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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他想了想,最后没?有?多说,数十?年?不见,少年?成长?为青年?,又历经这么多事,性情大变也是有?可能的?,没?真正见上面?,都说不准。

    本来还想打听打听桂老师妻子的?情况,看桂世基发来的?电报,这位昔日的?桂太太也在香港,可桂春生一字不说,几乎是守口如瓶,仿佛中间有?很多不为人知的?内幕,再想到广州的?裘阿姨,这些令人尴尬的?状况,都让周长?城和万云都不知道怎么开口去问,最终只能含糊带过?去,桂老师留下神秘又不解的?往事,直挠得他们两人心痒痒的?。

    广州站,广九铁路候车室内,有?不少赴港的?旅人,每个人面?上表情各不相同,有?兴奋向往的?,有?离愁别绪的?,也有?盘点行李踌躇满志的?。

    周长?城和万云替桂老师挽着行李箱,站在一旁,依依不舍看着他和朋友同事们告别。

    昨晚三人吃饭时,桂老师数次哽咽,反反复复保证一定有?机会再见的?,万云已经小?声哭过?一回了,睡觉前说好不再哭,今天不知怎么,到了分别这一刻,眼泪又要涌出来,周长?城也好不到哪里去,眼睛和鼻子红红的?,哭的?时候不敢让人看见。

    人世间,离别的?眼泪总是流不尽的?。

    “裘阿姨呢?真的?不来送送桂老师吗?”万云小?声问,又四处张望,甚至天真地?渴望在人群中发现她隐藏的?身?影,就跟电视剧情节一样。

    周长?城也四处看了几眼:“裘阿姨那样有?原则的?人,说了不会来,就不会来的?。”

    万云低着头:“我还以为裘阿姨那样的?坚强的?人,会坚持到最后一刻呢。”

    周长?城揽住她:“人心肉长?,裘阿姨怎么会例外?呢?”

    “你看桂老师,他其实也在等?裘阿姨。”万云捅了捅周长?城,暗暗示意他去看桂春生的?神情,“我看他时不时望向站口。”

    周长?城只是在内心无奈地?叹口气,老一辈人和自己这一代总有?代沟隔阂,很多事情又不愿意直接摊开来讲,或许也是不愿解释,次次都说得云山罩雾的?,让人摸不着头脑,他其实不太明白桂老师和裘阿姨的?这种相处与?选择,两人感情如此稳定,怎么会说舍得就舍得呢?

    还有?四十?分钟就要登车了,桂春生和朋友们一一握手告别,说好要保持联络,可大家年?纪在这儿,再加上一些客观原因,浮云一别,恐怕就要流水数年?了。

    人到中年?,知交零落,独行人世才是常态。

    等?桂老师的?朋友们逐一离去后,周长?城和万云才围了过?去,时间仿佛被?压缩成了几句话,很快就轮到桂老师检票的?那趟列车了。

    临近十?点,有?戴红袖章的?工作?人员手持喇叭出来喊:“到香港九龙红磡站的?旅客,请拿好车票和证件准备上车!证件检查严格,不要侥幸!不要作?假!不许携带违规品!一经发现,一律不准上车!”

    在检票口还有?荷枪实弹的?武警,可见出境检查之严格。

    广九铁路由英国人牵头,修建于晚清,历经民国,在新中国成立后,和香港段切开联系三十?年?,直至1979年?,两地?客运段又恢复通车。这条铁路,以广州为起点,途径昔日同属宝安县的?东莞和深圳、香港三地?,见证了多场战争和许多家庭的?悲欢离合。

    三十?年?多前,桂春生和二弟桂裴山在这趟列车送自己的?大妹妹桂裴清在香港出嫁,如今,他又要重新踏上这趟相聚的列车。

    列车员这样喊了两遍,陆续有?乘客动起来,去检票口排队。

    周长?城和万云抓紧时间叮嘱桂老师,吃的?药,喝的?水,还有?面?包都放在行李袋了。

    桂春生一面和他们说话,一面?想,看样子,松龄是真的?不会来了。

    也罢,过?去的?归过?去,往后的归往后。

    桂春生这才拍拍膝盖上看不见的?灰尘,站起来,保持着一个乐观的?笑容:“阿城,阿云,桂老师要走了,你们保重自己,得闲了给我写信,我也会时不时给你们来电。”

    周长?城和万云脸上的?笑比哭还难看,最终眼泪还是掉落了下来,惹得桂春生也伤了心。

    桂春生把票和证件递给检票员,没?有?任何犹豫。

    周长?城和万云在后面?一直絮絮叨叨:“桂老师,在香港不习惯,一定要回广州来,我们在这儿等?您!有?什么事一定要给我们打电话!我们怎么说也要去接您回来!”

    桂春生用手捂住鼻子,顺手揩掉脸上的?泪,嗓音都变了:“好孩子,回去吧,到了就给你们报平安。”

    火车按时开走,周长?城和万云看不见桂春生的?身?影了,还在不停挥手。

    下回见面?,谁都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

    “不哭了,”周长?城抬起手臂,粗鲁地?抹脸,又伸手去给万云擦泪,“我把厂里的?传真号也给了桂老师,让他有?空可以给我发传真,到时候我拿回家给你看。”

    “嗯。”说是不哭,万云还是流了会儿泪。

    跟桂老师第一回见面?,就是在广州火车站,那时候的?他和周长?城万云是两个世界里的?人,桂春生以包容的?心接纳了他们两个无处可去的?乡下小?年?轻。如今,周长?城万云二人又在广州火车站,送别了他。

    这个相遇和离别的?圆圈,在此时此地?,曲折地?衔接上了。

    在回去的?公交车上,万云坐在靠车窗的?位置,心里空落落的?,悲从中来,从此在广州这个地?方,她和城哥只有?彼此能依靠了,桂老师如此亲近的?人离去,把她的?心性感情也带走了一部?分。

    周长?城对桂老师依赖之情不下于万云,可他还能撑住,桂老师曾经说过?的?话,一直在鼓励他勇敢生活工作?。

    万云上车后一直没?说话,周长?城有?些担心她:“在想什么?”以为她担心往后和桂老师再无相见之日,安慰说道,“放心吧,我们的?缘分不会这么浅,往后肯定能再见面?的?。”

    看姚劲成和梁志聪他们,时不时就会上来广州,等?桂老师安稳了,只要想回来,随时都有?机会。

    可万云只是摇头:“我在想裘阿姨,不知道她此时此刻在干什么。”

    桂春生昨晚对他们讲,往后裘阿姨若是有?什么吩咐,请周长?城和万云两口子务必出力?相帮。周万二人自然是答应的?。

    万云看着公共汽车的?窗外?,热辣辣的?阳光落下,她的?背后都是粘粘的?汗,心浮气躁地?想,之前万雪找她借钱,裘阿姨把话说得冠冕堂皇,让她做个到底的?好人。这阵子桂老师前后办理证件,裘阿姨也会帮忙,她也说自己尊重桂老师的?选择,可到桂老师要走了,裘阿姨为什么不能来送送他呢?刚刚桂老师的?表情,看得人心都碎了。

    难道她只会要求别人,自己却做不到?

    如果这样,那万云就要去质问裘松龄,凭什么宽己严人?也刺一刺她的?心!

    这种可怕得接近恶毒的?想法,令万云吓了一跳,在太阳光底下冒出一丝冷汗来!她扪心自问,凭什么认为自己可以去质问裘松龄?自己占了什么道理和立场?自己对他们两人的?感情又有?多少认知,就敢这样指手画脚?

    此时,有?一个微弱但不能忽视的?声音从万云脑子里冒出来,她以为,现在自己和裘松龄的?关系,应该足够亲密了,亲密到可以说这些没?有?边界感的?话。

    要是裘阿姨知道,恐怕又会认为这是一种自以为是吧?万云庆幸自己没?有?把刚刚埋在心里的?话倒出来,双手揉揉脸蛋,还是太看得起自己了。

    随即,周长?城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我们最近都别找裘阿姨了,桂老师离开,她恐怕也不会想见我们。到了中秋再请她来家里吃饭。”

    珠贝村的?小?院子,桂春生收了地?契,让周长?城和万云放心住下去,不用张罗搬家,自然也不用他们交房租,打理好房子,让房子里头有?点人气即可。所以现在小?院子里,除了桂老师离开,其余一应不变。

    周长?城的?话让万云默然,不禁想起上周裘阿姨送桂老师回家,她们之间的?那番对话。

    那时候已经很晚了,周长?城在房间里看明天赶着要用的?设计图,桂老师则在忙着接电话,他要离开广州的?消息已经散了出去,不少朋友都约好要给他送行,桂老师交游广阔,人缘也好,每天都少不了应酬这些事。

    裘松龄带着他去办一个麻烦的?证件,奔波了大半个下午,颇为疲累,不愿立即开车,就在楼下书房的?摇椅上躺着假寐,万云给她拿了水进?来,轻声问她要不要吃碗小?云吞。

    “我的?胃不好,晚上吃得也少,但是阿云你的?手艺好,我就却之不恭了。”裘松龄睁开眼,喝口水,跟她一起去了吃饭间。

    万云把拿碗清淡的?小?云吞端出来,裘松龄坐下,慢条斯理开始吃,她吃饭时上身?笔直,挺拔自然,几乎没?有?声响,看得旁人也觉得赏心悦目。

    “裘阿姨,您吃饭也好看。”万云不由赞道。

    裘松龄更小?的?时候,家里信奉食不言,寝不语的?家教,这些年?已经放松许多,放下筷子和瓷羹,又喝口水,擦嘴,她吃得确实不多,碗里还剩小?半碗:“吃饭还有?什么好看不好看的?。”

    万云就笑,裘阿姨和桂老师一样,站坐行蹲走都有?一套理论,比如是人吃饭,不是饭吃人,饭桌上不能弓腰塌背,喝汤不能有?声响,说话要直视他人等?等?。

    万云收拾好碗筷,回头看裘阿姨精神好了些,坐在饭桌边上,单手托着腮,看着美丽,却有?些寂寞,于是和她说起话来,也是带了点试探的?意思:“裘阿姨,您为什么不把桂老师留下来啊?您可是他最重视的?人了。”声音说到后面?,又小?了下去。

    裘松龄冷不丁听到万云这样问,微微愣了一下,随即才笑了笑,否认:“我不是阿桂最重视的?人,他最重视的?人是他自己,无人能越过?他本人去。”

    “啊?”不知怎么,万云有?点不相信裘阿姨的?话,桂老师平日里对裘阿姨嘘寒问暖,也会为了她的?喜好而做些幼稚的?事情,只要一见面?就是笑声不断,只有?很喜爱了,才会把爱意具体到日常生活里,如果这都不算数,万云觉得那许多人的?感情都不值一提。

    “不过?你这么说,我心里很舒服。”大概是真的?累了,这个晚上的?裘松龄说话比白天要柔软很多,但随即又微微低着头,不再说话了。

    或许是和桂春生的?别离在即,万云总感觉焦虑,有?很强烈的?表达欲望:“那您为什么这么大方,就这样让他走啊?还帮他□□件。我以为,广州的?一切都很好,您很好,我们和桂老师相处得也好,至交朋友都在,他会舍不得我们,至少会舍不得我们当中的?哪一个。”

    听完万云的?话,裘松龄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的?不可置信,仿佛在说,人怎么可以如此狂妄自大?桂裴华这样的?人,怎会为了他人的?意见而停留?

    “万云,你认识阿桂多少年?了?认为他是什么样的?人?”裘松龄问她。

    万云歪歪头,想了会儿,带着确定的?语气说:“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八七年?春节,现在是九二年?,说起来,现在也有?五年?了。桂老师一直都是我和城哥的?良师益友,他温厚慈爱、见识多、说话有?趣、讲道理、出手大方,还很尊重我们这些小?辈。他是个君子,是大大的?好人,如果不是他的?照顾,我们夫妻两个不会这样轻易在广州立住脚跟的?。”

    裘松龄了然,不怪得万云会以为阿桂能为了他人改主意,他们是遇上了桂春生的?好时候,而对他的?过?去一无所知:“我认识阿桂的?时候,他跟‘好人’两个字远远扯不上关系。在我们十?来岁时,他就有?个诨号,叫‘西关闯王花大少’,花同华。他是大哥,后面?跟着一串不着家、不着调的?小?少爷,街坊们把他们做过?的?荒唐事编成顺口溜来唱。”

    “我现在还记得一句,‘西关桂,河南秦,荔湾谢,掷万金,入水潭,败家金菠箩,一串又一串,无十?年?,钱换人’。有?几多风流,就有?几多折堕。”

    “阿桂是长?子,长?辈们总怕他不生性,从小?就当继承人培养,教他责任、担当、稳重,可家里管得越多,压制得越厉害,他逆反心就越强,什么都跟家里反着来,拿定主意要做的?事绝不回头。家里让他做生意管公司,阿桂偏不,说要不从此堕落花街,要不学?南海十?三郎入梨园效力?,再要不就去教书,而去学?校教书也不是什么正经的?目的?,还是为了追女学?生去的?,桂家长?辈拿他根本没?办法。阿云,你不知道,那时,不论长?辈、平辈还是小?辈,谁想和他正经说句话都难,只有?人家顺着他,没?有?他顺着别人的?。”裘松龄一开口,就是如此劲爆、匪夷所思的?往事,听得万云一愣一愣的?,这是她所认识的?桂老师吗?这根本就是两个人!

    不过?既然是往事,就没?有?必要再多提了,谈眼前吧。

    “虽然中间我们有?二十?年?没?见,因为这种唯我独尊、不可一世的?性格,让他是时代中,吃了比别人更多的?苦头,后来言行举止虽有?所收敛,但坐下来一谈话,我就知道他本质上还是那个桀骜自负的?‘花大少’,小?事情他会顺着我,可一旦涉及到他必须做的?决定,他想做的?事情,那是谁也没?办法改变的?。你说阿桂是否会为了我们谁留下?”裘松龄摇头,“他走或留,都一定是从自己的?心意出发的?,你我都没?有?本事留下他。”

    从周家庄平反回来,他一再坚持不肯找合适的?时机赴港,而是独自留在广州。

    决定要把周长?城和万云两个外?人接回家里来住,哪个亲朋反对都无用。

    到现在,因为对两个儿子感到愧疚,说舍下广州的?一切,立即就开始办签证。

    这些就是桂春生的?决定,无论中间有?多少阻拦和不快,他做下了,就一力?承担,从不诉苦。

    还有?两句话裘松龄没?说,桂裴华于她,是交心的?伴侣,是互补的?男人,但男人身?上的?通病,自私、固执、不可违逆、大男子主义,他一个不少。

    裘松龄让万云帮自己续杯水:“我帮他□□件,因为知道留不住他,大家相识一场,不如成全他。我相信,哪一日我想离开,即使他不舍得,但也会在这些事上送我一程。”看万云听得入迷,她笑笑,有?种罕见的?温柔,“你还小?,爱是爱,恨是恨,分得清清楚楚。但是我们这个年?纪,已经很少谈爱恨和理解了,我们谈命运和接受。身?边的?人很重要,但能力?范围内,自己最重要。”

    认识裘阿姨这几年?,万云从未听她说过?这么多话,桂老师的?离去,其实也给她造成了极大的?冲击,不然向来惜字如金的?她,不会和自己说这些前尘往事。

    “就是今天,阿桂让你们见到的?,都是他自得的?一面?。但是,世明的?过?身?,对他来说是毁灭性的?打击,父丧子,哪是什么轻举轻放的?事情?当父母的?,一生一世都会自责。他夜夜睡不着,日日受煎熬,却还要让自己吃药养好身?体,保持坚强的?心性,因为还有?世基和孩子们在。”裘松龄仿佛有?许多共鸣,声音脆弱得一折就断,万云只好轻轻抚住她的?手背,“他也苦,你们别看到他的?决绝,也要看到他心痛的?地?方。”

    裘阿姨的?话,让万云的?鼻子堵堵的?,眼睛发湿:“真希望能为桂老师做点什么。”

    “保重自己,好好生活。”裘松龄一直认为言多必失,因此没?有?必要,她很少多说话,今晚是因为长?久的?孤独,也是因为离别在即,胸腔中有?郁气,谈到这里,就说了不少。

    “裘阿姨,”万云低哑着嗓子,双眼朦朦地?看着眼前这张美人脸,说,“难怪桂老师说您是最心软的?女人。”

    闻言,没?想到一向来冷清有?距离感的?裘松龄脸上竟染上了红晕,神态中,有?一抹无法忽视的?女人柔美,动人心神。

    其实关于桂老师的?过?去,万云还有?好多疑问,只是讲了这么久,裘阿姨累了,她也没?敢再往下问长?辈不提的?事,只能就此打住。

    经此一晚,万云觉得自己和裘阿姨之间有?了更隐藏、更深入的?联系,她觉得自己在心灵上可以稍稍靠近裘阿姨,甚至可以稍稍踏出一点界限。

    但裘阿姨的?态度实在太缥缈了,让万云深深不确定。

    后头桂老师收拾行李的?时候,万云自告奋勇去帮忙,结果根本没?帮上什么,他自己就收拾好了:“家里的?东西,全都留给你和阿城处理,不必问过?我。”

    自从裘阿姨说了桂老师年?轻时是风流子之后,有?时候万云透过?他这张有?了岁月痕迹的?智慧脸庞,也会想象一下桂老师当初招摇过?市的?风姿,结果摇摇头,想不出来当时的?境况,桂老师在她和城哥这里,就是世上最好的?长?辈。

    公共汽车摇摇晃晃到了工业区附近,周长?城和万云下车,抬头看,已经接近中午的?时间,该到餐馆去吃饭了。

    “裘阿姨那头…”万云张张嘴,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城哥说得是,裘阿姨最近肯定不愿意见跟桂老师有?关的?人,还是别去讨嫌了。

    “别想了,给裘阿姨一点时间。先去吃饭。”周长?城拉过?她的?手,大步往前走去。

    而被?两个小?年?轻惦记的?裘松龄,又恢复了单身?,今日她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照常办公,一切与?往常一样无异,大概到了十?点钟,她忽然站起来,把办公室的?门关上,反锁,又回到位置上坐下,摘下手上的?卡地?亚手表,放在眼前,看着秒针一帧一帧地?走动,最终时钟走到了十?那个点数,此刻广州站往香港九龙站的?列车已开出了吧?

    裘松龄看向钟表的?双眼,清晰了模糊,模糊了又清晰,最终重新变得明亮,不远处的?珠江江面?,水波平稳,金光粼粼,今天是个好日头,忽而听到几声船鸣笛响,“呜,呜呜”

    第168章

    第

    168

    章

    桂春生的离去?,

    除了裘松龄需要时间去?粘合那颗破碎的心,就是周长城和万云夫妻也需要花时间去?适应这种?变化。与一个互相倚赖的亲人分开这件事,给这对小夫妻带来?的日常生活的影响就是,

    他们如今没有办法一个人待在珠贝村的小院儿里,

    每日必定是同进同出的,有时候一人洗澡,另一个都要隔着门口?说话,说什么都行,

    唱歌也行,只要能听到一点响动,好像要确保在天地间,自己?并非独自活着。

    本来?,

    两?个成年人应该有面对一切变化的勇气,

    可是正是这份脆弱,

    让周长城万云二人变得更为靠近对方?。广州这座偌大的城市,

    于他们而言,又?重新变得陌生,

    两?个没有根基的外来?人,此时只剩下彼此。

    好在,在这百般变化的滚滚红尘中,世?间仍能容得下一对平凡普通的少年夫妻。

    “城哥,

    帮我把毛巾拿进来?!”万云在浴室里开了花洒,淅沥沥的水从头?顶落下,她伸手到墙壁上拿毛巾,摸了个空,

    抬手把脸上的水擦干,闭着眼?,

    朝外头?喊人。

    “来?了,又?忘了拿!”周长城放下手里的信,到外头?去?给万云拿晾干的毛巾。

    “谁的信?”万云把浴室门开了条缝,拿过毛巾,问一句。

    “师父和师娘的。”周长城靠在浴室门口?和万云说起话来?,“师父正式退休了,给我们寄了退休宴那日拍的照片来?,现在小梅长得比师娘都高了,等会儿你?看?看?。师父小梅跟师娘都到市里去?了,师父在小伟单位附近摆了个修自行车的摊子,现在生活挺平静的。师娘说你?给她买的衣服很合身,大家都夸她穿得好看?,在信里说谢谢你?。”

    “喔,师娘喜欢就好。”万云冲洗干净头?发上的泡沫,又?拿毛巾擦干水,她成日在厨房和餐馆,里头?都是油烟味,每天光是洗澡就要洗二十多分钟,恨不?得把身上的皮都换一遍。

    洗完澡,收拾桌上的东西,反锁小院儿的大门,夫妻俩儿关灯上楼。

    万云眨着眼?睛问周长城:“周工,你?会不?会嫌弃我身上都是油烟味儿?”

    周长城放下那封信和两?张照片,故意在她身上嗅来?嗅去?:“什么味儿?什么味儿?我怎么闻不?到?香香的,只有香皂味!”

    “贫嘴!”万云被他闹得浑身发软,头?发半湿,斜斜躺在床上,嘻嘻笑起来?,但脸上想知道答案的那点执着和认真,却不?像开玩笑的,“我是说真的呢!”

    广州街头?可不?乏光鲜亮丽、白净喷香的女子,有时候万云都觉得自己?要被厨房的油烟给腌入味儿了。

    “万老板,那你?嫌不?嫌弃我身上都是机油味?”周长城反问万云。

    他所在的昌江精密广州厂,除了办公区域,车间里头?全是机器,为了保障机器的使用年限和产品质量,尽量不?进灰尘,有些车间是封闭不?能开门窗的,只能在高墙上装大型抽风机,夏天时开工业风扇吹机器,给机器降温。有些机器用电,但一定要用到机油,机油的味道成年累月地在这个密闭的空间里发酵,味道又?重又?腻,刚开始进去?的人不?适应,甚至会反胃呕吐。

    周长城的办公室就在隔壁,每日浸淫其?中,和操作师傅沟通,怎么可能不?沾上味道。

    “那行,咱们一对臭公臭婆,谁也别嫌弃谁。”万云笑着搂住周长城,亲一口?。

    周长城抱着头?发还没干透的妻子,吻了吻她的脸颊,想到远去?香港的桂老师,有种?突如其?来?的温情,结婚时觉得自己?多了个亲人的感受又?找上门来?,这种?温情令他不?由自主说出类似誓言的话来?:“小云,我会好好珍惜你?,珍惜我们的婚姻。”

    他不?是个口?花花的男人,他没有说天长地久,但有些话比永远更真实。

    “嗯,我也会珍惜你?。”万云抱紧自己?的丈夫,久久不?肯放开。

    奇怪的是,桂春生离开后,万云餐馆里的生意慢慢好了起来?,这倒和桂老师无关,当然。论起来?,似乎也是有点间接关联的。

    桂春生留下一应事物,都让周长城和万云处理,小两?口?没有动他房间里的东西,日常打扫通风,只是把那台彩色电视机换到自己?房间,又?把自己?房间的黑白电视拆下来?,搬到了快餐店,放在收银台边上一张较高的桌子上。

    周长城叫李腾飞帮忙,给快餐店的电视装了天线,也能收到香港那边的电视台,甚至还能转播台湾?*?

    的电视台,于是一到中午和晚上吃饭的时间,万云也不?怕费电费,打开电视,把声音调大,又?专门挑耳熟能详的电视剧来?播放,《新白娘子传奇》、《大时代》、《皇庭壹号》、《青青河边草》等,都是当时人人追着看?的剧集。

    也是没想到,只是在店里多摆了台不怎么起眼的电视机,店里来?吃饭的客人就比往日翻了一倍,嘴里吃着饭,眼?里盯着收银台边上的电视机。

    附近的工人,大多都是住在厂宿舍的,愿意花钱的就喝酒打牌去舞厅,愿意攒钱的,下了班连个去?处都没有,最多就在工业大道上溜达散步,哪里有免费娱乐他们就去?哪里,尤其?是到了晚上,大家吃过饭出来?,就挤在云记快餐店门口,勾肩搭背地看?电视。

    原本林彩霞烦这些来?看?电视的人,不?吃饭,又?堵在店门口?,人人进出都不?方?便?,但是万云没让她赶人,而是在做晚市生意时,还放几大锅价格实惠的糖水出来?卖,像是木瓜牛奶、莲子红豆沙、海带陈皮绿豆沙、番薯芋头糖水,也不?贵,拿个吃饭的碗,套个透明塑料袋,插跟吸管,客人一拎就走,每碗三毛钱,谁都喝得起。

    那些看?电视的,嘴馋就会买一碗来?喝,夜里人又?多,来?来?往往,就算不?留下看?吃饭看?电视,喝个便?宜糖水也不?是什么大消费,这些糖水一个晚上下来?,至少得卖出去?三百多碗,几大桶的糖水都能清光,林彩霞装糖水装得手腕都痛,胡小彬更是厨房前后走来?走去?忙个不?停,一天下来?,汗水打湿全身,就没有个干爽的时候。

    别小看?这些钱,一碗一碗加起来?,也是不?少的,万云收钱收得喜上眉梢,晚上周长城下了班也得过来打下手。

    袁东海在旁边看?了,羡慕不?已,直夸万云做事灵活,恨不?得那三毛三毛的钱全是记到自己?账本上的,又?悄悄地摆了另外一个锅,锅里挤满了之前被除掉的各类串串。

    万云看?袁东海还算老实,虽然也有争生意的意思?,但他卖的是咸口?,跟自己?的甜口?糖水不?相撞,甚至还有互补的意思?,反正把两?种?口?味的客人留在自己?店里就行,何况他卖出去?一串鱼蛋,里头?有两?成半是归她的,随他去?了。

    九月底,一算钱,万云发现餐厅生意开始慢慢走出低谷,客源稳定上升,总营业额从不?到三千,涨到了五千左右,跟去?年同期相比,涨了两?倍,按这个势头?下去?,下个月应该还有机会再涨一点儿。

    万云在收银台低着头?,认真按着计算器,除开一切看?得见看?不?见的成本、损耗、税费,最终呼出胸中一口?窝囊鸟气,在心里宣布,从这个月起,云记快餐,正式盈利!

    旁边的快餐店看?万云一台电视就能吸引到这么多人,陆续也有几家开始装了电视,学万云夜里卖小吃和糖水,于是又?分掉一批客人,但总体的客流量和每日流水,都较为稳定了。

    此时,还有另外一件事,让云记快餐上了一个台阶。

    云记快餐开始做盒饭外送。

    这件个决定,还得从周长城和洪金良身上说起。

    洪金良的废料回?收公司一直都是昌江精密的合作下游,但葛宝生走后,他跟昌江里头?的线就断了,拿到手的料比之前少,眼?看?着昌江精密订单多到忙不?过来?,要找其?他供应商做外包,洪金良眼?热啊,别的不?说,跟在昌江后头?吃剩饭,也够他消化的了。

    可葛宝生这人运道不?行,从昌江出来?,和洪金良又?闹翻了,工业区就这么点大地方?,谁不?知道谁呢?所以洪金良在昌江的名声也不?怎么好,一些较有价值的废料,是分不?到他公司了,更别说找他做供应商。

    直到周长城开始慢慢接手葛宝生的工作,并且现在职位越升越高,越来?越受公司重视,洪金良又?把结交人脉的算盘打到了周长城身上。

    但新上任的周工不?嫖不?赌、不?抽烟不?喝酒,连纸牌麻将都不?打,更别说去?舞厅唱卡拉OK,极少应酬,只是在厂里埋头?做事,似乎一点破绽都没有,让洪金良无从下手。

    大概是因为葛宝生离开昌江时,跟金良回?收有点牵扯的缘故,姚生很厌恶厂里的采购和领导层跟合作商走太近,哪个当老板的都不?能容忍员工吃回?扣,至少明面上的大回?扣不?能浮出来?,更不?能让他知道两?者之间有往来?,所以周长城和供应商的距离一直都保持得较远。

    那晚,洪金良从按摩店走出来?,嘴里还叼着根烟,脸上尽是放纵过后的餍足,走在路上双腿打飘,看?着周围的莺莺燕燕、灯红酒绿,顺道咂摸了一下昌江的周长城,他就没见哪个男人活得像周工这么死板的,广州这样的花花世?界都不?会享受,净懵佬,唔识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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