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那两个便衣警察对阿苟等人进?行了义正?严词的?警告,说即使是人家欠钱,也?不能对女同志动手。鉴于他们并未真正?造成什?么后果,只能算是未遂,经侦的?便衣警察也?不能对阿苟等人进?行逮捕或罚款。
阿苟等人当下自然是接受了这个说法?,还保证下回不会再犯了,但?走的?时候,还是狠狠地剜了站在张承志后面楚楚可怜的?彭颖一眼,意思是这件事没完,钱财不清,那他们还会再来。
那两个便衣照例问了一些寻常的?问题,她?这几天?的?行踪,彭鹏是否有联系她?。
彭颖摇头:“我就在家里和?厂里,哪里都没去,守在厂门口的?人都可以作证。我每天?都给彭鹏打十几个电话,但?是都接不通,他也?没有回来过。”
两个便衣警察做了点?简单的?记录,没有进?度,让彭颖签字,就走了。
老张这时才有空让彭颖坐下来,问她?:“阿苟那头究竟是什?么事?”他也?知道?鱼头哥和?阿苟的?勾当,真是没想到英明一世的?彭鹏竟和?这样的?人扯上钱的?关系,之?前彭鹏还数次提醒他和?老关要小心的?。
彭颖一字不漏地跟老张说了:“我真的?不知道?彭鹏去借钱赌博的?事,阿苟还说彭鹏已经把奔驰车都压给他了。本金按着利钱算,从借出来的?那日起,现在已经从十万滚到十六万。”
“老张,我现在去哪里找出这十六万来?”彭颖泫然欲泣,看得人心头保护欲大起。
张承志这种正?派之?人,在这一刻都心生动摇,彭鹏这个老婆是真美,但?又想,朋友妻,不可欺,立即让自己回过神来,暗叹,彭鹏这回真是害死彭颖了。
“彭颖,我年纪比你长,给你出个主?意,你现在翻一翻厂里的?账,看还能收回多少?钱?”张承志是真心想帮忙的?,“彭鹏的?老乡们还有几分理智,但?阿苟那帮人是亡命之?徒,不讲道?义的?,至少?先把他们这笔钱给还了。鱼头哥那边我也?认识,去帮忙说一声,看能不能压一压利息。”
帮彭颖找个律师,大家一起凑点?钱,把她?从看守所保释出来,这点?没问题,但?是要老张等人出钱去给她?和?彭鹏还十几万的?外债,那是没有可能的?。
说到这个,彭颖却是更为难了:“账上本来就没有多少?钱,之?前客户和?渠道?商的?钱转过来,彭鹏很快就转走了。供应商生怕我们付不出钱,从我进?了看守所开始就不肯供料,现在有订单也?没办法?生产,只能先出掉之?前欠的?货。”
张承志也?是做生意的?,对这一套熟悉得很,听罢不由皱紧眉头,高利贷是不能碰的?,朋友们也?借不来那么多,那就只能换个方法?了:“我说句不好听的?,实在没办法?,你就把这栋楼给卖了吧。”
他也?是想到,彭颖这样年轻好看的?女人,独自住这么大一栋楼,阿苟那些偷鸡摸狗的?人,若想做坏事,随意翻个墙就进?来了,如果无人在旁,彭颖是叫天?叫地都不灵的?,今天?是因为他恰好路过,碰到经侦的?同志,顺路带他们过来,也?顺道?看看彭颖的?情况,结果就遇上了这档子事儿。
彭颖听完张承志的?建议,先是愣了一下,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她?眼眶落下,她?抬手擦一擦,四处打量这栋房子,刚搬进?来时,一家人是多么喜庆,入驻那日叫了舞狮队来,鞭炮齐鸣,朋友喧闹,一切都在向上,彭颖特意叫人拍了两盒胶卷的?相片,可是住了还不到一年,这个家就走到这一步了,但?老张的?建议没错,厂里拿不出钱来,四处紧逼,彭鹏又不见踪影,想要撑起来,就只能从这些地方想办法?。
“老张,”彭颖几乎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张承志身上,“张哥,你人脉广,麻烦你帮我找人过来看一看这房子。我这房子住得不久,还是崭新的?,地皮、三层楼和?家具,我全都打包卖,至少?先帮我换个四十万,顶一顶眼前的?难关。”
彭颖没有报很高的?价格,因为当时他们买地皮、建房子,差不多就是这个价的?。
张承志看着彭颖那张脸,不禁动容,想大包大揽下来,但?张张口,最后还是说:“彭颖,我劝你要放低预期,这个房子一方面可能出手没这么快,另一方面你的?价格可能会被压得很低。”
彭颖大概是最近打击太大了,一下子没有转过来,还抬头直愣愣看着老张,下意识地问:“为什?么?”
老张被彭颖那双柔弱的?眼睛看得头皮发麻,声音很柔和?:“大家都是做生意的?,你也?知道?生意人讲究好意头。你现在卖这个房子,是因为有...”他想说有牢狱之?灾,但?看着这张动人的?面孔,又硬生生改了口,“因为彭鹏欠债太多要还钱,大家不会想接手这样的?房子,多少?会有点?忌讳。”看彭颖要急起来,他立即又说,“我和?老关、老苏他们一定?会帮忙把消息散出去的?,前阵子我就知道?有几个外地来的?老板想在这儿买地建房,你们这个房子建得好,说不定?有人不介意。但?是要跟你打好预防针,四十万可能拿不到,你后面得降价。”
彭颖颓然,老张说得有道?理,最后她?红着眼,却仍要挤出一个笑:“老张,三十万,三十万以内,如果能出手,我愿意给你一成费用。”
老张却是摇头:“彭颖,说这些话就见外了。当初我老婆过身的?时候,家里人都不在这儿,是彭鹏亲自来帮我装殓的?,我家孩子也?在你这儿吃过半年饭。我们之?间不必要说这些。”
“我、老关、老苏,跟彭鹏一起在白云从无到有待了好几年了,彭鹏对朋友是没得说的?仗义,我们不会见死不救,也?不会落井下石,更不会要你们的?救命钱。这房子若是能够卖出去,你能够解决手上的?事情,那肯定?是大好事,不过,彭颖你要想好了,把房子卖出去之?后,能还多少?个人,日化厂要怎么支撑?一步步要计划好。”老张说的?都是这些很现实很急迫的?问题。
彭颖被老张问得头痛不已,她?从未面对过这样恐怖的?局面,过了会儿她?才说:“我下午再去一趟厂里看看账本,理顺一下。”但?她?并不乐观,掏心窝子和?老张说,“老张,现在厂里情况很坏,恐怕支撑不了多久,可我总想着撑下去,哪怕有一点?机会,我是想着,万一,万一彭鹏哪日就回来了呢?”
她?竟然还有期盼。
这话张承志没办法?接口,以他对赌徒的?了解,彭鹏回来的?概率极低极低,不然的?话就不会跑了,老张把劝说彭颖卖掉日化厂先过了这个关卡的?话吞下去,现在彭颖还没有意识到追债人的?可怕,做生意是东墙西墙互拆互补互相支撑的?,其中一个关节倒下,剩下的?就紧追着来,到时候形势会逼她?就范,让她?对任何人都放弃了期待,老张可惜地看了眼披着桌布也?好看的?女人,再次叹息,彭鹏真不会珍惜人。
接下来的?事,就变得顺理成章起来,彭颖找出这栋楼房的?地契,上头除了有彭鹏的?名字,也?有彭颖的?名字,现在彭鹏失踪了,经侦那头的?办案胶着停滞,没有更多的?证据,律师建议她?趁这个空隙,房产还未冻结,赶紧出手。
最后是老苏搭桥,帮忙牵线了一个安徽来的?老板,以三十二?万的?价格买下彭鹏的?这栋楼,一切手续都交给律师去办,而彭颖则是搬到了厂里的?办公?室住,让阿苟那些烂人无可趁之?机。
张承志找到鱼头哥,请他?*?
对彭颖这个情况网开一面。
鱼头哥是何等人物,怎么会给张承志这种小老板的?面子?利钱已经积累到十八万了。
但?老张很客气,请鱼头哥喝酒,老苏和?老关作陪,桌上还请了当地派出所的?一个副所长,鱼头哥这才拿着大哥大,跟阿苟说:“彭老板那儿的?账,收十六万。”终究是退让了一步。
鱼头哥这边的?账清了,彭颖接过阿苟递来的?欠条,直接拿打火机烧了,熊熊火光中,映照出她?哀伤的?脸。
彭颖和?那个买房的?老板在合同上签的?是三十万的?款项,她?要求买方私下交易两万,这两万,彭颖拿给了张承志,让老张替她?每个月给老家的?母亲寄两百:“张哥,我手上不能有钱,不然供应商和?那几个老乡能撕了我,这个钱放你这儿,我两个孩子和?娘家人,全靠你帮忙了。汇完了,你和?我说,我再想办法?。”
必须要留下这两万块,里头有彭新和?彭瑶的?学费,更重?要的?是,彭颖要每月寄钱回去,让她?妈王寡妇知道?,她?必须照顾好双双和?庄庄,才能拿到钱,否则其余一切免谈。彭颖不想以最恶毒的?心去揣测自己的?娘家人,但?最近她?看到的?恶比过去二?十多年加起来都要多,不得不防。
只要一想起两个年幼的?不在身边的?孩子,彭颖心痛,就忍不住泪眼婆娑。
张承志这阵子和?彭颖越走越近,最看不得她?哭,从前只觉得这是彭鹏的?老婆,绝不能越界,但?现在一看她?落泪,已经会伸手去替这个脆弱又讲夫妻义气的?女人拭泪了,连称呼都改了:“阿颖,我答应你,绝不贪昧你的?钱,每个月都给他们汇款。”
老张的?可靠和?奔走,给了彭颖极大的?安慰,对他的?依赖也?是越来越深,有什?么大情小事都一定?要和?他商议。
律师费都是走了张承志的?账,且根本不跟彭颖提。
就是老苏和?老关两人,偶尔都会开张承志的?玩笑:“老张,你老婆死了这么久,彭鹏又不知道?哪儿去了,彭颖现在也?是一个人,大家都算单身,干脆凑一起算了。”
都是有经历的?男人,说起这些男欢女爱的?事,跟喝水一般平淡。
若是对着那样美丽的?、全心全意依赖着自己的?女人不心动,那肯定?是假的?。
但?张承志知道?,彭颖心里其实一直期望彭鹏回来,听着老友们的?这些话,他只是笑,还喝止他们别在彭颖面前说:“人家是女人家,面皮薄,别惹她?尴尬。”
清了鱼头哥那儿的?十五万,还剩十五万也?不经花,厂里上百个工人要发工资,十几个供应商每天?上门找他们要货款,还有房租水电税费管理费,不到三天?就清光了,彭颖再次陷入手上无钱的?状态。
朱哥牛哥马哥的?小弟们日日围在日化厂的?门口,知道?日化厂这两天?好像又开始开工了,打听一下,这才后知后觉彭颖卖了房子,个个跟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似的?,都赶到白云来,要彭颖还钱,不然就拦着他们进?出的?工人和?运货车,不让他们正?常开工,甚至还开始砸玻璃瓶丢垃圾,弄得工人们人心惶惶,又有一批人要求结款走人。
朱哥牛哥马哥三人连自己本职的?事都不做了,一百五十万逼疯了这三个大哥,天?天?围着彭颖,彭颖想和?客户谈事情也?没办法?,客户流失得一日比一日多,彭鹏原先打下的?江山,已经坍塌得差不多,只剩个空壳子了。
十二?月底,出完一批新货,厂里一包料都没了,终于还是走到了卖日化厂的?那一步。
最后,彭颖叫老张把律师请来,开始分步骤出售日化厂的?事。
经侦那头对于彭颖出售房产已经很不满,他们认为案件还没有理清楚,不应该这样出售当事人的?财产,但?是朱哥等人听闻彭颖准备出售日化厂还债,立即集体去撤回了报案,说是误会一场,跟过家家似的?,这几人当然挨了一顿批,但?是也?让经侦办案的?人大为挫败,因为他们状告的?是彭鹏本人,这人迟迟不出现,案子推不进?,当地的?财税并不配合关闭这家日化厂,再加上彭颖请的?律师强势得力,各种因由和?势力的?角力,以至于他们在程序和?取证上总是慢了一步。
日化厂的?地皮是跟村委租来的?,但?厂房是新建的?,机器是这两年进?的?,工人也?还有上百个,虽然对供应商有欠款,对客户有欠货,但?账目是清晰的?,当地税务和?街道?也?不希望它就此?倒下,这个厂子要出售的?事儿放出去,还是吸引了不少?买家的?。
其中当然少?不了张承志他们的?帮忙,人家来压价格,彭颖扛不住,又是他这个老江湖出来扛着,人人都觉得他们有一腿,其实真没有,那层窗户纸迟迟没有揭破。
日化厂连带着那辆黑色轿车,总共卖了一百万整数,朱哥牛哥马哥等人精神一振,立即拿着那张投资入股的?合同上门,要彭颖把钱拿出来抵债,是的?,现在他们全体认为这是彭鹏对自己的?债务,不是自愿掏钱出来让彭鹏去炒地皮的?。
一百五十万,让朱哥牛哥马哥三人集体失忆。
老张请的?律师看完这些合同,发现里头漏洞很大,若是真正?计较,胜算很大,问彭颖要不要继续跟朱哥他们打官司,毕竟这是彭鹏签下的?合同,而且里头的?文字虽然不严谨,但?更偏向于是投资合同,如果是投资,那就要自负盈亏,而不是硬要把本金也?拿回去。
已经折腾了快半年的?彭颖,如今瘦得身上只剩下一把骨头,从前的?衣服穿在身上晃晃荡荡的?,总觉得这个女人随时要飘走,她?瘦下来的?脸满是倦容,疲惫地摇头,不想再争了:“给他们吧。”
她?撑不下去了。
这么久了,白云的?动静闹得这么大,又是鱼头哥,又是看守所,又是律师,还卖了日化厂,彭鹏都没有回来,老张说得对,他不会回来了。
老家的?妈妈总是发电报过来问情况怎么样,又说彭新和?彭瑶要学费,双双和?庄庄两人要生活费,总之?就是要钱,彭颖发现自己真的?很弱,她?不是守江山的?料子,她?很累,很困顿,真的?撑不下去,她?私下让老张保管的?那两万块钱,已经花了快五千了。
朱哥牛哥马哥三人拿到了一百万,质问彭颖还有五十万呢?
彭颖悲哀地笑,恐怖渗人:“你们去把彭鹏找出来,只要把他找出来,别说五十万,五百万都归你们!现在房子卖了,车子卖了,厂子也?卖了,就这么多钱,你们还想要更多的??那就去找彭鹏!上天?下地去找!反正?我身上是一分钱都没有了!你们大不了就杀了我!大不了就再把我送进?监牢里去!反正?都一无所有了,我再也?不怕了!”
朱哥牛哥马哥三人也?是看着彭颖在中间如何挣扎卖产业的?,瞧她?手上真是再没有东西了,想逼她?都不成,后来老张、老关和?老苏他们也?来了,劝了一通,这三位昔日老乡才拿着一百万回去分钱了,继续把账算在彭鹏头上。
可这笔钱也?分不清爽,朱哥认为自己年纪大,应该拿四十万;牛哥认为自己出钱最多,应该拿六十万整数;马哥认为自己在堵彭鹏彭颖这件事上出力最大,五十万应该归自己!每个人都想拿回自己最初的?那笔本金。
本来一起集资赚钱,最后闹得交情深重?的?老乡们全都不再往来。
第181章
第
181
章
彭颖把能做的都做了,
但彭鹏始终没有出现,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
有人说彭鹏因为欠债太多,回老家归隐山林躲债去了。有人说彭鹏在海南的那块地赚了上千万的大钱,
他不想分给老乡们,
连老婆孩子?都不顾不上,卷款跑路了。还有人说彭鹏已经看破红尘,遁入空门,到韶关南华寺剃了头?当和尚去了。
江曼再次到万云的店里?做年终的盘账,
大家又说起彭颖:“她现在在老张那儿做事,老张除了有个印刷厂,不是还有个手工制品的小厂吗?老张就把那小厂交给彭颖管,每个月给她发五百块钱的工资。”
万云在旁边看江曼拿着计算器按得飞快,
满意于今年赚的钱,
只希望来年更上一层楼,
乍一听彭颖现在的情况,
既意外?,又不意外?,
她一个弱女子?,现在是什么都靠不住,还有孩子?要养,能去哪儿呢?做生不如做熟,
从前怎么说也是百人厂子?的老板娘,管几个人,看简单的账目是没问题的。
“那些鱼头?哥之类的人,没有再找彭颖麻烦了吧?”万云问。
江曼说:“应该是没有了,
钱都清了,再找麻烦也说不过去。这不是年底嘛,
事情多,我去老张和老关那儿也去得多,但也很?少见到彭颖,她深居简出的,不大和人说话,人家想找她麻烦也找不到人。”
历经大变,性格变化,一点也不奇怪,万云可以理解,之前还想着和江曼去白云看看她,但彭颖让万云别来,说是实在没精力招呼朋友,她才没去的。
不过江曼觉得很?奇妙,是一种女人直觉上的奇妙,老张和彭颖之间定然有些不为人知的暧昧,只大家都是女人,还都已婚,她并没有把这些话对着万云说出来,万一自?己的感觉错了呢?那不是冤死人了?所以只是悄然观察着。
自?从卖了日化厂之后,彭颖就无处可去了,她当时手上还有八百块钱,是厂里?会计算了所有资产和账目,抠出来的最?后一笔现金,她没有私藏,悄悄给了老板娘,然后大家就分道扬镳了。
彭颖收拾了一些行李和证件,她没有联系之前帮了大忙的几个朋友,总不能一直赖着人家,先是找了个宾馆落脚,思考接下来要做点什么,能做点什么,该怎么安排两个孩子?的事,住了几天后,她在楼下的小饭馆遇上带着儿子?来吃快餐的张承志。
老张的儿子?叫张文添,是他的独子?,父子?两个长得相似,脖子?粗壮,四肢粗短,都不是美男子?,那种敦厚的性格也像,大家总笑言,等小张长大了,估计又是个大光头?。
张文添才十三岁,小时候跟爸妈一起吃过苦,后来看着父母胼手胝足做起一番事业,明白赚钱艰难,再加上他母亲病歪歪的,前两年过世?了,他爸一直没有再娶,小伙子?难得早慧早熟,有种超乎同龄人的懂事感。
是他先看见角落里?的彭颖的,拉着他爸老张说:“老爸,你?看,是彭颖阿姨。”
张承志已经有几天没见过彭颖了,他有心想接济她,但事情已经做得七七八八了,再往下接触,似乎名?不正?言不顺的,谁都看得出来,彭颖摆脱了那些恶人恶事,也不太想和旧人打交道,老张有个好处,是懂得保持距离,事情摆平,他就退场,不过既然见着面了,那就相请不如偶遇,自?然是要坐下来吃饭的。
彭颖长得好,对孩子?温柔耐心,是很?和善的人。
因为发妻去世?,老张无力无心管儿子?,就让张文添到彭颖那儿住了半年,这半大小子?很?喜欢彭阿姨。
吃完饭,张承志问彭颖最?近都住哪儿,彭颖微微笑着,指了指对面的宾馆。
“彭颖,要是暂时没事做,到我那儿帮帮忙吧,年底了,我那个手工厂最?近挺忙,印刷厂就更忙,我两头?顾不过来。”张承志在儿子?面前,对彭颖还是很?有距离的,只是说让她过来打工。
彭颖看了眼张承志,托着腮,垂眉低眼,然后用很?轻的声音“嗯”了一下。
于是彭颖就在张承志那儿落定了,她给老家的妈妈发电报,没有提彭鹏失踪,只说广州的事情还没完,让她再帮忙带带孩子?,因为大女儿每月都有生活费寄回去,彭新和彭瑶的学杂费也没落下,时不时还会给孩子?寄衣服,王寡妇也没有硬追着彭颖来接人,只让她和女婿好好过,有什么坎儿都一起面对。
张承志特意给彭颖租了个干净明亮的单间宿舍,与其他员工隔开,两人见到面才说话,不见面也是不说话的,老关和老苏等人都以为他俩儿已经在一个锅里?吃饭了,可并没有。
“彭颖是个很?纯情的女人,你?们别瞎说。”张承志看彭颖,跟看一朵花儿似的,带着欣赏、矛盾、喜爱、伸手欲摘又缩手的心情,在外?头?不顺利时,一回到厂里看到鲜花静静开放,他心情都能舒缓不少。
有一回,张承志和几个老男人又说起这事儿,他还是重复的那句话:“别乱讲,阿颖是个纯情的女人,你?们这么说话是冤枉她。她就结了一次婚,心里?还想着彭鹏呢,无心搞其他的男女关系。我们以兄妹相称,人家喊我一声哥,我照顾照顾她,也不多为难。”
众人哄笑,好一对有情有义的哥哥妹妹。
江曼在隔壁盘数,竖起耳朵听着,忽然“噗嗤”一声笑出来,又怕人听到,赶紧捂住嘴,心想,老张再如何?厚道,也终究是个食色性也的男人,彭颖的人生远远没完。
要说彭颖钓着老张,或许有吧,可那也是老张乐意,男女之间,讲究的不就是个你?情我愿吗?
但老张也没说错她,彭颖内心仍是个传统保守的女人,她记挂着彭鹏,彭鹏留给她的纸条,写的是他“出去躲一阵”,既然是一阵子?,那就是会回来的,彭颖没办法彻底说服自?己去开启新的人生,她和彭鹏有孩子?,孩子?需要爸爸,她也需要丈夫,她是个脆弱的女人,需要一个完整的家庭。
日子?就这么平滑过去,一直到1994年的8月。
那应该是8月19日,气象局连着说了几天,有个大台风要登录,广州会受到较大到影响,有大到暴雨。
台风来之前,天气很?热,气压很?低,老张的厂里烧了一大锅绿豆糖水放在门口?,谁都能来喝,但还是有几个员工中?暑,所有人都在盼着这个台风快点来,好解一解着八月盛夏的暑气。
“阿颖,有个彭鹏的老乡说,已经找到他了,在增城。”这句话,是张承志告诉彭颖的。
彭颖已经不太记得自?己在做什么,只记得当时很?热,天气热,心里?也燥热,她一直没有离开白云,也没有回老家去把孩子?接过来,等了一年有余,仿佛就是在等这个消息,听到张承志这句话,只觉得天都亮了,一年多以来平静无波的眼眸,绽放出一丝希望的亮光。
这一抹亮光,刺痛了张承志的心,他以为这一年以来,和彭颖之间说不上郎有情妾有意,但也是有几分说不清的情愫在里?头?的,可一旦见过彭颖听到彭鹏消息时的眼神是什么样的,他就没有办法再欺骗自?己了,他想,这朵在自?己这里?开放了一年的鲜花,恐怕要离开了。
朱哥牛哥马哥等人也知道了彭鹏的下落,这就是他们一个老乡传出来的消息,老乡和老乡们之间都有快速联系的网络,于是到了第?二?天,台风来临的前一日,这几个老乡大哥各自?带了几个信得过的兄弟,气势汹汹上车,一起到增城去找彭鹏。
最?后一段转车的时候,彭颖上车,发现全是熟人面孔,就连冯丹燕都在。说起来,大家在去年可打了不少交道,现在为了寻找一个共同的目标,竟又坐上了同一辆车。
彭颖只和冯丹燕互相点点头?,其他人都没说话,看老乡们摩拳擦掌说着要如何?对付彭鹏的话,她提着心,到了这一刻还在为彭鹏担心,等会儿朱哥他们下手会不会太重,他能不能顶住,受不受得了?可又想,这一年多以来,彭鹏不负责任一走了之,吃点拳头?的苦也好,就当是给他长点教训,只要人不死,后面再改就是。
讽刺的是,所有人都以为彭鹏已经离开了广州,甚至有人猜测他会不会北上了,可完全没想到他竟就在广州增城,就在大家的眼皮子?底下。
增城和白云离得远,一大早转车都要转晕了。
彭鹏如今改了名?字,叫谢鹏,谢是他老妈的姓。他在增城靠近黄埔的那一带租了个平房,那附近有几个聚集的不成气候的小厂子?,不少外?来打工的人都聚在那一片平房里?,化名?为谢鹏的彭鹏找了个厂子?上班,真难为他了,当过百万富翁的人竟还弯得下腰来当个打工仔,老乡的线报称,彭鹏每日还是拎着他那个皮包大大剌剌地进出,大哥大是不见了,怕是卖出去换钱用了。
朱哥等人在老乡那儿拿到了彭鹏的地址,于是就找了个稍面生的人扮作?附近的邻居,去借酱油。怕彭颖突然冲出来去报信,还派出两人拦住她,不让她走在前头?。
天气热,整个广州那几天跟闷在高压锅里?似的,小平房的屋子?里?更是热得一丝风都没有,头?顶已经有一簇白发的彭鹏只穿了条黑色短裤,打着赤膊,把那部二?手风扇开到最?大,这鸟地方,连个电视机也没有,闷死人,彭鹏再次对现状感到不满,心里?还怀着积攒一点本?金,打着重头?再来的念头?,忽然听到外?头?有人敲门,不耐烦地问:“谁呀?”听到说是来借酱油的,他张口?道,“没有,走开!”但门外?还在孜孜不倦地敲着门,让他行个方便,他烦了,直接暴躁过去开门,想把人赶走。
结果门一打开,还没等彭鹏反应过来,众位老乡大哥带来的几个兄弟立即一哄而上,三两下就把彭鹏拖进屋子?里?,给压在地上了。
朱哥牛哥马哥等人拍掌大笑:“彭鹏,你?这小子?,总算是把你?给逮到了,一年多了,你?居然哪儿都没去,就躲在广州,真有你?的!”
彭鹏的脸被?摁在地上,他看不清这个小屋子?里?究竟有多少双脚,有多少人,只知道这个房子?里?涌进来四处是人,因为被?人侧面摁在地上,头?也抬不起来,嘴里?只好不停地说:“兄弟,大哥,抬抬手,有话好好说!”
牛哥的皮鞋在彭鹏的视线内小步地踱来踱去,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语气说:“彭鹏,你?这小子?!我们哥儿几个为了那笔钱天天闹得要抹脖子?,你?倒好,脚下一抹油,马上就溜了。快说,我们之前投到海南的钱到底怎么样了?你?是不是独吞了?”
他们现在还期待着是彭鹏独吞了,而不是消融在那一次的泡沫中?了。
“没有,没有,牛哥,你?让我起来,让我起来说话!”彭鹏的脸颊被?压着,这是一种极侮辱的姿势,他说话的声音都是变形的,想站起来对话,但是没人理他,所有人都手脚并用困住这人,不让他逃脱,好像这一年所有人的情绪,都必须要在他身上发泄出来才罢休。
人们都去弄彭鹏了,没有人拦着彭颖,彭颖站在门口?,对着十几个大男人,她也没办法阻止。
一群男人中?,彭颖和冯丹燕两个女人本?就比较个色,但因为男人们嚎叫得震天响,没有给她们两个说话的余地,大家在咒骂彭鹏的时候,忽然屋里?的后头?,传来一个惊恐的女人声:“你?们是谁?放开我老公!”
“哟,这又是谁啊?谁是你?老公啊?”马哥刚刚随意找了个塑料椅子?坐下,这下也顾不上彭鹏了,站起来,被?那把女声吸引了过去,抬眼一看,是个五官具在的女孩子?,瞧着应该很?年轻,双手扶着腰,肚子?微凸。
彭鹏忽然大力挣扎起来:“马哥,有话好好说,你?们别碰我老婆!我老婆现在有孩子?了!”被?摁在地上的他,像是过年时被?绑起来,即将要宰杀的猪,不停挣扎,嘴里?还要喊,“阿静快走,快走!这跟你?没关系!”又鼻涕四流求饶,“大哥,求求各位,事情是我做的,别碰我老婆,她有孩子?了!”
朱哥跟彭鹏的交情最?深,他没有在彭鹏的身体上踩一脚,而是站在旁边,想着等大家情绪过了再跟彭鹏说话,看了眼角落里?那个叫阿静的女子?,又看着站在门口?的彭颖,嘴里?很?自?然地问了出来:“你?老婆?”
彭鹏的那些话,站在门口?的彭颖听得一清二?楚,她事后回想起这一日的事情,完全记不得许多细节,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走进屋里?来的。
这个平房小且暗,一眼就看到尽了,一下子?挤了十多个人,那么多双手,那么多张脸,可彭颖只看到了被?摁在地上的彭鹏,其他人和其他摆设都失色,只看到他那张贴在地上的脸,那张哄过自?己的嘴,却在拼命维护那个叫他老公的女子?。
不止,彭颖不止看到彭鹏,她还看到了那个扶着腰,惊慌失措喊大家放开她老公的女人,喔,她叫什么名?字?彭鹏喊她阿静,是不是?彭颖不确定。彭鹏刚刚说什么?他老婆怀孕了?
彭颖走了进来,直立在屋子?中?间,沉默,安静,默然,悲哀,低着头?,连着十几个老乡都给她让了道,屋外?的光线随着彭颖的进门,也跟着进来。
彭鹏的视线忽然觉得屋子?里?在变亮,他感觉到压在自?己四肢和脑袋上的力度在变轻,于是又用了个猛力,昂起头?,往光亮的地方一看,只看到满脸是泪的彭颖,顿时停止了动作?,眼睛里?都是化不开的复杂和震惊。
彭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记错,她好像是这么说的:“彭鹏,你?老婆怀孕了?才一年不见,你?换老婆啦?那我呢?我是谁呀?”她的声音不大,带着隐隐的哭腔,但屋里?十多个大老粗的老乡,看着这张梨花带泪的脸,都没有打断她,也没有发出嗤笑声,更没有拦着她。
不单只朱哥等人有情绪需要发泄,彭颖也有。
朱哥牛哥马哥等人都挠了挠头?,去年他们几个找不到彭鹏,把彭颖逼到角落里?,榨出了一百万,其实他们心里?对彭颖还是佩服的,大家都觉得这女人讲道义,夫妻落难,她也没有什么都不管,一个女人,尽力周全,人心肉长,就是仇人,都相处出一点莫名?其妙的感情来了,因此对此时的她都带了几分同情。
在这间不甚明亮的屋子?里?,朱哥朝冯丹燕点了点头?,冯丹燕和朱哥多年默契,一下子?就晓得他的意思,立马站在彭颖身后,怕瘦弱的她倒下。
“阿颖!阿颖!”这下没有人下死力气去按着彭鹏了,他直起上身,但没有站起来,只是半跪在地上,那样衰败,那样恐惧,那样心虚,那样愧疚地抬眼看着自?己的结发妻子?,他的双眼浑浊,流出脏泪,喉咙堵住,不知道要说什么,只一遍遍喊彭颖的名?字,
但彭颖还是那句话,问他:“你?有新老婆了?那我呢?我是谁?”
彭颖发现自?己好像什么话都不会说了,只会重复这句话,问彭鹏自?己是谁,她抖着手,从手袋里?拿出一张已经揉皱了的纸,那是彭鹏去年逃跑的时候,在办公桌上留下的字条,上面写着让她自?己万事小心。
彭颖那字条摊开,居高临下地展现在彭鹏面前,她的声音又轻又柔,就像是个充满了爱意的母亲对婴儿在说话:“你?看,彭鹏,你?说你?出去躲一阵,我一心以为你?会回来。你?让我万事小心,我就抱着天大的希望,在白云等你?,哪里?都不敢去,连在老家的孩子?都不敢去接在身边,就怕错过你?回白云的消息。”
彭颖的话和泪,使得这个屋子?过分安静,像是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可是,你?不回来。”彭颖的嗓子?跟堵了一团湿棉花一样,她是挤着声音说出来的,脑子?机械地转动,“你?不当彭鹏,你?要当谢鹏。你?早点告诉我呀,我是你?老婆,我们患难与共,我会成全你?的。”彭颖的话断断续续的,却无人出口?打断这个如此伤痛、悲情的女人。
冯丹燕看着地上的这个彭鹏,跟从前那个拿着大哥大意气风发的彭鹏相比,已然是两个人,眼泪也掉下来,可还分出神去扶着彭颖,承受了她一半的身体重量,替她擦泪,可怜的彭颖,究竟做了什么孽!?
彭鹏就算是一路逃离,可也从未像在今天一样狼狈过,他身上、四肢、脖子?和脸上,全是刚刚弄出来的,大大小小的擦伤,伤口?已经有血渗出来,头?发杂乱,脸上多了许多纹路,双手抱住头?,把脸贴在地上,只有一句一句的道歉:“阿颖,阿颖,对不住,对不住,我对不住你?!”
“彭鹏,不,现在应该叫你?谢鹏,你?有新老婆了,祝贺你?。”彭颖知道自?己站立不起来,倚靠在丹燕嫂身上,那止不住的泪,收也收不起来,她还是说,硬是逼着自?己说,“你?起来吧,今天时间还早,我们趁早回白云离婚,别让你?的新老婆没名?没分地跟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