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此次楚棣来长安,一则是送书院前辈姜畴老先生的棺椁回京兆老家安葬,
老先生德高望重,
却无子息,与楚棣半师半友,
于情于理,都要走这一趟;一则也是探望李悦和另一两个故旧好友。自吴王事后,大家或宦海浮沉,
或飘然江湖,
各自辗转着,虽偶有信件往来,却不曾相见。一晃十数年,下次再聚首已不知什么时候。
能再见阿荠,
实在是太意外的惊喜。
本来楚棣是十分希望阿荠能跟自己走的,
认她做义女,好好地养在闺中,
择个品貌上乘的夫婿,
看她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日后自己死了,
也好地下见沈五。
但几次去沈记酒肆,发现她是真心喜欢这市井的烟火气儿,且过得如鱼得水,小小的一个女郎,
极有主见,
倒不好硬要她如何了。再想到同坊那位“别有用心”的林少尹,
楚棣思量再三,
只好叹一口气:“阿叔随时欢迎你来,阿荠。”
这位“别有用心”的林少尹后来也来拜访过两次,看他的君子模样,再想想阿荠嘴角噙笑的机灵相,楚棣竟然对他生出些同情来,却依然要虎着脸警告,“少尹是君子人,某放心。”
林晏叉手行礼,“是。”
不大那么君子的反而是沈韶光。送走了楚家阿叔,沈韶光又回到了旧节奏上来,每日做点吃吃喝喝,收收钱算算帐,诅咒诅咒这漫长炎热的夏天还有偷窥林美人。
因为天热,林美人平日穿正经圆领袍的时候少了,反而穿交领衫子或者新式胡服的时候多。
那胡服也还罢了,不过是更显身材些,他穿衫子却实在好看。
宽袍大袖的纱衫,延续魏晋的款式,潇洒飘逸,行起路来有衣带当风之感,若趺坐于窗前,低眉品茗,就似一幅活的名士图了。
沈韶光是个注意“细节”的人,数次扫见他颈间的小红痣,又小又红,像朱砂点的,可爱得紧,这若是在宫里哪个美人儿身上,保不齐会带起一股子人体彩绘热来。至于那红痣往下,交领内的风景
林晏伸手拿绿豆糕,露出手腕上的五色长命缕来。被那鲜艳颜色灼了眼睛一般,沈韶光赶紧避开。
林晏却含笑抬眼看她。
沈韶光极正经地一笑:“郎君尝尝这个菱角饼,是用今年早摘的菱角做的,裹了枣泥,香甜得很。”
林晏只笑着看她,不说话。
沈韶光轻咳一声,维持着那个正经的笑,“郎君慢用”,便转身走回自己的柜台后面去。
阿圆在厨房悄声问于三:“我们小娘子是不是瞧上林少尹了?”
于三:“”
阿圆小声道,“小娘子眼光就是好,林少尹是我们坊里最好看的郎于三忍不住:“你什么眼睛?分明是那林少尹看上我们小娘子了。”
阿昌放下择了一半儿的菜,也凑过脑袋来。
阿圆回想了一下:“那就是林少尹眼光好,我们小娘子实在是”还在想怎么说,阿昌已经道,“我们坊里最好看的小娘子。”
阿圆深深地点头。
于三忍不可忍,把两个脑袋推开,“干活去!”
阿昌从开着的窗户往外看,知会阿圆:“猫来了!”
阿圆端着煮好的鸡肉拌饭出去,三四只野猫看见熟悉的食盆,都围过来。
沈韶光也出来看。
阿圆对小娘子喂野猫的行径颇不理解,“这只黑的还偷过我们的肉呢,又不为我们逮老鼠。”
沈韶光笑道:“喂着吧,我们又不缺这一口吃的。”
这四只猫吃完,便大摇大摆地离开,沈韶光想抱一抱都不能,不由得笑骂:“小没良心的。”
背后轻咳一声,沈韶光回头,是林少尹。不知是不是热的,他耳边似有些发红。
沈韶光客气地微笑道:“林郎君慢走。”
林少尹颔首,转身走了。看着他的背影,沈韶光有些埋怨,长得这么好干什么?弄得我跟把中了五百万的彩票在洗衣机里搅烂了一样。唉,有缘无分,徒呼奈何啊!
却不想,过了两日,林少尹竟然抱了一只猫来。
沈韶光看着他怀里的小可爱,林少尹爱撸猫?正要再嫉妒一刻钟这种有猫的人生呢,却听他道:“这是友人所赠,但家祖母有猫近前,便喷嚏不止,某想问一下,小娘子愿不愿养着?”
沈韶光理智还在,“郎君前日也看见了,儿养了四只猫呢,个儿顶个儿地彪悍,”又看林少尹臂弯儿里的猫,“郎君的猫太娇贵,恐怕过不得我们这粗糙日子。”
林晏微微一笑,把猫放在地上,自去座位上坐了。
沈韶光不由自主地看那猫,这位主子真好看,通身的白色,只头顶是黑色的,正头心的地方又有一道琥珀色的棕,插着玉簪一般,耳朵偏又是白的,沈韶光竟然在猫身上看出些玉树临风的意思来。
那猫虽“海拔”低,却颇有睥睨之姿,冷冷淡淡地看了沈韶光一眼,又看看周围,便优雅地走到一个蒲团上坐了下来。
被那傲娇的小样儿迷得不轻,沈韶光食指轻敲柜台,犹豫又犹豫。
便是一向对猫观感一般的阿圆都瞧上这猫了,主动问沈韶光:“小娘子,给它弄点鸡肉喂一喂?”
林晏看一眼那边纠结的身影,弯起眉眼。
也罢,一只猫而已,又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连荷塘屏风都收了,也不差这一个。沈韶光走过去对林晏道:“那就多谢林少尹了。”恍惚间,沈韶光仿佛听到了自己节操落地的吧唧声。
沈韶光又问这猫的习气,林晏道:“它的原主人说这猫很安静。”
沈韶光看林晏,别的呢?
林晏恍然回到幼时贪玩没有温书被先生叫起来的时候,面上却温和地微笑:“倒并没说旁的,若有什么事情,告诉我,我让人去问问就是。”
沈韶光突然想起《围城》里面说的“借书”诀窍,男女交往是不能送书的,顶好是借,这一借一还,一来一去,可不就熟了吗?这养猫又比借书麻烦得多
沈韶光看林少尹温良的脸,林晏挑眉,沈韶光觉得是自己想多了,笑道:“若真养不好,少不得要麻烦林郎林晏笑着点头。
沈韶光突然想起来,“这猫叫什么名字?”
“其眼灿灿若电,故曰‘明奴’。”
沈韶光点头,挺好听的,随口笑问:
“郎君取的?”
林晏舔一下嘴唇:“这名字没有什么冲撞吧?”
沈韶光顿一下,似笑非笑地看他,林少尹垂下眼,用茶盏盖子轻轻地拨浮着的茶粉。
沈韶光却又想起别的,笑问,“说到冲撞,还不知少尹名讳。”
“某单名晏,字安然。”
《小尔雅》上说“晏,明也。”明奴林晏的小奴?更或者,这“奴”只单纯是个衬字?
在沈韶光的注视下,林少尹依旧慢条斯理地喝茶。片刻,沈韶光悻悻地挪开眼,到底进士及第、年纪轻轻的绯袍高官,耍起流氓来,凡人难敌。
便如博弈一般,沈韶光刚退,林晏便进,抬眼微笑着看她,带着有点期待,又有些不好意思似的。
沈韶光僵一下,他该不会等着我也自我介绍一番吧?
林晏不再逗她,垂眼轻笑起来。
半晌,沈韶光也有些无奈地笑了,怎么会暧昧成这样儿?
“我去给郎君看看饭菜吧。”沈韶光站起来。
“简单些就好。”
“嗯。”沈韶光点头,回了厨房。
一边儿拆鱼骨鱼肉,沈韶光一边想自己与林少尹的事。到底是林少尹艳色太勾人,还是我意志太不坚定?明明知道没结果的沈韶光对自己的道德底线和意志力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把拆好的鱼肉碎加些芝麻香油、盐末、姜汁、一点点胡椒粉拌匀腌着,又切腌笋和蕌头,都切细小的丁,又切了些香葱末,锅里用鱼汤熬的粥已经米烂汤稠,沈韶光把鱼碎、笋丁、蕌头丁及葱末放进去,搅拌均匀,只等它再次开起来的时候,放盐调味就可以了。
看着小火慢熬的这一砂锅鱼茸粥,沈韶光突然顿悟,所谓治大国若烹小鲜,这位京兆少尹才是那个鼎鼐调和的高手啊这是要拿我当鱼肉炖了。
沈韶光颇有些不甘心,但想到他春山新碧似的一笑,想到他说
“我们儒家弟子但讲‘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尽心尽力以求之,如此而已”时认真的样子,还有那句
“也许‘可’得很呢”尾音里的悠悠余韵,沈韶光又觉得自己倒也情有可原。
于三回头,皱眉问道:“粥还不好?”
“好了,好了。”沈韶光放上盐,把砂锅端下来凉着其实这是店里四人的暮食粥,从中匀出一碗来给林少尹。
又随意拿了几小盘凉拌菜,沈韶光看见有炖好的虎皮鸡爪,报复心起,夹了两个放在小盘子里,把这些统统放在托盘上,给林少尹送出去。
“林郎君尝尝我们的鱼茸粥,”沈韶光笑道,又特意指着那两个虎皮鸡爪,“还有这个,这是我们酒肆里的招牌小菜,先焯再炸再炖,又香又酥,就粥吃最有味儿。”
看一眼沈小娘子带着些促狭却又装正经的笑,林晏喝一口粥,拿起鸡爪,慢慢啃了起来。
并没有沈韶光期待的狼狈,有些人大概就是穿大裤衩子坐马扎在路边上撸串儿,也能从容优雅好像闲庭信步赏落花似的。沈韶光瞥一眼他唇珠上的酱汁,非常有自制力地道:“林郎君慢用。”转身走了。
厨房里,阿圆正喂那猫吃鸡胸肉,猫的吃相颇为矜持,坐在那里慢慢地吃。
阿圆赞道:“到底是林少尹家的猫,吃饭都好看。”
于三看那猫一眼,从鼻子里哼一口气。
沈韶光看着那猫,明奴,林晏还真是物类其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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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隔半个月,骚操作的林少尹又与小天使们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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谣言平地起
杨竞对邵杰笑道:“便是这家酒肆!”
邵杰哑然失笑:“这里?”
杨竞挑眉,“怎么?看不上小酒肆?这里的饭菜连李相都赞过的。”
邵杰笑道:“岂敢看不上啊?我们店里花糕最近卖得越发好了,
就得益于这沈记的小娘子。”
杨竞也笑了:“说这个,
我信,沈记的花糕也好得很。”口气颇为自豪。
邵杰笑起来,
这逐之啊,
还是一股子呆气,幸亏李相是个德高宽宏的,
不然恐怕前程多艰。邵杰又感叹,原来他说题诗于酒肆外壁,
恰被微服去吃酒的李相看见,便被辟召入宰相府,这酒肆就是沈记。这么说来,沈记算是我们两个的福地了。
如今那“诗壁”已经换成了一个叫周芝的写的《醋鱼咏》,
杨竞品评了一番,
邵杰只有听着的份儿。
诗壁那边,酒肆门口檐廊阴凉处摆着几张坐榻,
有三四个人摇着扇子,
一个在品茗,
一个在观书,另两个在下棋。这是?邵杰有些好奇。
邵、杨二人一进门便看见小酒肆火爆的场面,
食案没有空着的,
有人独酌,
有人对饮,
还有人吆五喝六觥筹交错地聚餐,
沈小娘子和她的胖婢子都正忙着。
沈韶光一抬头,“邵郎君、杨郎君”这两位,花糕店的少东家和爱写诗的读书人,竟然是朋友?
两人都笑着与沈韶光见礼:“小娘子。”
两人虽一个是给过百两银子的金主儿,一个是本店兼职广告策划总监,但沈韶光也只能对他们抱歉一笑,“恐怕要劳两位郎君等一会儿了。”
杨竞已经熟门熟路地径直在柜上取了候座的牌子,“不妨事,等一会儿就是了。”
沈韶光端了两碗冰镇酪浆给二人,“外面坐榻上有扇子,有东市书肆新出的传奇,阴凉下倒还算凉快,郎君们歇一歇吧。”
邵杰这才知道外面榻上都是等座儿的,上次来好像还没有这榻呢,看来沈记的买卖是越来越好了。
沈韶光也不明白为什么大热天的,生意倒越发好了天热,嘴巴没味道,所以要来饭馆酒肆吃点味儿重的?
等了阵子,邵杰和杨竞终于有了座位。杨竞自认是老客,又是千金散尽还复来的洒脱性子,点了不少店里的招牌菜款待朋友,又要了一壶顶好的琥珀酒,邵杰也不是那蝎蝎螫螫的,只任他作为。
邵杰尝一口玛瑙肉,不过瘾,把整块都塞在嘴里,吃完笑道:“嗯,这么浓腴香烂!一下子胃口就开了。还没见谁能把豕肉烧得这般可口又漂亮的。这个肉叫什么?”
杨竞与他说了名字。
“玛瑙肉这名字取得也好,还真有点玛瑙的样子。”邵杰赞道。
杨竞笑道,“让你说着了,这又是这里的特色,好些菜名又雅致又有趣,单听菜名,便让人生出多少联想来。”
说着指向旁边的豆腐羹道,“这个叫蒹葭羹,里面放了鸡子和虾茸,碎碎缕缕的,是不是颇有白霜蒹葭之象?另有一道豆腐菜,却如膏如镜,名软玉羹,也切实得很。”
邵杰点头,觉得自家的花糕都该换换名字,桂花枣泥糕忒实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