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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微笑着,也叹了口气。

    前儿夜里和裴容廷联床夜话,才知竟是李延琮故意谎报军情,将容郎的死讯传递给了她。她气得要死,在床上噎气,恨不能第二天就挽袖子找他算账。

    然而裴容廷一句话制止了她。

    “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斟酌了半日,反倒让她表现得若无其事,休要表露出已见过他的样子,只装作病情反复,暂且不易往园子里搬动。暗地里,裴容廷派了两个小厮常在园子门口哨探着,和吴娇儿暗通款曲,一旦有危险,立刻报给他知道。

    婉婉也只好应了下来。

    她正自己叽叽咕咕派李延琮的不是,忽然见院门响。如今她还“病着呢”,于是赶紧起身走到里屋,放下竹帘子躲着。

    吴娇儿开了门,见是两个青衣小厮,忙笑道:“我们姑娘吃了药,正睡呢。”

    小厮们却道:“不碍事,是将军拖我们来带给徐小姐送点东西。”

    两人合抬着一只朱漆木箱,不由分说往正厅走,卸了担子打开,里头码着一只只锦盒。小厮没说一句话便走了,待婉婉探头探脑走出来,小心打开一只盒子,却见里头竟是黄烘烘一整套金玲珑草虫儿头面。

    婉婉吓了一跳,忙蹲下打开两盒,又是一对番石青填地金如意掩鬓,一对翡翠蒂珠坠,流光璀璨,照得人晃眼。

    她不可思议:“他这是又有什么张致!”

    她早已不是从前那个守财奴似的小瘦马,把钗子簪子随手一丢。吴娇儿却看着心疼,忙小心地拾起来,拿汗巾擦了擦才安放回锦盒里,看着啧啧摇头:“这哪是送礼,分明是下聘来了……”

    婉婉掠了吴娇儿一眼,自己出了会儿神,也忧心地叹了口气。

    她其实早就发觉了,从她与容郎的那次决裂开始,他仿佛总是试图满足她的需要——即使她没有需要,也要见缝插针送些零七零八的东西来。可他每次和她说话,却总少不了一通尖酸刻薄的奚落,让她每当怀疑起来,又立刻觉得是自作多情。

    可是昨夜,她得知了是李延琮故意骗她容郎已死,当时太快乐了,没有心思去细想,如今想来,似乎更是一种印证。蛛丝马迹像水银珠,一点吞掉一点,渐渐滚成一个让人恐惧的影子。

    她被金子烫了手,忙叫个人来把锦盒全收了回去,扣好箱子正大光明地摆在正厅。

    竹帘子被夏风吹得摇摇晃晃,在红漆盖子上映出一片老虎纹。

    一直到黄昏时分,有丫头来通报李将军来了,婉婉这才出来厅上正襟危坐。素着一张清水脸儿,只有太阳穴上铰了两小片红膏药贴着;乌浓的头发梳得虚拢拢,毫无修饰,穿着素白银纱衫,月白褙子,天青裙子,清素得像二月初的冷春。

    偏偏李延琮进来,看见她头一句话就是戏谑。

    “脸上贴的红花钿?倒俏皮得很。”

    婉婉噎气,揭下了红膏药扔在地上。李延琮大喇喇往正榻上一倚,眯眼上下打量她,嗤笑道,“还是贴上吧,这么一看跟小寡妇似的。”他顿了一顿,随即又张扬了唇角,“我月底还得带兵下金陵,你可别咒我。”

    她不给他耍嘴皮子的机会,指着地上的朱漆箱子质问,“这是什么?”

    他挑眉:“我以为你已经看过了。”

    “当然看过了,所以才要来问你!”婉婉故意试探道,“如果是为了还路上的盘缠,那钱也不是我的,合该还给容——裴中堂。”

    “那钱早封成银票送到尚书府上了,不过听说他给撕了。”李延琮眼底流光闪闪,笑得别有深意,“在他还活着的时候。”

    这话不说就罢了,婉婉听了愈发气不打一处来,又碍着裴容廷的嘱咐不好和他挑明,只得咬紧了牙不看他。

    李延琮却慢悠悠从袖里摸出了扇子,白象牙扇子骨抵着下颏,被西晒的落日镀了层金。

    “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这都是扬州那贼狗官贪来的东西,除了黄的就是白的,真没意思,给你留着玩罢。”足尖没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箱子,他坐没坐相,懒洋洋倚着隐囊,“至于欠你的东西,早晚是要还的。不就是东珠么,我拿南珠来还。南珠,你知道么——”

    南珠的确稀有,只能上贡,不许民间私藏,可徐家光是先帝赏赐就攒了两盒子,婉婉都懒得理他,忽然听他又喃喃自语似的笑道:“……皇后凤冠上就嵌着九十九颗合浦还珠,喜欢么?”

    她没听清:“什么?”

    李延琮一脸无所谓的神气,也没接口,终于绕回了正题:“后天我要在府衙里宴请靖远侯,你正好戴上它们随我一道去。”

    婉婉从前管账,听见这名字立刻警惕起来:“靖远侯……南阳靖远侯?在徐州时送了三万银子来的那个?”

    “唔,从前他还是世子时在宫里做羽林郎,陪着我练过几年骑射,后来也是因为我才出京回了南阳老家。前些时他与我私下连通的事被人告发,如今拖家带口赶来投奔,自然不能怠慢了人家。”

    她不懂:“那和我有什么相干?”

    他带笑不笑看着她:“你不是这府里的主母夫人么,怎能不出面?”

    “什么主母……夫人?”

    “唔,你自己说的,为了了却你爹的心愿,心甘情愿认了我这个夫主,都忘了,嗯?”

    她的心坠了一坠:“那分明是你教给我,让我诓骗、诓骗——”

    “是的,起初是为了诓他,起初……”桌上的白瓷美人瓶里斜倚着一枝红杏,李延琮看了半日,忽然转过了脸来。迎着落日,他把眼睛眯着,狭长的一痕琥珀金的流光,竟颇有媚眼如丝的味道,“如果,现在我当真了呢。”

    “……?!”

    她有瞬间的恍然,心上像是被撕开了个口子,担忧的噩梦成了真,源源不断地流了出来,如同泼在地上的水拾掇不起来。

    果然……他做这一切都是有个缘故!

    看着婉婉惊愕到了怔忡的地步,李延琮只当她一直都没有察觉,幽怨地叹了口气,“徐令婉,这怨不得我。”

    “怎么,难道……这么久了,你就一点没看出我的心思?”

    他起身步履闲散地踱了过来,吓得她连连后退,一直撞上墙角的月桌,桌上搭着的雀蓝软布边缘缀着各色假宝石,扎得手生疼也不觉得。

    不远不近的距离,李延琮握着扇子骨,挑起她的尖尖下颏,一唱三叹:“就是把钱扔水里,多少能听个响罢,周幽王烽火戏诸侯,好歹能落着个笑罢。我成日想方设法讨你的好,吃饱了撑的,难不成就为了看你给脸子瞧?”

    起初还是懒散的语气,很快越说越气,手上的筋骨都挣了出来,“这种清水下杂面的事儿,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要是真的,徐令婉,你榆木脑袋里头盛的都是什么,高碎末子?好歹也是在小甜水巷挂过牌子的,连这点察言观色的本事都没有——”

    一语未了,早已被婉婉啪的一声打掉了扇子。

    “你若想寻欢作乐自去勾栏请便,犯不着拿我来消遣!”

    其实这话原也不在李延琮的计划之内,一时口不择言,哪壶不开提哪壶,提起小甜水巷,却正打在婉婉心坎上最痛的地方。她变了脸色,咬牙切齿,“李延琮,我不知道你又撒什么癔症,趁早死了这条心!还说什么你的心思,别让我恶——”

    “恶心”两个字没有说完,却已经烙在他心上。

    他就是落魄,这些年也没有女人敢和他这么说话。

    在京城时鲜衣怒马,倚斜桥,红袖招,春闺贵女见了六殿下,没有不脸红的;到苏州,那也是各路花魁名妓的梦中客,殷勤献媚,无所不至。从来都是女人哄着他——就连那位周娘娘,也是他找先帝直接求来的,在她这个人身上倒没费过什么心思。

    偏婉婉骂了他还不解气,又高声叫人:“来人,给我把箱子抬走,顺着墙扔到外头去。还有那个花架子,还有他送来的乱七八糟劳什骨子,都给我扔了。”

    “我看谁敢!”

    李延琮脸都青了,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猛然推在桌上。不顾她挣扎,咬牙道,“没良心的东西,待你的好都不记得,这些金银家伙不作数,一日三次打发人来问你的安,听说你今儿多吃了两口酸的,就满淮安寻各式酸果子;明儿吃甜的,又叫人到处找糖的,但凡有人献东西上来,宁可我没有,也巴巴送来给你。如今说那么句话,就叫你恶心了——”

    别说他做王爷的时候,就是现在——

    反正是乱臣贼子,在这江南地界,他说的话就是王法,敢把他顶撞得心脏紧痛,就算真要了她的命,谁又能说个不字!

    婉婉竭力他身子底下挣扎,挣扎得云鬓蓬松,绯红的脸色更显得一双黑溜溜的月眼清亮。

    她这样柔媚的相貌,天生有种引人蹂躏的诱惑,然而他满心的沮丧与挫败,竟全然没有要了她的欲望,只是握着她纤细的腕子,使力——不敢使力,迸得眼底泛红,牙根都酸楚了,到最后——直到已经拂袖而去,出了院门,才发觉掌心已被自己掐出了血。

    婉婉对他一向没好脸子,只是她阴阳怪气的功力远不及他,李延琮对付她也游刃有余。

    但这回不同了。本来是冲着表明心迹去的,结果隔阂更深了不说,反招了一肚子气。

    李延琮一晚上打鸡骂狗,看谁都不顺眼,除了李十八依然跟个木头似的,所有人都过得战战兢兢。

    只有李十二多方辗转打听来了几条线索,黏合成一个,心里大概明白了怎么回事儿。

    当晚趁着给李延琮有事派他,偷偷谏言:“……爷不知道,女人家心软,碰上性子硬的,也是吃软不吃硬的居多。爷不必说,自然是刚强脾气,若是铜盆碰上铁扫帚,可不是要鸡飞蛋打。爷想讨女人的好,招她心疼才是正经——说两句软话,放下身段哄哄。光练不说傻把式,只送东西,要是碰上个眼皮子不浅的,就送座金山也是白搭。”

    他当然是被李延琮一声“滚”给骂走了。

    转天夜半时下了雨,乌云遮天蔽日,下得屋檐淌水,滴溜溜淌出水帘子,都倾在廊下芭蕉上。府里来了封快报,送到上房,却找不见将军的人影。

    上夜的小厮说,将军本来好好睡在床上,忽然起来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隔着两条甬路的院门外,大晚上铜环叩响的打门声震得人心慌。

    小丫头睡眼惺忪打开了门,却见李延琮披着玄青油衣披风,一股抄家的架势走进来,身上的雨气也带着凛然的寒冷。

    院门离着正房门还有一段距离,房里的人却早听了动静。吴娇儿在外间守夜,忙秉着蜡烛进梢间,等婉婉套上床头的纱绿大袖衣,外头的人正好到她窗下。

    颀长的影子映在窗上,他敲了敲窗子,又不说话,半夜看着实在瘆人。婉婉藏在床帐里探出个头,小声对吴娇儿道:“他这是装神弄鬼吓唬我来了?”

    敲了一会,她忍不住了,咬着牙问:“怎、怎么了。”

    李延琮的声音和往常不大一样,又说不出是哪里不一样,“你把窗子打开,我有事对你说。”

    “……天晚了,有什么事明儿再说罢。”

    然而他又哒哒敲起了窗棂子。

    婉婉倒吸一口气:“那隔着窗子说,也是一样。”

    叩窗的声音无限蔓延了下去,像是雨声,却只有寒意而没有诗意。婉婉终于忍不了了,让吴娇儿把鸡毛掸子拿来放在窗下,自己把心一横,走到窗前打开了窗子。

    她没想到会见到一个浑身湿透的李延琮——

    说是浑身湿透,也不对,毕竟他身上披着油衣。可是长发竟没梳,只用束发的绸带随意扎在一侧的肩膀,湿淋淋地垂着。他皮肤深些,却也是瘦直高挺的鼻梁骨,滟滟桃花眼飞挑,下颏又尖,碎发贴在脸颊,朦胧中竟也有股子妖娆邪气。

    婉婉吓了一跳,下意识去摸窗下的掸子,谁知还没碰到,李延琮就已经从油衣里抽出一根马鞭来递给了她。

    “你要干什么——”

    仍是懒懒散散的语气:“昨儿说错了话,所以负荆请罪来了。”

    “……?”

    李延琮偏过头看向别处,可仅有的一丝眼光也透露出了他的落寞,“你抽我一顿出出气得了,反正你恨我,我也生不如死了。”

    第五十七章

    大半夜被李延琮这么一闹,转天婉婉再起来,已经是满窗阳光。她在床上伸懒腰,吴娇儿舀水来洗脸,低声笑道:“姑娘和将军,这就算和好了?”

    婉婉坐起来倚着阑干,把手整理着鬓发,笑道:“呸,我和他何曾‘好’过,又哪里来的‘和好’?”

    “昨儿折腾了半个时辰,我亲耳听见姑娘说的——‘好了好了,我不怨你了,下不为例’。”

    婉婉笑道:“不然又能怎么着?真打他,那我岂不是和他一样不着四六;不理他,他又没完没了敲窗子,烦死了。索性一句话买个清静罢了。”

    吴娇儿愣了一愣。

    她在苏州见多了祁王殿下的冷面冷心——那人生得一身俊美无俦的好皮肉,出手大方,“本钱”又出众,三年不知在青楼赢了多少薄幸名儿。传说他曾随手赏了只贵重玉佩给个花娘,姑娘当他有情,自赎自身甘心做没名分的侍妾。结果他久久不来,转头听说他又梳拢了别人,怄得郁郁而死。有人劝他去送送,他理也不理,自此有了个诨号名作“冷六郎”。

    不成想现世现报来得忒快,如今他赶着剖心析肝给人看,人家不仅懒得看,还要啐上一口。

    “姑娘你呀——”吴娇儿看着婉婉不耐烦的神色,摇摇头叹口气,却也扑哧一声笑了。

    不过,俗话说得好,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不管李延琮的态度如何恳切,婉婉对于他突如其来的表白仍很恐惧,于是吃了早饭,借着吴娇儿找小厮送络子,托付她道:“姐姐让人告诉裴大人,说我有事要和他商议,必要亲自见他才好,让他拟个时间来。要紧,要紧。”

    午饭时小厮回来传话,说今儿一大早靖远侯一家已经被接到了淮安地界,晚上李延琮为他接风洗尘,宴席就摆在前厅上,两人可在月上时分于西穿堂后的小亭子见面。

    那地方花木掩映,有小池塘,有山石洞子,层翠叠嶂,不易被人察觉。

    月上柳梢的时候,暑气未散,天地间仍热得闷葫芦罐儿似的。

    婉婉洗了澡,换上红绫主腰,白绫子裙,罩着雀蓝通袖纱袍儿,在雀蓝的天色下摇摇摆摆往西穿堂去。

    她在六角小亭子下倚着,从碧树上折了一朵栀子拿在手里。

    花瓣儿一片片都摘掉了,像少女卜相思卦,他会来,他不会来……

    裴容廷一直没来。

    彼时前厅正在开筵,年岁不好,不便办得十分隆重,连班唱小戏的都没有。但是那夜幕下的灯火楼台,隐隐传来缥缈的人声,呜呜糟糟……她渐渐心焦上来,等得不耐烦,手里檀木小折扇子敲敲掌心,点点下颏,又在扇骨上咬出许多洞眼儿。

    因着难得见一回,她是特意搽了脂粉来的,这会子都热化成了香汗淌下来。

    她一面抽出汗巾子沾,一面自袖中取出小圆镜,左右看了一回,又收起来,叹气道:“漫教脂粉匣,闭了又重开。”

    话音才落,身后忽听人笑道:“为什么‘漫教脂粉匣,闭了又重开’?”

    她慌忙回头,扑面而来的是月色,月色下又有个谪仙似的容郎。

    婉婉眼中骤然亮了一亮,却随即把身子一转,轻哼道:“我在这里等一个人,等他不来。君子失信,好没意思。现在,我就要走了。”

    一转身,裴容廷往前两步,正把她搂在怀里,低声笑道:“是我不好,前头靖远侯临时起意找我吃一杯,推脱不得,倒叫我的娇娇等得心急了。”

    “谁心急。”她捶着他,也身不由主笑出来,“嗳呀,放开我。热死了,人家才洗了澡,又出一身汗。”

    婉婉扭在他怀里打闹,忽然听远远的似有脚步声,两人说话,一个道:“亭子后头什么动静?怎的像有人藏在后头,别是贼罢。”

    另一个道:“走,瞧瞧去。”

    那两个小厮擎着黑丝网罩灯笼,匆匆拔腿赶来,待绕过亭子,提起灯笼一照,却见昏黄的光下空无一人,只有绿树浓荫,夜风一吹,婆娑地低吟浅唱。

    他们只当是听岔了,骂骂咧咧地走了,经过树下的山石子,绝想不到假山子后面儿正藏着两个人——裴容廷搂着婉婉掩住她的嘴,听脚步声杳杳而去,方渐渐松开了手。

    婉婉好喘了一口气,把手抚着心口往外张望:“阿弥陀佛,险些叫他们当贼拿了。”

    她淌汗的脸颊在月下是香浓浓的雪白。裴容廷抽出汗巾给她擦汗,微笑道:“找我何事?这儿凉快,就在这儿说罢。”

    “就是,就是……”真到了这节骨眼上,又有点不大好出口。婉婉抿了抿唇,睨他一眼,终于道:“昨儿晚上,李延琮也不知发了什么疯——”

    他勾了勾唇角:“抬了箱宝贝献给你,说了些不三不四的话,晚上还来扰你清静。”

    “容郎怎的知道——”婉婉吃了一惊,睁眼望着裴容廷道,“好哇,定是你联同我身边的人,来监视我。”

    裴容廷但笑不语,婉婉也掩嘴笑了,笑罢又叹气道:“嗳,那我们现在可怎么办呢。”

    “前儿他故意告诉你我的死讯,我便猜着他绝不止拿你做要挟那样简单,如今果然逼出他的意思——你我说过那一番狠话,如今我又死了,可不是他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冷笑,乌浓的凤眼浸在银蓝月光里像凝了层冰霜,他把手扶着窗台,瘦长的手指一下下敲着窗棂子,沉吟道,“既如此,那也就不必和他周旋,回头我寻个时机,同他打开天窗说亮话。如今他正用得上我,想必还不敢真牛不吃水强按头——”

    婉婉想起昨夜李延琮狼狈的样子,忽然道:“昨儿晚上为了那么两句话,他竟冒雨来道恼,说不准他也有道理可讲的?”

    裴容廷深深看了她一眼,“一个不讲道理的讲起道理来——太阳打西边出来,天上下红雨,婉婉觉得,会是什么好事?”

    婉婉想了想,也不自觉打了个寒战,“那……那我能做什么呢?”

    “嗳,婉婉还做什么呢。”他似笑非笑,话梢一顿,声音里也染了些幽怨,“什么都没做就已经这样人见人爱的,哪儿还经得住你再做什么。”

    婉婉愣了一愣,回过这话里的酸意,打开小檀香扇掩住了嘴笑:“了不得,这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裴哥哥竟也会吃起醋来?”

    裴容廷听见这话,挑了挑眉。他吃李延琮的醋,那可已经是有了年头的陈醋,可恨这丫头从来都不明白。

    他脸色有转瞬而过的不豫,婉婉看见,一把抱住他瘦窄的腰,笑嘻嘻道,“嗳呀,婉婉说着玩儿的,容郎还真往心里去!旁人的心思我管不了,可我的心我知道,难道、难道容郎不知道么……”

    话没说完,仰起脸儿来,脸却已经飞了薄红,那两弯细细的眉蹙着,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少女的羞赧羞赧原是不带一丝情欲的,但因为见过她在床上如出一辙的欲拒还迎,才会让人想入非非。

    裴容廷把她按在山子上,俯身圈在怀里吻她,她涂了口脂,于是他沉重的喘息间也染了玫瑰的气息。婉婉自以为把他引入了圈套,待一个绵长而激烈的吻依依结束,看着他眼底迷离的雾气,俏皮的笑了一笑:“怎么办呀,裴哥哥,这儿——不行的呀。”她自己的皮肤也隐隐发烫,却还是洋洋自得道,“我先回去啦,容郎要是现在直不起腰来——”

    她眼光闪闪,故作体贴:“也只好在这静一静了。下次,容郎可不许再让我等这么久了呀。”

    婉婉整了整鬓发,推开裴容廷,提着裙子还没迈出第一步,却又被他拽了回来,重新压回了山石上。

    他把她圈在怀里,依旧微微弯着腰,下颏抵着她头顶,缱绻嗤笑:“你知道么,婉婉,你常是在最讨厌的时候最惹人爱。”

    婉婉不知所以,却感觉到了一丝危险,忙道:“我——你——不会、不会真是要在这地方——”

    一语未了,她便被他拉着手腕走进了山洞里。

    “不是罢,我可不在地上!”她急忙挣扎。

    然而再走两步,适应了黑暗,她才发觉这假山里面可谓别有洞天,面前几步之遥的地方竟开着一扇木门。推门走进去,里头的小屋内一张乌木矮床,对面安着扇菱花月窗,临窗两张东坡椅儿,中间安放一条黑漆香案。

    借着月色洁白,倒也窗明几净,冷清寂静。

    婉婉目瞪口呆,“这、这——怎么会有——”

    他低笑:“这里僻静,有时候会来这里想事情,所以叫人收拾了出来。”

    这回该婉婉抬不起来了——脸颊烧得抬不起来。羊入虎口,逃脱是没有可能了,还是她这小羊羔子自己往南墙上撞,一头撞得满眼金星。

    第五十八章

    衙署开筵,前头人手不够,调走了偏院的几个小丫头。婉婉也不在,只有吴娇儿拦门坐在梢间外头,湘帘放下来,做出守夜的样子——如果前头又打发人送东西来,就当做她已经睡下了。

    吴娇儿低头看着手里的针线,数线疙瘩。她在小甜水巷那些年,学吹拉弹唱,描眉画眼,就是没拿过针线。这两天婉婉教她做针黹,将来若他们不成事,树倒猢狲散的时候,她好歹能有个手艺傍身,给人缝缝补补,总好过做重堕风尘。

    她全神贯注,直到外面脚步声已经很近了,才恍然转醒。

    再抬头,已经有一个瘦高的影子晃进来,在堂屋月光下的砖地上拉得长长的。吴娇儿心下一跳,忙起身迎了出去,果然见李延琮醉眼蒙眬,穿一身宝蓝丝绢直缀,正倚着供桌站着,一壁低着头按太阳穴,一面乜了她一眼,“她人呢,给我叫出来。”

    吴娇儿忙道:“姑娘今儿下午没歇中觉,已经睡了,才将军送的那个栗子酥酪也叫人放起来了,说多谢将军,留着明儿早上吃。”

    说完,见他仍没有要走的意思,忖了半晌,又带笑道,“……将军想是吃了酒,可要坐下吃碗酸汤解解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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