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梁志聪把门关上,拉上百叶窗帘,让周长城坐。两个虽是上下?级,论起来也勉强算是师徒,现在面?对面?坐着,反而有些?生疏拘谨。
“周工,我…”梁志聪想说一下?去年他回避纪律小组的情况。
但周长城扬手打断梁志聪:“梁工,我明白?。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梁志聪口哑哑,摸摸鼻子,他不是争着当君子的人,他就是个有顾忌的下?属而已,但最后还是为自己辩解了?一句:“我确实没想到你会牵扯进?去,不然我不会等这么久才站出来的。”
别说梁志聪,周长城自己也没想到,但很多没想到的事情,都会意外发生,引起后果。
“梅副厂长那日说你跟洪金良走得近的事,我也听说了?。”梁志聪转而说起梅长发此人,他靠在班椅后面?,看着天花板,双手放在脑后,“他和姚生的交情不一般,从开始建广州厂的时候,他就在了?。当时的营商环境不好?,公共基础设施要靠抢,梅副厂长还为了?水电跟其他的厂打过架,负伤住过院,姚生一直记得这件事。而且你也知道,他跟政府关系不错,很多港资企业补贴要梅长发去跑动,姚生不会动他的。不过,往后你跟他相处,还是要保持距离,也尽量记录痕迹。”
周长城之前一直都以为梅长发是个干实事的人,葛宝生和王忠良对他也多有赞誉,或许他一直都是,但也并?不影响他控制采购,从中拿回扣,在危急时刻乱投医,还要拉一个无辜的人下?水,人本?来就是一体多面?的,周长城发现自己竟接受了?这个事实。
姚生如此痛恨这种搬空公司的行为,那他究竟知不知道这件事呢?
“知道了?梁工。”周长城应下?。
梁志聪这人在工作?上刻薄,但这些?事情的提点上,对周长城还算友好?。
“对了?,现在深圳厂建起来,姚生说得对,他的重心会转移到深圳。周工,要是你愿意,我建议你转到深圳厂去,现在那里很缺人,你发挥的余地会比在广州厂要更大。”梁志聪从文件夹里递出一张纸给他,上头写着几个同事的名字,其中赫然就有“周长城”三个字,“如果不是出了?去年那件乌龙的事,姚生是准备一过年就把你们这几个人调过去的。但看他现在似乎也还有这个打算,过阵子再看。如果真要把你调去的话,我还是建议你去。”
“还有,我问过了?,姚生的意思是,梅长发不会过去,就让他一直待在广州。”梁志聪想了?想,还是把这个小小的内幕消息告诉周长城。
呵,原来姚生也知道梅长发有问题,所以被寄予厚望的深圳厂不让这人过去搅和,但他还是选择了?保住此人,当然或许也有一些?陈年旧情在里面?的缘故。
前面?的对话和虚伪,周长城都不觉得愤怒,直到意识到有人可以凭借交情逃开处罚,姚生可以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所谓的“法不容情”都只是笑话一场,整个昌江精密不单只没有流程,也没有真正?的规章制度,这完全是个人治企业,跟姚生之前高?喊的“我们是专业的”口号完全相违背。
周长城这才感觉到愤怒,这种愤怒既有对着姚劲成的,也有对着自己的,为何现在才察觉到这点真相?同时,姚劲成这个有着成功事业的大老板,在周长城心里完全褪去了?魅力和颜色。
原来做这么大事业,有着宏图大志的姚劲成,也只是个有颗“皇帝心”的普通人。而员工们像是在伺候一个心情反复无常的老爷。
从梁志聪办公室出来后,张美娟适时迎上来,不得不让人猜想她是不是一直在外头等着。
她拿着两份劳动合同,叫住他,笑说:“周经?理,虽然我们是老熟人了?,但该走的流程还是要走的。来,跟以前一样,签字摁手印,一式两份。”说着,张美娟又指了?指合同上新写的一个数字,低声?说,“恭喜周经?理加薪,这是薪水,还不算奖金和其他补贴。”
周长城的薪水从去年的八百六涨到一千二,是个很大的涨幅,除非是业绩好?的销售,就国?内制造业的市场,目前来说,他是属于高?薪的那一批人。
姚生刚说完让他找张美娟做薪酬方?案,不到半小时,张美娟就拿了?这个数字出来,其实姚生心里很清楚自己的员工在当地的人才市场是什么价位。
周长城只觉得虚幻,但他不会跟钱过不去,其他厂还真不一定能给他出到这个薪水,接过笔,重新签了?劳动合同,拿走了?自己的那份。
走之前,张美娟跟周长城回到项目部,将他原来办公室的钥匙交还给他,又对周围几个同事说:“去年的事情都是误会,周工明天就回来上班了?!”
众人都鼓起掌来,尤其是丁万里,鼓掌力度最大,他是最能明白?一个负责任的、愿意对下?属进?行指导的领导是多么难得,多么可贵的。
周长城就这样回到了?昌江精密,不过是半天的时间。
出了?外资工业园,周长城慢慢走在路上,静静地回想刚刚发生的所有事情,每个人的动作?和话语,还有梁志聪的建议,他心里的那面?大鼓似乎有敲响的前兆。
如果跟宝生哥一样,什么都不管,跑出去创业,周长城自认自己并?非这样莽撞行事的人,他目前的情况并?不适合自己当老板,客户和订单是很大的关卡。
昌江精密作?为较高?水平的港资公司,团队在逐步完善,姚生自己是做技术出身的,所以很理解厂里必须要有相应的设备做基础,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周长城能快速成长,也离不开姚劲成自己的那颗事业心,他不否认在姚劲成和梁志聪身上学习良多,也终于开始有了?自己的野心和想做的事。
回家的路上,周长城顺路到珠贝村的卫生站去领橡胶套,往后他不想再把所有的时间都卖给昌江,计划再培养多几个下?属,更多的时间应该跟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才不算枉费。
吃过饭,周长城把钱跟合同都给了?万云,让万云保管好?,待拆开姚生给的那个红包,里头竟是五百块,他把这个钱给回了?周长城,多少有些?讽刺。
万云收了?钱,又看了?合同,上头那个一千二的薪水,足以让许多人羡慕,但她看城哥并?不开心,过去贴着他,抚平他的眉头:“不许皱眉,要长皱纹了?。”
周长城笑着把她的手拿下?来,两人五指紧扣:“我是不是很没有骨气?今天下?午姚生一开口让我回去,我立马就答应了?,一分钟都没有犹豫。”
“怎么会这么想自己?”万云窝在他怀里,知道他其实很喜欢这份工作?,在昌江也学到很多,就是受了?委屈,暂时还没有走出来,“良禽择木而栖。我们总要找个寄托,这个地方?要么是昌江,要么是其他地方?,在我看来都是一样的,重要的是你自己心甘情愿。”
周长城握住万云的手,暗想,是的,我就是心甘情愿。
又问自己,是吗?我真的心甘情愿吗?
第206章
第
206
章
很快就出了元宵节,
汤圆一吃,新年就完全结束了,每个人都要回归到自己?的生活中。
周长城回昌江上班已经有两?个星期了,
确实一切照旧,
但也有些新的挑战。
万云则是跑了两?趟工业四路的裁缝店,裁缝店的老板请她再宽限一个月,目前他还没?有找到新地方可?去,因为二路大火的缘故,
那些做餐饮的老板重?新开始在工业区内找新铺位,所以?一时间整个工业区的地段好的商铺都紧张起来。
万云最初的计划是在裁缝店这个地方开第二家云记快餐,路上遇到小马,小马其?实也说过两?回,
让她赶紧把这个店开起来,
这样小马就能承接裁缝店的中介工作,
从中赚抽成。
但经历了二路的那场大火,
万云再重?新来看裁缝店和它楼上那占了三层楼的服装厂时,难免就犹豫起来,
在这个地方开带有明火的餐饮店,楼上是服装厂放布料和存货的地方,简直是变形版的烟火库。
而?四路这条街上的餐饮店,满打满算也才三家,
不是做餐饮的人没?看到这条街的潜力?,那就是服装厂肯定多有投诉,工业区管理办估计也会有意?识分流这些厂家和店家。
面对易燃的楼上邻居,再来一场火?万云自觉冒不起这个险,
她是越活胆子越小了。
期间她也和小马去看了另外几家店铺,都没?有合适的。
而?在还在老家的胡小彬打了两?个电话?来问她:“云姐,
我们?的店还开吗?如果开的话?,我就准备要买票去广州了。”
胡小彬这孩子也是个死心?眼儿,他从老家出来后没?多久就一直跟着万云,因此既把万云当?成姐姐,又把万云当?成老板,什?么话?都跟万云讲,不想换老板,也不想去更大的酒店,就想跟着云姐到底了。
但万云这时候对他的回复都是不确定的,让他再等等:“小彬,我还在看店铺,实在不能答应你什?么。”
胡小彬也没?说其?他什?么,给万云留了个镇上的电话?,跟她说:“云姐,我在老家多陪陪我奶奶,暂时不去广州。要是你开店了,就给我打电话?,我马上就买票去。”
“好,如果重?新开店,第一时间一定找你。”胡小彬的话?让万云心?里觉得温暖,总有些关系是长久的。
二月底的时候,阿英姐都打电话?来问过两?回了,阿英姐的家庭负担重?,比胡小彬更需要用钱,在年初八的时候,已经在天河一家酒店里头做帮厨收拾碗筷了,不过她也更愿意?回到万云手底下,因为万老板对她的容忍度比现在领班对她这种慢性子的容忍度更高。
可?万云也还是那句话?,现在不能确定,如果也有需要的话?,也会立刻把她找回来。
刚挂断阿英姐的电话?,周长城回来了,万云下楼准备做晚饭,夫妻两?个黏黏糊糊,也不觉得腻。
周长城恢复上班已经有大半个月了,不知是心?理原因作祟,还是因为实际情况就是如此,在这次回归昌江后,他的心?态和行为变化非常大。
首先他不再把自己?下班的所有时间都放在了工作上,而?是加班了十多分钟,看差不多就打卡下班了,长命功夫长命做,没?有必要一日之内把所有的事情都做完。还有就是周长城想着万云现在一个人在家,总不太放心?她独自待着,会不自觉把老婆当?成小孩,一回家就先看她一眼,看到就安心?了,吃过饭,出去走一圈,回来齐齐开电视,尽量互相陪伴,再用光抽屉里的橡胶套。
当?然,还有个昌江精密里面的原因,就是周长城觉得现在在广州厂的每一个项目推进都非常不顺利,人还是那些人,部门也还是那些部门,但互相推诿、互相告状、鸡蛋里挑骨头的情况在变多,他反应再钝也知道里头有梅长发的手笔。
就是王忠良这一回,也没?有和周长城站在一边,尽管他们?曾经是非常好的关系,因为王忠良的生产部门是归属于?梅长发管的。
除了周长城,整个项目和设计部门都感觉跟生产和采购部有些不对头。
也才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整个昌江广州厂迅速分成了两?个小山头,两?两?对立,一个是以?梅长发为首,一个隐隐以?周长城为首。尽管周长城并不喜欢这些站队行为,但人在其?中就难免会卷入这种纷争,他能做的,就是做好自己?手上的事,尽力?而?已,这样哪日到了姚生这个“法官”面前,也更占理些。
梅长发的心?态其?实很简单,他就是要周长城臣服。
本来他们?两?人完全不至于?弄到这个地步,在云记快餐开业时,梅长发还跟王忠良、李腾飞包了红包过去庆贺,两?人的关系变成这样,完全是因为去年采购的卢家杰经理供人出来时,梅长发发现周长城竟分文不收,就连唯一的五百块红包也及时拿了出来。
都是在昌江这口锅里吃饭的,梅长发自己?拿了,他推举的人拿了,但周长城却要当?个清白的人?这不对,这不是他的同类。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过了年,梅长发跟周长城处处不对付,要的就是这个年轻小伙子对自己?这个老牌员工的归顺,要不就不能在姚生面前出风头,要不就跟自己?一起收钱,没?有中间的余地。
周长城自己?慢慢咂摸出这种模糊的念头时,轻笑一声,真没?想到他也有这么重?要的一天。但是不行,他还是有自己?的坚持,有些黑洞一旦踏入进去,就再也没?有出来的可?能了。
姚劲成这阵子没有回香港,一直在广州和深圳两?地跑,对于?员工来说,作为老板,他的性格和行为如何有缺陷,都并不影响他是个真正干实业的人,而?且在工作上,拥有非常自信、乐观、坚持的精神,那颗强大的心?脏拥有强力?的跳动,促使他成为一个拥有大额财富的成功人士。
在姚劲成的指挥下,广州厂拆了几台旧机器运到深圳宝安,让周长城和另外两?个技工同事压车过去,监督安装和再次开机试用,同时他开始让张美娟统计自愿到深圳厂上班的员工,那边的员工宿舍已经建好了,就等着人员充实进去。
周长城和几个叫得出名字的技术骨干都被姚劲成拉到二楼的办公室开会,看一眼,全是之前梁志聪提到过,姚生想让他们?到深圳去的人。
本来周长城以为去深圳厂这件事会暂时放下,公司会在深圳那头直接招人,看来一些有些中坚力?量还是得用原来的,至少得把主干架子搭建起来再说。
去深圳,对周长城来讲,颇为为难,因为广州是他和万云两?人第一个踏足的大城市,也是他们?熟悉的城市,朋友们?在这儿,他们?时不时都想着让桂老师回来团聚。
但目前在昌江广州厂,他跟梅长发已经到了难以?相处的地步,只要一开会就是无尽的争吵,就是最普通的员工都知道梅副厂长和周经理两?人“有仇”,李腾飞跟周长城之前关系很铁,现在也自觉疏远了不少,还抱怨他们?“高层斗法”,底下遭殃。周长城在这儿待着多少有些不得劲,如果去了深圳厂,那如同梁志聪说的那样,大规模的订单都会交到他手上,他能发挥的余地就更多。
当?然,周长城肯定要多番考虑,他去过深圳几次,对那个城市的印象就是个大工地,四处开工,烟尘四起,到处建楼、挖地、铺路、填海,空气里有种臭烘烘的味道,部分地方治安也颇成问题,那是一座新城,有些地方建设发展肯定不如广州省城,但一切的人和事情向上、生猛、有力?量,是个非常有野蛮能量的城市,外来人口比广州还多,尽管同属广东,但是两?个气质不同的地方。
按照这种发展趋势,深圳还有许多年的气运可?以?走。
还是那张功夫茶桌前,姚劲成让这些人到深圳厂去继续给他卖命,说出来的话?很有煽动力?:“深圳是一片热土,还未完全建立秩序,现在混沌未开,一切都待开垦,政策扶持也好,你们?先去占领地方,假以?时日,总会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在座诸位都很年轻,很有干劲,跟深圳那座城市一样,别?看它现在还只是一片工地,但蛮荒之中肯定有发财的机会,我很看好它的发展,所以?愿意?把公司放过去。”
“我姚劲成保证,若是各位从昌江广州厂去到昌江深圳厂,在待遇上我不会亏待各位,同时也会跟深圳政府尽可?能多申请人才入户名额,到时候大家还能在深圳落户,安居乐业。”
前面的那些话?周长城都不过耳朵,但“落户深圳”这四个字让他动了心?,他和万云至今还是平水县的农村户口,如果要办理一些证件,还得麻烦师哥他们?去帮忙开证明再寄过来,麻烦得很。
广州也可?以?落户,但他们?不是高精尖的人才,要不就是要跟彭鹏彭颖之前一样,花大钱把户口从乡下迁出来,还得有人接收。两?种方式对他们?两?口子来说都很为难。
从熟悉的广州迁移到陌生的深圳去,于?周长城来说是件需要慎重?考虑的事情,他不能自己?擅自答应,要回去和万云协商。
在其?他人走了之后,姚劲成单独把他留下:“周工,其?他人去不去无所谓,但是我希望你能快速准备好,要人要钱你都可?以?开口。深圳厂的机器最迟下个月就要开始跑起来了,过几个月我和梁工要去欧美拜访客户,出去转一圈,订单肯定会增多,我需要你带人在里面盯着各类工作进度,随时汇报。”
“后生仔,目前深圳厂还没?有厂长,你去帮忙把把关。但你总体?的管理经验还需要再积累,我们?再看后续。还是那句话?,卑心?机做嘢,我很看好你。”
尽管知道这或许是姚生训下的话?术,但周长城心?里还是泛起了涟漪,被比自己?厉害的人肯定,这是一种从内心?到上脑的舒适,毛孔都要张开了,虽然面上带着浓郁的笑,但周长城还是没?有立即答应姚劲成:“姚生,我会尽快给你答复。”
姚劲成笑得跟个弥勒佛一样,这段时间广深两?地的奔忙让他面有疲色,他挥手让周长城出去了,又在座位上躺着慢慢眯了会儿。周长城暂时只能管项目,人有潜力?,但还是太嫩了,人年轻就容易意?气用事,需要历练,厂长的位子要另外再找个能压得住场的人来。
哎,人不够用,真麻烦。
周长城那日回去后,就把姚生的话?跟万云说了:“深圳厂已经验收通过,我去看过,如果转到那里去的话?,食宿都不成问题,厂里会给我分个两?室的宿舍,环境也过得去。”
万云听罢,只觉得有些空洞,深圳特区啊,这么近的距离,她还没?有去看过呢。
“城哥,不好说,让我离开广州,我挺舍不得的。你那宿舍肯定有左邻右里,难免有磕碰,不如我们?珠贝村的小院儿住的舒服。”万云很纠结,但也明白,如果周长城去深圳厂的话?,他向上的空间会比留在广州更大。
周长城也懂万云的顾虑,他们?在广州七年多,被这座城市塑造了自己?的基础人生观,与?自己?教好的朋友都在附近,乍然要换地方,在心?态上也挺难接受的,去到深圳就得一切重?新开始了,他想了想说:“那过几天我跟姚生说不去了,就留在广州。”
万云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别?急着回复他,我们?再认真考虑考虑吧。”
“好,确实要好好想想。”周长城摸摸她的脑袋,问她:“找店铺开店的事,都顺利吗?”
万云摇头,忍不住叹气:“我们?二路那十八个老板,全都准备继续待在工业区,但目前真正定下新铺位的不到五家。还有我们?自己?买的店铺,楼上的服装店,对我们?做餐饮店来说,是个很大的安全隐患,经过去年的火灾,消防预防肯定更严格,我怕装修时,消防第一个就不过关,所以?迟迟下不了决心?。”
“实在不行,往工业区外看看也行。”周长城觉得没?有必要死磕在海珠,“黄锐鑫在天河,我们?托他帮忙留意?一下。拉哥在天河不也还有商铺在出租吗?”
万云揉了揉脑袋,挺烦恼:“我明天再出去,跟着小马跑一跑。”
人不怕事儿,就怕事情推不进,卡在这里。
但是第二天,周长城出门上班后,万云接到了一个意?外的电话?,林彩虹!
林彩虹自从去年底离开番禺那个恐怖的家庭后,很快就如她所计划的那样,一路北上,直上了北京,跟家人完全没?有了联系。
在她离开广州之前,曾给万云打过一个告别?电话?,电话?里,林彩虹说会和小芝姐一起出发。
叶小芝之前总想着离开广州到外头去看看,莫阿球不愿意?,夫妻两?个吵了不少架,后来看林彩虹要走,叶小芝也买张票,跟着一起走了。
万云当?时听得一愣一愣的,她们?可?真有勇气,说走就走,什?么也不顾,要让她撇下周长城往北方跑,她肯定做不到。
“彩虹!总算等到你的电话?了!你还好吗?”万云激动地喊着,林彩虹之前说等安定下来就重?新买个BB机,往后大家好联系,可?都过了几个月了,BB机号码没?下文,两?人这才联系上。
“阿云,迟来的拜年,新年好!”林彩虹找了个公共电话?亭给万云去电,听到老友的声音,也跟着兴奋起来,“总算打通你的电话?了!”
“喔,我前阵子回老家去了,所以?你打电话?来我就没?接到!”万云对林彩虹有好多的问题,“你现在在哪儿?是在北京吗?小芝姐跟你一起吗?”
“没?有,我在上海呢。”林彩虹捂紧围巾,满脸笑,“这儿挺好的,就是不太适应天气。”说到叶小芝,又说,“小芝姐过年前,从上海直接回广州了,阿球哥打了两?回电话?挽留她,一个大男人哭得稀里哗啦的,她想了几天,还是舍不得阿球哥,就回广州去了。她应该又回去看店了,你可?以?去找她玩。所以?现在就剩我一个人了。”
“你们?这简直是…”万云想不出其?他的词来,“简直是过家家!”
“你怎么又跑到上海去了?”万云的问题接二连三地来,“一个人害怕吗?”
林彩虹跺跺脚,她过去二十多年都生活在温暖的亚热带,还不太适应别?处的气候,又用手套捂住脸:“不怕!我后悔的是没?早点出来!阿云,外头的世界好大啊!”
“过年之前,我和小芝姐兴奋地上北京,想去看看我们?的首都,结果人家那地方又刮风又下雪,把我们?两?个南方人给冻得不敢出门,只能在宾馆里开着暖气数日子,一出去就冻得瑟瑟发抖,风雪里跟两?个小鸡仔似的,走路都打滑。而?且天气实在太干燥了,我和小芝姐轮流流鼻血,胡乱地逛了一圈后海胡同,看了几个课本上提到的地方,就赶紧跑到上海来了。”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丁点儿抱怨的语气都没?有,一直都是笑哈哈的,只觉得快乐。
只要是为了自己?,就值得,就快乐。
万云真是不知道要说林彩虹什?么好,只能说:“真是个牛大胆!你这一出去,就跟只飞鸟一样,胡乱撞一通,什?么也不管了。”
林彩虹又笑,她比在广州要更爱笑:“我就是飞出去的鸟儿,不回头了。”
两?个好友这样笑了一番,林彩虹这才步入正题,问她:“阿云,你真的还好吗?我在袁东海那儿听说了,你的店烧了,现在呢?准备重?新再开一家吗?”
林彩虹和袁东海还有联系,万云不意?外,袁东海跟搞运输的阿火是朋友,据她所知,林彩虹在离开广州前,投了一笔小钱在阿火新开的运输公司里,朋友辗转之间,总是会有联系的。
听完林彩虹的问话?,万云本想说一切都好,但最终还是诚实回答:“彩虹,不好,我很不好,而?且非常不甘心?,因为这件事,甚至过年前还病了一场。我跟周长城两?人特意?跑回老家去过年,换了地方,心?情好了很多,但只要想起这场火和那家店,我就充满了怨恨之气。而?且现在想重?新开店,也找不到新的店铺,就不免责怪一切。”
“彩虹,我是不是不够坚强?”
林彩虹没?有跟万雪、丹燕嫂和江曼那样说些激励的话?,她微微沉默了一下才开腔:“阿云,我理解你,这不是坚不坚强的问题,你完全可?以?尽情地去怨去恨,因为就是倒霉,就是命运不公,就是生活的伤痛,所有的负面情绪你都可?以?有,你不用去掩盖这种负面。”
万云听到林彩虹的这两?句话?,忽然心?里有种潮湿的气息升起来,在万雪她亲姐那儿都得不到的理解,在林彩虹这儿“被看见”了。
林彩虹又以?一个较为轻松的语气说起自己?的事:“阿云,我在上海徐汇这儿跟个苏州来的女孩子合租了两?间房,刚开始我们?几乎没?说过话?。年三十那天,我做了三个菜,一个人过年,但突然特别?想吃个鲮鱼罐头,于?是就跑出去,到处去找这个罐头,跑了一个多小时才在一家快关门的小店那儿找到两?罐积了灰的,我就都买了下来。”
“那天上海街头的风很大,但是我抱着两?个罐头,兴冲冲地往回走,一点也不觉得冷,心?想,等会儿我就能吃到广东风味的罐头了,虽然只有一个人吃年夜饭,但这个年也算过得不错。”
“回到租房里,可?能是我的手冻僵了,第一个罐头的拉环被我拧断了,当?时我心?情就一下低落了下来。”林彩虹吸吸鼻子,又回到了年三十那个下午的窘迫瞬间,“然后跟个小孩儿一样安抚自己?‘没?事没?事,还有另一个’,可?是另一个开的时候,那片锋利的铁盖一下把我的食指划伤了,流了好多血。”
“阿云,你不知道,我当?时一下子就哭了,嚎啕大哭,哭得山崩地裂。”林彩虹没?有和谁说起过这件事,但是她现在能拿出来讲,就是准备直面它,“其?实不就是两?个罐头的事吗?今天想想,是多大的事情呢?吃不到罐头有多了不起呢?可?我当?时就是觉得难过到了极点,觉得人生灰暗,一切都不顺利,所有事情都在狙击我,人世间根本不值得留恋!”
“我好不容易从老家到了广州不挨饿,建立了农贸公司,公司生意?又好,可?为了摆脱那些吸血鬼一样的家人,连公司都丢下了,北上寻求新机会,背井离乡,孤零零地在上海过年。我挨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罪,走了那么远的路,赚了那么多钱,为什?么现在连个罐头都吃不了?”林彩虹说这些话?的时候,在冷风里,眼睛还是忍不住红了一下,“阿云,我当?时举着一根流血不止的食指,看着眼前三个菜和两?个罐头,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滑稽、最不幸的人,我觉得命运对谁都很好,唯独在针对我!”
万云的眼睛被林彩虹的语气弄湿了,她擦擦眼角的泪水,“噗”一声,又哭又笑,附和她:“对,命运就是不公,就是在针对我们?!”
“我隔壁的女孩子可?能听到我的哭声,过来敲门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举着流血的手指,哭着跟她说我吃不上罐头。”林彩虹想起来就觉得好笑,“后来那苏州的女孩给我包扎了食指,血很快就止住了,其?实那伤口就三厘米长,根本不严重?。她又喊我过去吃她做的炒年糕,我们?两?个女孩子吃了六个菜,还一起到房东家里看春节晚会。回来后,我就不哭了,那天我也交到了在上海的第一个朋友。”
万云被林彩虹这个起伏的小故事给感动到,她流了会儿泪,忽然觉得不怨了,要是命运想针对,就让它来吧:“彩虹,你又有了新的变化,你在变得更好。”
林彩虹也同意?,甚是有点小骄傲:“我也觉得是!”
“阿云,我明白你的难受,不要紧,就算是难受,也要尽兴。”林彩虹的话?比那些“攀越生活高峰”的话?更让万云能接受。
万云说:“其?实有时候我也想,为什?么我姐和其?他朋友不能体?会我难过的心?情。彩虹,人与?人之间,欢乐悲伤真的很难会引起共鸣。”
林彩虹笑说:“那说明你姐她们?很幸运,她们?不需要面对这么细致、这么具体?的痛苦。我能懂你,因为我和你一样,都是从微末的小人物,经历了很多细小的折磨,克服了好多不应该承受的辛苦,一步步挣到属于?自己?的生活,一场火和两?个罐头只是百上加斤的那根稻草而?已。”
“不要紧的阿云,哭一哭,病一病,都可?以?,完了之后,再抬起头来看看外头的世界。”
万云感受到了林彩虹话?语里的力?量,她们?两?个朋友相隔千万里,但仍能感受到对彼此的牵挂。
“彩虹,你接下来是什?么打算?还回广州吗?”万云问她,也还想再见她。
虽然万云看不见,但林彩虹轻轻摇头:“不了,不回广州了,我打算在上海待一阵子,看看这里有没?有新机会。阿云,不用担心?我,我是杂草,到哪里都能活下来的。”
万云拿纸巾擤刚刚哭出来的鼻涕,她现在没?有流泪了:“彩虹,你真勇敢?*?
。周长城的老板叫他去深圳,我怎么都舍不得广州,也不知道深圳是个什?么样子。你说了要走,现在就已经在上海了。”
“阿云,外面的世界是很大的,你走出广州,去看一看。”林彩虹鼓励她不要固步自封,“要是找不到店铺,先缓缓,到其?他地方去看看,反正深圳和广州这么近,如果不适应深圳,再回广州就是了。”说着,她又轻声自嘲,“阿云,你和周长城总是比我有退路的。”
万云一下噎住,林彩虹对自己?的现状看得如此清楚,这样冷静地面对自己?的困境,她觉得彩虹往后肯定大有可?为:“彩虹,幸好你今天给我打了这个电话?,不然我不知道还要自怨自艾到什?么时候去。”
“不会的阿云,你只是需要一点时间而?已。”林彩虹对这个朋友的话?很动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