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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万雪又细细问了周长城和万云租房的情况,听说墙壁一直掉皮,床板都是木刺,想了想,起身回屋拿了几斤旧报纸出来:“今晚先拿回去垫垫床板。”

    旧报纸不值什么钱,周长城顺手接过来,也没有多大的心理负担:“谢谢姐。”

    “那墙壁,你们想不想重新刷一下?”万雪问妹妹。

    万云瞪大眼睛,又看看周长城,踌躇起来,刷墙要钱要票吧?他们刚刚算了,新生活要开展,还有好多东西没买呢,手头有点紧张。

    周长城也不想一下子在这个房子上花太多钱,毕竟是租来的房子,又不是厂里给他分的。

    万雪也是想到这一层,笑了笑:“你姐夫有个同学,家里是给人打地基砌墙的,前阵子你姐夫刚给他介绍了个活儿,他们正哥俩儿好呢。”

    “我听你们说,就是把墙皮都扒掉,再重新刷一层灰就好了,取个新颖亮堂,又不是要弄得多精细,人住得自在些。你们就给那人一点辛苦费。”

    “别担心,我让你们姐夫去想办法。要实在是太贵,那就算了。不过,问一问总是可以的。”

    万雪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周长城和万云没有不答应的理由,只有再次谢过大姨姐。

    说完了他们在家具厂的租房,万云见万雪的精神不错,又问起早上说的事儿:“姐,物资局的房子你们去看了吗?怎么样?”

    “看了!”说到这个,万雪就兴奋,从兜里掏两个钥匙给万云和周长城看,大概觉得自己嗓门太大,又降低调子,“早上你们走后没多久,我就找你姐夫去看了。看的时候他没吭声,因为在三楼,你也知道他腿脚不便,我以为他不喜欢,就没敢硬说要。没想到中午吃饭之前,他回来就悄悄和我说已经去县委找到主家,签了协议,交钱拿到钥匙了!”

    因为都是在单位上班的人,孙家宁是找了个在县委的熟人问的主家,小地方人情重,仰承着互相交个朋友的态度,主家还给他便宜了一块钱。

    姐妹俩儿相似的面孔绽放出相同喜悦的笑颜:“姐,真好!你和姐夫就要住新家了!”

    万雪嗔妹妹一眼,又把食指放在嘴边上,“嘘”了一声,压低嗓子:“我们是悄无声息去办的这件事,还没跟家里人说呢,邻居们也都不知道。”

    孙家宁的意思是这件事由他提出来,不能让万雪开口,晚上大家都下班下学了,聚在一起吃晚饭时再说,等过几天农业局没那么忙的时候,他休假了,再择日和妻子搬过去。

    万雪自结婚后,向来跟着孙家宁的意思转,大事都听丈夫的,因此中午再高兴也没在公婆和小姑子面前露馅儿,独自高兴了一下午,现在也就只偷偷告诉了妹妹妹夫,谁叫这是她在县里最亲近的娘家人呢!

    丈夫是好的,可公婆和小姑子对她始终隔了一层,还是自己娘家人为自己着想,早上要不是万云,她哪儿会想到要出去看房子。

    娘家妹妹就是她的福星!

    万雪就说让妹妹嫁到县里来是大好事儿一桩,立马就看出成效来了!

    大概就是因着万云给她递了这个消息,所以万雪总想着投桃报李,给妹妹一点适当的帮忙和好处,再让妹夫知道,万云虽然是独自来县里,可也是有姐姐姐夫撑腰的。

    周长城想起廖大姐带他们去看的那套房子,说起来都是大通间,却是样样都比家具厂的筒子楼好得多。

    衣食住行,每个月光是“住”这件事,花费就要超过三十了,还不算其他的,这位孙姐夫真是大手笔,周长城看了看还在替姐姐高兴的万云,心里有一点点酸,也不知道小云会不会怪他没有孙家姐夫的本事?

    看大姨姐因孕吐略微发白的脸上,洋溢着遮都遮不住的幸福和欢乐,周长城想,自己还得跟孙姐夫多学学怎么当个让妻子发自内心欢喜的丈夫才好。

    妻子好,丈夫才好,日子也才会好。这些都是师娘积年累月对几个师兄弟耳提面命的。他都记得。

    万云倒是想不到这么多,她在万家寨连个正经的房间都没有,一结婚就能有家具厂那个大通间的条件,这已经比她预想的好多了,且姐姐在县里跟婆家人挤了那么久才有今日,她当妹妹的,说不出一句酸话,更不会拿姐夫跟周长城比。

    此时周围的邻居陆续有人回来了,都在生炉子做饭。

    万云这才发现姐妹二人说话间,都忘了时候,又晚了,忙和姐姐告辞,他们打算在师娘家吃完饭,马上就要去家具厂的收拾屋子的。

    出了孙家巷,路上的人和自行车渐渐多起来,这对小夫妻夹在在人群中慢慢挪动。

    周长城问万云:“姐夫是个什么样的人?”

    孙家宁这阵子工作忙,在家的时间少,说起来,周长城跟孙家宁当了几日连襟,还没正式见过面呢。

    夕阳下,他们二人走在县城的街道中,四周都是下了班回家吃饭的人,有人说话,有人买菜,很热闹,孩子们放学了,滚着个铁圈看谁溜得远,一路跑一路叫,欢声笑语冲进路人的耳朵里。

    万云也被他们简单的快乐感染了,脸上一直带着笑,听了周长城的问话,微微敛起笑容,思考了一下,才说:“姐夫不太爱说话,看着有点严肃”,再想想,继续说,“到万家寨,除了正经叫人,他也不爱跟我爹娘和哥哥们讲话。”

    不过可能是万雪疼妹妹,孙家宁对万云的态度还是比较亲切的,往年过年,他陪万雪回娘家,都会给万云这个小姨子一个两块钱的红包,属于爱屋及乌的行为。

    尽管和孙家宁说话不多,但万云对孙家姐夫的印象不坏,不过,她掰了掰手指头:“我姐比我大了四岁,姐夫又比我姐大了八岁,那算起来他比我大十二岁,我和小弟都可以叫他叔叔了。反正我看不懂他在想什么,高兴不高兴,好像都是一个表情。”

    她收起笑,刻意板着脸,眉毛挤到中间,紧眯着嘴唇说:“就像这样。”

    年轻姑娘,脸颊鼓鼓,就是故意扮丑,也难看不到哪里去,何况她本身就是甜乎乎的女孩儿。

    周长城认真看她的脸一眼,不由笑出了声,很是开怀,除了羞涩甜美,他又见识到万云可爱调皮的一面。

    万云抬头见周长城大笑,深邃的面孔和眉目染上一层金光,像是画报上的人,英俊动人。

    他长得好端正啊,万云心里冒出这这句话,又赶紧压下去,好在夕阳光掩盖了她发红的脸颊。

    “我姐说了,姐夫更看重礼貌修养,我们见到他,好好叫人就行,说不说话没所谓的。”万云也认同,反正也不经常见面。

    周长城“哦”了一声,脑子里浮现出一个严肃的三十多岁男人的模样,亲戚之间,只要不难相处就行。

    “不懂他在想什么也不要紧,只要他对姐姐好,那他就是个很好的人。”周长城是这么总结的。

    万云也同意,甜笑赞同:“你说得对!”

    第012章

    第

    12

    章

    周长城和万云夫妻走后,万雪和几个一起做饭的邻居打了声招呼,就自己搬出菜篮子,坐下来慢慢摘今天晚上要做的菜。

    自从她嫁给孙家宁,不论有没有上班,这些家务活儿都是她的。

    做饭洗衣扫房子擦窗户,跟万家寨春种秋收、耕地挑水、上山下河那种繁重的农活儿相比,这些都是轻省的,可日复一日的重复劳动,也让人难受,还让人在家庭中失去存在感。

    刚开始万雪也有过彷徨的时候,都说从万家寨嫁到县里是大造化,可她一没工作,二没技术,三没读多少书,唯一能仰仗的就是孙家宁,因此收起浑身刺,刚结婚时,对着他有点小心翼翼,两个人不论是从性格上,还是生活习惯上,都磨合了好久,逐渐才找到一点相处的平衡之道。

    结婚的头一年,孙家宁也认同,既然万雪不上班,那就在家把家务干好,甚至还会站在他父母的角度,嫌弃万雪做的饭菜不好吃。

    不过,万雪虽然没有在万家寨的那种厉害,可本质上并不是那种受了气就往肚子里咽的性子。

    他们不是嫌她没技术没文化找不到工作,在家白吃饭吗?

    那阵子万雪就天天跑到孙家巷的街道办,要他们帮着介绍工作,还去找平水县的妇联,说愿意给他们白干活,只要每天管三顿饭,不饿死,干什么都行。

    周围的住家,大多都互相认识,尤其是街道办的工作人员,对每一户人家的情况都是摸过底儿的。

    除了万雪,孙家四口人中,有三个都是正式职工,就是花销再大,也养得活一个儿媳妇,怎么还要她自己到外头找活儿干,要求只是管饱,难不成是孙家人虐待她了?

    邻居们跟万雪打过交道,都知道她不是吃亏的人,但万雪不跟孙家人吵,反而是发动街道和妇联,还有周围邻居的群众力量,对孙家进行无形的谴责。

    那时是万雪和孙家宁结婚的第二个秋天,刚过完中秋,天已经慢慢凉了下来,中秋节前,他们还回了一趟万家寨。

    中秋后,过了几日,孙家才知道万雪瞒着他们去街道问工作的事。

    那天夜里吃过饭,孙家人都在,关上门,孙家父母和在上学的小姑子都对她恶言恶语一顿,嫌弃她给家里丢人,天天没完没了跑到街道和妇联去问工作。

    一个儿媳妇,不用上班,在家坐着就有人挣钱拿票回来,她这么闹腾,是嫌日子太好过了,要闹得邻居都看自己笑话不成?

    孙家欢对她的态度尤其恶劣,上蹿下跳,语气轻蔑:“从乡下出来,初中都没读完,你也不看看自己会些什么,能做点什么?如果不是我哥,你还在万家寨面朝黄土背朝天当农民呢!”

    万雪只是含恨看了孙家欢一眼,难受得心痛,却忍着没有反驳。她在等,等孙家宁出面维护她。

    孙家欢年纪小,哥哥比她大十几岁,家里自小疼她,要什么给什么,在平水县是条件是很优越的小姑娘,被万雪刮了一眼,简直要翻天了,站起来骂人:“你还敢给我白眼看!我说错你了不成!?”

    “不像我爸妈和我哥要上班,又不像我每天要刻苦学习以后考大学,你成天在家里待着享福,周围邻居不知道多少嫂子羡慕你!再说了,我们都不在家,你说不定还会偷偷拿我们家的米粮给娘家,你还...”

    这话一落地,屋里瞬间静了一静,无人开口。

    孙家欢还要继续往下说,孙母拉了拉女儿的手,让她别说了,她不明所以然,回头看自己妈一眼。

    万雪听到这话则是一脸愕然,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家四口,他们全都看不起她?都觉得她会偷东西,还悄悄回去接济她娘家?可明明她嫁给到孙家后,一年也就是过年前和中秋节会回去万家寨一趟,回去时都有孙家宁陪着,带的东西都是有数的,他们明明知道的?

    结婚一年了,她天天在家里操持里外,自愿跟陀螺一样忙个不停,他们在背后这样说她?

    孙家欢只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平常喜欢看些风花雪月的,收集电影明星的画报,家务活儿做得马马虎虎,要说她过得骄纵,攀比打扮那是有的,可这种家长里短,编排人的话,有且只有公公婆婆或是孙家宁这些大人才能在念叨时被她听见,让她今日可以鹦鹉学舌骂出来。

    那这些话,究竟是公公婆婆说的,还是丈夫说的,又或者是他们一起说的?

    他们背着她说了多少这样的话?是不是每天看着她的热脸贴上去的笑话?

    孙家宁呢,他在里面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他也觉得自己是小偷?

    两个人心贴心,肉贴肉,最亲密无间的时候,他说的那些温柔的话,都是骗她的?

    万雪被这句话刺得都忘了要为自己辩驳,沉默中,眼睛里蓄满了泪,向来坚强有办法的她,从未觉得自己如此软弱和疲惫过。

    而孙家宁听了妹妹的话,眉头紧皱,万雪被这样质疑,他也高兴不到哪里去,她娘家是见钱眼开,可对他来说,万雪是个顶好的妻子,见孙家欢一脸不服气,还要再张嘴,孙家宁这才严厉地吐出三个字:“你闭嘴!”

    “你说你妹妹干什么!”孙母虽然理弱,却还要维护自己的女儿,转头白了万雪一眼。

    婆媳自古以来都不对付,她就是看不上万雪那娘家,明明是个乡下姑娘,彩礼要钱又要自行车,前阵子还大包小包拿回去,万家的回礼也就给了一袋自己种的红薯,他们还以为自己生了个什么宝贝金疙瘩不成?!

    万家收高价彩礼的这口气,孙家父母憋在心里好几年了!

    若不是看万雪嫁过来后还算手脚勤快,孝顺公婆,孙父想起来那辆崭新的自行车,也要说她几句。

    万雪自尊心强,眼里的泪忍着没有掉下来,没当着他们的面哭,她站起来,环顾这个狭小的屋子。

    公公婆婆和小姑子坐在床沿,他们是一国的。

    孙家宁坐在另一个小板凳上,他站在自己这个当妻子的对面。

    进入这个家一年多了,在今晚的泪眼朦胧中,万雪才悲哀地认识到,他们是完完整整的一家人,而她,是个彻头彻尾的外人。

    如果是在万家寨,万雪想,她肯定会上手打孙家欢一顿,又或是把家里砸了,心里那口气才能出,再要不,就和孙家的每一个人吵个翻天覆地,闹不可开交才行。

    可那一晚,年轻的她只觉得深深的失望和茫然。

    见万雪不似平常,被说了还会反击几句,今天只有沉默,让孙家人更觉得自己说得不错,就说她肯定偷偷拿家里的东西给过娘家好处,看,打到了她的七寸了,话都说不出来了吧!

    万雪出这个门之前,受伤地看了孙家宁一眼,里面的心灰意冷,寒冷的让孙家宁透不过气来。

    他的妻子,是他自己相中娶回来的,彩礼钱也是他愿意给的,万雪貌美热情,让跛腿已久的他,对生活有了新的希冀和期盼,跟她结婚,他是欢喜的。

    孙家宁知道万雪在娘家过得不好,她好多次都悄悄和他讲,能嫁给他,她觉得比寨里的姑娘们都幸运,即使自己是个跛脚男人,但每天回到家,万雪都是一张可人的笑脸对着他,事事依着他,从未戳过他的痛处。

    可是,今晚,万雪走了。

    她走得不快,跟平常走路没什么两样,一出这个院子的门,万雪眼里的泪就掉了下来,她伸手擦擦,在平水县,在孙家巷,在孙家大门口,她受了委屈,甚至不敢哭出声,再左右看看这条已经闭眼都能走的巷子,一左一右都有延伸出去的路,竟然不知道能去哪里。

    嫁人了,万雪回不去万家寨。

    夫家看不起她,万雪回不去孙家。

    她两手空空,两头不到岸。

    万雪惶惶然地往右手边走,这条路通往电影院那边,几盏相隔很远的路灯,有一对年轻爱侣的声音传来,他们在讨论刚刚看完的电影,很热烈的样子,万雪跟在他们后头,一步接着一步。

    那对年轻的爱侣没注意到哭泣的她,骑上自行车,很快就消失在万雪眼前了。

    万雪没再跟着他们,脚下有什么路,她就走什么路,哪里能被脚踩住,她就往哪个方向去,像个迷路的孩子。

    走着走着,她才发现,自己不自觉往西郊的方向在走。

    从平水县到万家寨,坐乡镇汽车的话,要在西郊的车站上下车。

    娘家爹娘和哥哥们对万雪并不好,可她在孙家受了欺负,她的心和她的脚,还是在一步步引导她,回到万家寨去,回到那个并不欢迎她的家去。

    这一晚,万雪再没有嫁到县里的骄傲,她的那点虚荣心在今晚碎了一地,现在她只想和妹妹万云挤在万家寨那个沿着墙壁搭出来的草棚子里,姐妹俩儿躺在一起,说着怎么走出万家寨的憧憬话语。

    她一直走,后头的孙家宁一路跟着,脚步一高一低,因为走得太久,双腿很吃力,微凉的秋夜中,他已经出了一身汗,可跟了这么久他都没敢叫她,也有点没脸叫她。

    孙家宁比万雪大了八岁,经过的事儿比她多,受过的人情冷暖也比她多,是个心智成熟的男人,看人有自己的一套,结婚后,万雪对他的依恋是装不出来的,只要一看到他下班,就欢欢喜喜地叫人,围着他打转,这姑娘从头到尾都在一心一意地维护着两个人的关系。

    家里人一直都对万雪娘家有意见,说万雪不好的时候,他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想管,虽不搭话,但也不替她辩解,潜意识也认同爸妈的说法,万家人就是在卖女儿,和这样的岳家有什么可走动的?

    但是他忽视了,他的妻子是个活生生的人,她是无辜的,也是被动的,主动的人是他孙家宁,是他先看中了万雪好看的皮相,托人去相看的。

    他们孙家这样迁怒,是不讲道理的。

    从万雪站起来看他的那一眼起,孙家宁的愧疚之情如暴风般袭来,一阵又一阵的歉疚和难堪交杂在一起,他看到了自己在这场婚姻中的卑鄙和隐藏,于是不顾家里人的反对,拖着脚跟着万雪出来了。

    万雪走了快两个小时才走到西郊,此时已经是深夜了,凉风浸浸,这是郊区,四周一个人都没有,她走惯了山路,根本不害怕这种黑暗,漆黑的夜包裹住了她,犹如在万家寨的许多个没有灯的夜晚,她身在其中,只觉得安全,无比自在。

    孙家宁跟得很辛苦,当他以为万雪还要再往前走的时候,她停下来了,坐在一张石凳子上,凳子边上有个简易的铁皮亭子,中秋节前,他们夫妻在这里等回万家寨的乡镇汽车。

    万雪想回万家寨!

    在石凳子上坐下时,万雪捏捏走累了的双脚,想着回不去的娘家,看不惯自己的孙家,悲从中来,从小时候在娘家吃不饱穿不暖,还要背着弟妹干活儿,爹好赌,赌输了会拿藤条打人,娘是个懦弱的人,只会用难听的话骂孩子,哥哥们偷奸耍滑要她多干活;二十岁光身嫁给孙家宁,以为结了婚,就能有一番新天地了,可孙家人每一天都在蔑视她,说话阴阳怪气,根本不在乎她高不高兴。

    跟孙家宁能撑住一年多的婚姻,完全是看这个男人对她偶尔的几分温存。

    万雪这才发现,枉她以为自己多聪明能干,家里家外一把手,其实她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自己。

    眼泪一滴滴掉下来,从开始的小声隐忍,到后头逐渐大声,灭顶的孤独感笼罩着那个没有婚姻经验的万雪,仿佛过去二十多年的憋屈都在今晚找上门来了,她趴在石凳上,哭得不能自已。

    孙家宁就在一旁看着她哭,三十岁的男人,心慌得手足无措,不敢上前。

    跟了万雪这么久,照理说她应该也看到了自己,或许看到了,但也不愿意和他多说一句话。

    仿佛哭到地老天荒,西郊的夜更深黑更凄凉了,万雪才慢慢断了眼泪,擦了擦红肿的眼睛和脸颊,发起呆来,哭过之后,发泄了难受,心也清明起来。

    是啊,她是什么都没有了,可她还有自己的双手呢,这双手完完全全属于她自己,谁都夺不走。

    孙家宁跟着她,其实刚往西郊走时,万雪就知道了。

    若是平时,她会顾着孙家宁的腿,说什么都会停下来等等他,可是今晚她不想,她受够了自己总在为他忍耐,忍耐他忽冷忽热,忍耐公公婆婆的冷言冷语,忍耐孙家欢的任性懒惰。

    万雪坐在石凳上,一言不发。

    孙家宁跛着脚,肩膀时高时低,走前来,他低头看住自己痛哭过的妻子,他是人,这是他最亲密的人,当然是心疼的,一开口,嘴巴是苦的:“阿雪...”

    万雪没应他。

    “这么晚了,回家吧。”孙家宁一条腿支撑久了,实在累,这才坐下,转头去哄她。

    “孙家宁,我没有家。”万雪的话很轻,但这样静的夜,足以传到孙家宁耳朵里,“万家寨是我爹娘和哥哥家,孙家巷是你家,都跟我没有关系。”

    “我没有家。”万雪又轻声重复了一句。

    今晚之前,万雪都跟父母一样叫他家宁,只有两个人的时候,会脸红地叫他小宁阿哥,这是万雪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他孙家宁,那种陌生和距离感让他感觉挖心,仿佛随时要失去她。

    “阿雪,我家就是你家,怎么会没有家呢?”孙家宁自诩自己比她的经历得多,还读过中专,可也拿眼前的万雪没有办法,她如今的心和他离得太远了,“刚才家欢她有口无心...”

    “孙家宁,你知道巷子里的人家在背后怎么叫你吗?”万雪打断他,冷静的声音响起在这寂静的郊外夜里。

    孙家宁身体一窒,他看着万雪,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怎么突然说起这些不相干的事?

    她没有带任何感情,也不看孙家宁,继续说:“他们背后叫你孙跛子。”

    孙家宁双拳握紧,全身紧绷,斯文秀气的脸上一阵阵阴郁,他是十八岁时插队,赶在洪水前抢收麦子,在乡下摔断的腿,因医疗条件不好,治疗不及时才落下的瘸腿,知青办和县?*?

    里还给他树了下乡学农典型,凭着这个,孙家宁才从插队的地方办了病退,回来平水县,进了林业局的。

    他不是天生的跛腿!

    他设想过无数次,如果自己的腿没有摔坏,那他的人生该有多灿烂!

    他最恨人家用异样的眼光看他!

    “我刚到孙家巷的时候,就有人在我面前这样喊你”,说到这里,万雪才转头看他一眼,又扫一眼他那条明显畸形弯曲的左腿,转开眼,“我们刚结婚,你对我耐心又温和,还承诺每个月给我零花钱,给我买新衣裳,你下班还会给我带零嘴儿,只给我带,连你妹妹都没有,是我见过最好的人。他们不知道你是个多好的人,就叫你孙跛子,我气得要死,扑上去和他们扯着打了一架。”

    “一次就打赢了,他们再不敢在我面前这么叫你。因为我说,要是再听到‘孙跛子’三个字,我就放把火把他们家烧了。”

    孙家宁记得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当时他回到家,看到万雪脸上红红的,一晚上没消下去,脖子上有两条伤口,渗血了,问她怎么回事,她只是说去山上摘野菜时不小心碰到刮伤的,他就没有放在心上。

    “孙家宁,你可能不知道,乡下人打架是很蛮的,尤其是我们寨子里,若是气到上头了,手上有锄头和镰刀都要往对方身上招呼,恨不得把对方弄死才罢休。”

    “我是个女孩儿,力气不如男的,但在万家寨,打起架来就是这么不要命的,所以没人敢欺负我和我妹妹。”

    说完这句话,两个人都默然,万雪又说:“孙家宁,往后再有人叫你孙跛子,我不会再上前去打架了。”

    孙家宁被万雪这种清淡的语气给镇住了,他知道万雪和邻居有口角时,不怕动嘴,也不怕动手,可从未想过她这样不惜力地维护过自己,那阵感动翻涌而来,紧接着的仍是愧疚。

    “阿雪...”孙家宁温柔地唤她的名字。

    孙家父母都是砖厂的正式职工,先后生了一儿一女,儿女乖巧听话,一直是左邻右舍都羡慕的家庭。

    在孙家宁没有瘸腿之前,孙家父母都以读过中专的孙家宁为豪,但自从他摔断了腿回到家,父母就不太爱同他走在一起了,四邻总有些皮孩子把“孙跛子”编成顺口溜,见了他们家的人就念,妹妹年纪小,只会哭,父母觉得他给家里丢人了,虽然没有开口骂他,可也未出言维护过。

    若不是后来知青办树了典型,他进林业局有个好工作,经济上不拖累父母,日常生活也不需要人搀扶照顾,估计孙家父母忍耐一段时间后,就会再找个农村地方让他一个人待着。

    那阵子孙家宁万念俱灰,他没想到最亲近的感情背叛是来自父母的,可他也办法离开父母,他的腿休整两年多才彻底不需要拐棍。人本性,并不是所有人都善良的,欺负他这种障碍人士的恶人,大有人在,跟家人住在一起,有瓦遮头,人多抱团,他的处境才会更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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