。

    观这几次异动,大多因她看见了符合自己喜好的男子,便会心跳加快,忍不住做出一些她平时根本不会做的亲近之举,继而色令智昏,甚至于恨不能将一颗心捧送出去……

    那么换而言之,只要她在心跳加速时强行施法中断,便可规避情咒发动——譬如炼出一种幻形丹,服下后一旦遇见心跳加快之人,便会将她强行变成冷静的山石草木。

    至于为何不变成毛茸茸的走兽灵宠,晏琳琅有自己的考量:走兽亦有欲-望,情动交合,恐压不住情花咒,何况还要冒着被人猎杀的危险,实在划不来。

    而草木无心,无心便不会心动,最是妥当。

    晏琳琅依照五味司提供的资料,很是废寝忘食地研发了数日,终于炼成了一颗异香扑鼻的白色丹丸。

    正巧玄戈进来述职,问她这是何物。

    晏琳琅捻着那颗白色丹药,微笑道:“清心丸和幻形丹的结合体,我给它取了个合适的名字,叫做‘心花怒放’。若是服下此药的人心跳急促,动了春心,便会化作一枝花,直至一刻钟后心境清明方可复原。”

    不得不说,玄戈是个嘴严的合格下属,竟然没有好奇她为何要炼制这种有着奇怪附加功能的丹药。

    丹药已成,总要试试效果。

    晏琳琅就着煎雪茶服下丹丸,咽下静候片刻,便见玄戈摆了个姿势,一本正经道:“少主,您看着卑职。”

    晏琳琅抬眸看向玄戈那张粗犷严肃的脸庞,疑惑道:“怎么?”

    “没有变化吗?”

    玄戈摸着下巴,颇为惋惜地摇摇头,“看来此药炼制失败了。”

    “……”

    晏琳琅不动声色起身,含笑道,“我去找别人试试药效。”

    她只是中咒了,又不是瞎了,对着谁都能情动。

    俊美少年么,寝殿中不就供着一尊吗?

    ……

    殷无渡这几日有些不悦。

    他的信徒终日不见踪迹,总闭门捣鼓一些奇怪的物件,连带着给他的供奉都不似先前认真。

    每每他沉脸不耐,晏琳琅才敷衍地拿出那个机括小木人拧一把,梆梆梆叩几下功德。

    玄溟神主开始认真思忖,是否要再发展几个信徒,取代晏琳琅的地位。

    他将神识扩散至饮露仙宫方圆百里,漫无目的地游走闲逛。

    他云游至一座布满机关的庞大殿宇,檐下金光闪闪的招牌上书“五味司”三字,此时云淡风轻,天日晴好,几个十来岁的少年正在院落中斗机关兽玩。

    殷无渡随即落地现形,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数名斗得热火朝天的少年面前。

    他先是饶有兴致地拎起一只木鹰看了眼,最低等的炼器术承受不住神明的凝视,咯哒咯哒地扑腾翅膀,抖了片刻,便哗的散成一堆木块零件。

    呐喊声安静下来,鸦雀无声。

    殷无渡带着一身“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气度,问道:“小孩儿,你们谁愿意成为本座的信徒,供奉本座?”

    从他凭空出现到拿走木鹰,再到开口说话,一切发生得那样突然,那样的顺理成章。那群少年呆呆张着嘴,尤未反应过来。

    看起来不甚聪明的样子,算了。

    殷无渡没了兴趣。他的视线扫过一个少年手中的灵果糖葫芦,勾指抢过来,置于鼻端闻了闻。

    酸涩味十分明显,他皱了皱眉,又嫌弃地将糖葫芦丢至石桌上,转身消失在风中。

    地上那几只巴掌大的机关兽嘎达一跳,陆续变成了神像的模样,雕刻着玄溟神主那张俯瞰众生的淡漠俊脸。

    风卷积落叶飞过,半晌,院中响起了少年被骗的怒吼。

    “他谁啊!为什么抢我糖葫芦!为什么将我的机关兽变成这个样子?啊啊啊啊啊啊啊!”

    殷无渡收回神识,披着黑袍走出寝殿,开始研究那株叶繁叶茂的紫羽金合欢。

    此树得饮露宫灵气滋养,四季花开不败,紫红的羽叶与浅金的花穗交相辉映,于夕阳下有种说不出的高贵美丽。

    殷无渡抬指凝出一颗绿豆大小的神力光球,碰了碰粗壮的银灰色树干。

    紫羽金合欢哪里承受得住九天神明的力量?当即猛然一抖,满树羽叶疯长,金合欢瞬间怒放又瞬间凋零,窸窸窣窣落了他满肩满身。

    几名端着果盘、茶点等物的青衣小婢路过,见状骇然大惊,着急道:“那是什么人?竟然敢如此戏耍我们仙都的圣树!金乌卫,还不快速速将他拿下!”

    “你有所不知,这位是新少主的屋里人,得宠得很。”

    值守的金乌卫正是玄戈麾下旧部,按着刀,朝花树下努努嘴,“前日天香司进献美人,少主愣是一个都没看上,全赶了出去。喏,就是为了这位。”

    青衣小婢们倒吸一口气,纷纷掩唇噤声,望向少年的眼神多了几分敬畏。

    嘤,果真是恃宠而骄呢,都快将美丽的圣树薅秃了!

    身后传来轻缓的脚步声,一袭紫衣金冠的矜贵少女迤迤然而来,朝侍婢们道:“你们都下去吧。”

    侍婢们忙屈膝行礼,恭恭敬敬地端着茶盘等物退下。

    晏琳琅按了按胸口,确定心境如常,这才踏着一地浅金朝花树下行去。

    “殷……”

    她刚开口唤了一个字,少年便有所感般回过头来。

    紫金色的花雨纷纷扬扬飘落,树影婆娑。

    晏琳琅脑中忽然浮现多年前的一幕:少时的她一袭明艳仙衣绯裙,曲肘枕着脸颊伏在紫羽金合欢花枝上酣眠,而黑衣少年则抱剑倚靠树干而坐,抬掌接住自她身旁飘落的花瓣。

    见她打着哈欠醒来,他微微一笑,满眼的纵容放任,唤她:“少主,该练功了。”

    回忆与现实重合,晏琳琅目光微动,一股不合时宜的热意自胸口蔓延。

    糟了……

    此时再捂住心口已是来不及,她体内的抑情丹已然生效!

    只见眼前白光一闪,她整个人毫无征兆地化作漫天花雨炸开,飘飘然消散在暮色中。

    好消息,她研制的抑情丹的确打断了情花咒的发作,让她化作无心无情的花。

    坏消息,是天女散花。

    晏琳琅的意识飘飘然飞上天际,生无可恋地俯瞰六欲仙都的山川暮色,等待强制冷静后再次凝形。

    她飞得太远,自然没看见殷无渡的反应。

    看到晏琳琅毫无征兆地消失眼前,殷无渡的瞳仁骤缩,下意识伸出手,却只捞起了几片冰凉的花瓣。

    他几乎第一时间释放出神识朝四周蔓延侵袭,试图捕捞她的气息。

    那是本能的反应。在他的思绪还未反应过来时,身体已先一步替他做出了选择。

    是因为言?*?

    灵契,还是因为她是他唯一的信徒?

    他不知道。这种感觉甚是奇怪,且令人不安。

    似乎嫌弃这一缕神识速度太慢,殷无渡以食中二指点至眉心处,强行释放更多。无数发着银白柔光的神识以他为中心,流星般朝四周飞去,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银丝大网。

    就在这时,晏琳琅气喘吁吁地回来了。

    她似是从很远的地方归来,鬓发微乱,沾着几片落花,一手叉腰一手扶墙喘息道:“不对呀,我明明加入的是紫莲精魄,怎会炸得七零八落成不了形?是幻形丹的药效太猛了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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