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平安夜这日,陈麦早早下课,放胡瑶他们出去过节。圣诞节像是鲜奶油蛋糕,上海就是烘蛋糕的蛋糕房,满座城市甜蜜的香气,人造雪好比糖霜,圣诞铃铛好比银珠糖,有种写作手法叫以乐景衬哀情,大乐即大哀,胡瑶担心阗野,下了课便赶回深水湾花园。
进了门,她便闻到黄油烤鸡和苹果派味道。阗野在厨房洗手作羹汤,他在认真细致地过圣诞节。
阗野看见他,淡笑着问:“我们吃完饭去看电影,看完电影去外滩散步,好不好?”
胡瑶看过阗野脸上的表情,点头说好。
两人吃过饭,包裹得厚实,转出去看电影。
电影无趣,胡瑶靠着阗野几乎睡着,主人公大吵架,胡瑶醒来,哑声问阗野还要多久。
阗野看眼手表,轻轻告诉她:“还有一个小时。”胡瑶叹气,软黏成粥,歪头就要睡,阗野托住她脑袋,悄声说:“不想看就不看了,我们出去走走。”胡瑶来了精神,用手指梳梳头发,围拢围巾,拉着阗野快步走出去。
外头都是人,朋友,情侣,家人,他们走走望望,说说笑笑。
胡瑶和阗野被裹挟在他们之间,慢走慢看,顶上的天使彩灯光芒无限,仿佛在布道,人人举起手机向上拍照,几十个大小不一的显示屏投出天使的翅膀,倒像是超现实电影里的概念性镜头。越往前走人越密,胡瑶觉得无味了,和阗野到咖啡馆坐下歇脚,点两杯咖啡,吃些松饼。
她小口尝他的咖啡,感叹说:“喝上去居然是坚果的味道。”
阗野笑笑,他不怎么说话,只拉着她的手。
胡瑶想着阗野爸爸的事,问他说:“游戏是明天上线吗?”
阗野摇头:“我还想往里面加点东西,主线剧情也要改,只好等明年再上了。”
胡瑶点头,他垂下眼想了会,有些突然地问她:“我如果放着好好的大学不上,跑去画漫画,你会怎么想我?”胡瑶用叉子剁开松饼上的奶油,轻松说:“那世界上就要多个漫画家咯。”阗野万没有想到她会这么说,有些诧异。胡瑶大口吃下轻盈的鲜奶油,问阗野说:“你爸爸漫画画得这么好,怎么不去当漫画家?”
阗野答说:“他想,但我爷爷不支持他。”
隔了会,阗野讲:“我爸爸本来想去日本留学,画漫画,我爷爷当然不准,两个人犟到后来,爷爷从美院请了个老师教我爸画画,我爸很高兴,以为爷爷让步了,等去了老师工作室才知道他是画文人画的。”
胡瑶说:“听上去是你爷爷会干的事。”
阗野笑笑,又说:“听我大伯说,我爸上高中的时候一直偷摸画漫画,想投到手冢赏,后来画成了,据说讲的是小机器人反抗强权的故事,从地下城一路打到火星殖民地,又炸掉整个火星,我爸爸很满意,以为胜券在握,最后发现获奖名单上没有他的名字。”
胡瑶接话:“那你爸爸肯定很失落。”
阗野点头,看玻璃窗外的圣诞树,彩灯闪烁,热闹又低落。
阗野低声告诉胡瑶:“他当时很失落,后面知道是爷爷把他的漫画拦截下来,丢了,日本那边根本没有收到他的漫画,我爸爸气到极点,回去和爷爷吵架,爷爷不肯和他道歉,两个人话赶话,爸爸扑上去咬了爷爷一口,我大伯和奶奶都出来拉,可他怎么也不肯松口,差点把爷爷小拇指咬断。”
胡瑶说:“爷爷狠,爸爸更狠,相扑之家。”
阗野倒被她的评语逗笑。
她想到小破烂,问阗野说:“那小破烂是什么时候画的?”
他摇头说:“我不知道,他后来学了金融,不画漫画了,也不肯把之前的漫画拿给人看,没有人知道小破烂的故事。他走了以后,我去收拾香港的房子,把所有东西打包,房间拆干净,最后在书柜的隔层里面找到《通天塔》的手稿,稿纸发黄发脆,肯定有很多年了。”
胡瑶叹说:“好遗憾,感觉像是错过了爸爸。”
阗野低眉不语。
两人走出咖啡店。
商场开始放Christmas
Is
All
Around,高鼻子外国人扮的圣诞老人在分发糖果。
胡瑶拉拉阗野的手,阗野问说:“想回去啦?”胡瑶点头,阗野又问:“不看人造雪啦?”胡瑶认真读过阗野眼睛里的伤心,闷声闷气说:“你不用陪我过圣诞的。”阗野顺顺她的头发,温声说:“是我想陪你过,我不希望你因为我而顾忌圣诞节。”说到这里,胡瑶心里酸楚,又拉着阗野走了会。
表演活动马上展开,工作人员推出巨大的人工造雪机。
阗野和她坐在圆润的金属光面椅上,她轻声说:“再和我说点吧。”
阗野想了想,和她说:“我爸爸刚出生就被查出心脏房室缺损,是爷爷请了长假带他去北京看,去上海看,最后绕到深圳,总算在心脏里搭了间房子,让他可以和正常人一样生活,就算这样,爷爷还是不放心,看到他乱跑乱跳就会训他,他每次都很委屈,觉得自己讨人嫌,到后来才知道自己心脏的事情。”
说完,他问胡瑶:“你还记不记得小破烂的故事?小破烂的心脏就是他爸爸救回来的,我读到这里,马上就知道小破烂是爸爸画的他自己,也许他和小破烂一样,就算到了香港,到了新加坡,还是会想回到通天塔找爷爷,想得到认可,可惜我爷爷从来没有认可过他。大伯告诉我,小机器人的漫画特别好看,可惜只有他和爸爸知道漫画里画了什么,爷爷看也不看就扔光几百张稿子。所以我从书柜里翻出《通天塔》之后,第一个念头就是要把它做出来,让所有人看见,让爷爷看见,我很幼稚吧?”
胡瑶纠正说:“不是幼稚,是伟大,我说真的。”
阗野笑笑。
她想,阗野是把爸爸的愿望背在身上了。
“阗野,”她叫他的名字,认认真真说,“你想怎么改剧情呢?”
她虽然问了问题,但又怕听到阗野的回答,抢着说:“你先不要回答,听我说,你已经把游戏做得很好了,你爸爸会开心的,我只是想知道你怎么想?你想回通天塔吗?小破烂可以在你的游戏里活得很好,他不必回到通天塔,你也不要再去背这么多东西了。”
阗野哑然,像是终于被人解读完毕,轻松之余也是痛苦的释然。
“好。”他缓声告诉她,“我不会回通天塔。”
话音落下,下雪了。
雪落得像是有谁在宽恕谁,所有人大声说圣诞快乐。
胡瑶也终于放下心,大声对阗野说:“圣诞快乐,阗野!”
细雪落到阗野鸦黑的睫毛上,他答说:“圣诞快乐,遥遥。”
人造雪轻盈细腻,自由无约束,雪尽管往下飘,人尽管往上走。
那天回去以后,阗野改了主线剧情,小破烂不必再回通天塔,他可以回去,但回去已不是他的唯一目的了。荒芜园很好,小破烂可在荒芜园造他的建筑,他可以造通天塔,也可以造一座平缓宽容的花园,至于在黄铜石碑上写什么,全由你定。
第137章
扬名立万
阗野到底还是给她准备了圣诞礼物。
隔日,她吃过早饭,和阗野说了会话就要出门上课。
他笑问她:“不觉得家里多了什么东西么?”胡瑶左右看看,抬眉说,“多了什么东西?”
墙是昨天的墙,电视是昨天的电视,地毯也还是昨天的地毯,她看不出差别,扭过头,撇嘴看他。阗野拉她到圣诞树下,耐心找出橄榄绿洋金点的礼物盒给她,她晃晃盒子,听得里面闷闷的金属声,拆开,果然是Graff的蝴蝶项链,钻石的光像小精灵,飞到她眼睛里。
胡瑶咧咧嘴,想到阗野认真包装礼物的样子,问他:“你偷偷做圣诞老人哦?”
阗野温顺着脸,有些紧张地低声问她:“喜不喜欢?”
胡瑶点点头,阗野笑了。
他帮她仔细戴上项链,手谨慎地撩起她头发,胡瑶痒得笑了声。
两只蝴蝶,一大一小放着光,阗野有些羞赧又真诚地感叹说:“你就是戴什么都好看。”
胡瑶用手拨拨蝴蝶,钻石让她的指尖酸酸的,她想到什么,抬头问阗野:“你不会是用攒起来的压岁钱买的吧?”阗野哑然失笑,揉揉她脑袋,“我是用上次比赛奖金买的,你就当是我赚来的吧。”胡瑶哦了声,又问阗野说,“那你还有钱么?”
阗野难得逗她说:“没钱了你借我么?”
胡瑶答:“我给啊。”
她说完,又补上句:“不过我们得把这条项链退了,把钱要回来。”
阗野看着她,他喜欢她性格里执拗的部分,言笑晏晏说:“我有钱,你不要担心。”
两人又腻了会,胡瑶摘了项链,小心翼翼放在首饰盒里,手摸过细腻的绒面,她侧过头轻声和阗野说:“还没有人送过项链给我。”阗野点头笑说:“那你以后每次戴项链都会想到我。”胡瑶温柔说:“是这样的。”隔了会,她又愧疚说:“我好像从没给你买过东西哦。”
阗野笑着摸摸她的脸颊,甜蜜说:“你不用买东西给我。”
过了圣诞,就是元旦。
机构里的同学都放假回家了,阗野也要回甬城。
胡瑶一个人呆在上海无趣味可言,阗野便说要带她回龙湾花园住,她用脚碰碰他,他停下整理衣服的手,看向她。胡瑶说:“那你也住龙湾花园么?”阗野想了想,诚实说:“爷爷这几天身体不好,姑姑也不太好,我可能要回春河湾住几天。”
胡瑶听了,仰躺到床上,手和脚在被上摩擦。
“怎么了?”阗野摸摸她。
胡瑶不响,阗野又说:“我白天来陪你好不好?”
她听了,表情稍好点,往阗野怀里靠,柔亮的长发打着卷,她闭上眼睛。
胡瑶不是没有家,可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去见李慧君,母女之间的疙瘩未消,任何冒然的举动都会让她们的隔阂更深重,每逢佳节倍思亲,胡瑶当然想妈妈,可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会和妈妈和好,如果外公外婆还在就好了,想到这里,胡瑶不再想下去,只抬起头和阗野索吻。
某种程度来说,阗野是她的止痛剂。
次日,两人踏上回甬城的高铁,列车嗡嗡往前开。
胡瑶收到吴晓乐的微信,两人上次的对话还是在她省统考那日,吴晓乐祝她考试顺利。
对于胡瑶来说,吴晓乐像是一扇窗户,和吴晓乐说话的时候,胡瑶会想到窗户后面的世界,会想到片场的镝灯、摄影机和机械大摇臂,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在慢慢充能,等待导演和她说三二一开始。所以当胡瑶的手机跳出吴晓乐的聊天框时,她是快乐的。
吴晓乐:广告的成片出来了
吴晓乐:你在里面表现很好
吴晓乐:[视频]
胡瑶把耳机分给阗野,两个人低下头,安静认真地看广告。
在寂寞的人声里,胡瑶穿着宽大的运动校服,背着光,往前慢慢走。
同学笑闹着,将胡瑶视为空气,他们从她身边擦过,挤她,撞她,嘲笑她。
胡瑶疲惫地抬起眼,对上走廊尽头的光点,有扇门向她打开,风与光急涌出来,吹动她的长发,抓耳的鼓点撞入音乐中,节奏高涨,人声清亮,走廊波动,胡瑶甩掉眼镜,向前冲刺,踏上滚动的斜纹地板,像是在登山,又像在冲浪,急速之下,所有的门向她打开,世界故障闪动,被她撕开口子,胡瑶冲过暴涨的紫藤花海,稳稳拉住同伴的手,飞跃到礼堂最高点,少女们甩开地心引力,自由地笑,胡瑶的脸庞朝气如太阳,脸上的汗水也像是早晨的露珠。
手机外的胡瑶有些吃惊,她不知道自己可以变得这么动人,或说,这么有感染力。
阗野把视频反复看了好几遍,眼睛里是熠熠的流光。
他笑着和她说:“你要扬名立万了。”
第138章
官和官小姐
阗野把胡瑶送到龙湾花园,他收拾过房子,便又回了春河湾。
阗仲麟在春河湾的住所有些像是八角八方的官皮箱,样式端正中和,院中两棵罗汉松也是巍巍然的样子,严整,但不宽容。进门,阗野又闻得中药味,小琴阿姨正弯身整理着各色礼盒果篮,有些要退,有些可留。阗野去书房和阗仲麟问好,阗仲麟不吭声,眼皮也未抬一下,阗野稍坐了会,出去了。
中午饭前,有个眼生的中年男人过来叩门。
小琴阿姨开了门,男人站在门外,和和气气把礼送了,转身便走。
阗育敏抬眼看了看男人,又侧过去看新闻,表情冷水冰清。她知道来人是祁振广的司机。
他们分居后,祁振广明白她不喜欢见他,渐渐的也冷下来,只喊小王过来送礼,把该有的态度做好,其他的,且随她闹去。人到中年,哀哀乐乐,鸡毛蒜皮,谁不是憋着口气过日子,不满归不满,祁振广不认为阗育敏有这份魄力离婚。
阗仲麟从书房出来,看见祁振广送的礼。
他扭转头,又见阗育敏坐在沙发上,身上廓形系带大衣样子利落,她面上冷静,仿佛祁振广与她无关。
阗仲麟不免又要烦恼,这烦恼比他当初嫁女还要多出几分,他手攥着拐杖,筋络浮起,咳了声问她:“振广怎么不来?”阗育敏看阗野不在,客厅只有她和阗仲麟两人,便说:“我不知道他。”阗仲麟蹙眉:“不知道他?他是你丈夫,你怎么会不知道他?”阗育敏说:“我们不见面也不打电话,他来不来,我不知道。”阗仲麟一时无言。
两人讲完话,阗启仁正好回来。
阗启仁常住北京,只在元旦和春节回来,他对甬城的事知之甚少。
家屋如战场,阗启仁进了门,便觉得有些不对。阗仲麟在阗育敏和阗野这里碰了壁,只对阗启仁有些和气态度,饭桌上,阗启仁问起阗野最近在做什么,阗仲麟抬眼看阗野,阗野温和说:“在做游戏。”阗启仁点点头,见阗仲麟面上不悦,又改问阗育敏说:“振广怎么没来吃饭?”阗育敏想着大哥并不知道她的事,只好说:“他有事忙。”
阗启仁两个问题一问,另外三人都没了胃口。
饭毕,阗启仁记着市民公园有梅花桩景展,便提议去看。
太阳明烫暄和,四人同行,阗仲麟腿脚不便,子女都避让着他,半护半跟,走在他后面。
公园的古戏台庭院里是热闹光景,单看梅桩就有几种式样,苏派传统劈梅桩,枯干梅桩,老梅桩,其中,劈梅桩意思最好,乃是截去果梅树冠,对劈为二,上接玉蝶,宫粉,正是时来运转,枯干上爆出星星点。阗仲麟看了喜欢,内心默默赋诗。对过,是玉生香,寄春君,白花魁,颜色不一,有密有疏,浓的浓,淡的淡,青苔软哝,主干粗哑,俏嫩的新枝上蹿满花骨朵。阗野喜欢长挑挑的雪玲珑,他认真拍了,给胡瑶传过去。
出了公园,阗仲麟在街口花市上买了三盆金台玉盏。
一盆他自留,另两盆送了阗育敏和阗启仁。四人回了家,离开晚饭还有段时间。
阗仲麟坐在沙发上看国际新闻,阗野他们陪着。新闻播完之后是广告,公益广告,可口可乐广告,苹果广告,还有,胡瑶的广告。阗野看胡瑶出现在液晶屏电视上,看她奔跑,跳跃,欢笑,大大方方对着观众念广告词,鼓点让阗野耳鸣心跳,电视的光投到他脸上,照出他的欢喜和爱慕。
四十五秒的广告,阗仲麟看了个开头,就认出了胡瑶。
阗育敏也认出了胡瑶,她只见过胡瑶几次,对她的样貌记忆深刻。
胡瑶举手投足都是倔强的神气,美得像画报,或说像电影演员。阗育敏不奇怪阗野会喜欢上胡瑶。广告放完,阗育敏看了阗野一眼,阗仲麟捕捉到阗育敏的视线,疑心她早知道阗野在谈恋爱,只是不和他说,他心里的不满又多一层,简直像在开酥。
晚饭,祁振广仍是没有来。
阗启仁问到祁振广,阗育敏回话口吻淡淡的,他便也猜到他们之间有了什么。
饭后,阗仲麟把阗育敏叫进书房,说来说去还是为了她的婚姻,阗育敏还是老态度,坚持要和祁振广分居,讲到后来,阗启仁也走进来了,阗仲麟叹气劝到:“你现在都是三十六岁的人了,做事也不考虑后果,分居,传出去多不好听。”阗育敏说:“现在夫妻分居的很多,我们分开住,方便我,也方便他。”阗仲麟问:“那你打算和他分居多久?”
阗育敏老实说:“不知道,也许两年,也许更久。”
阗仲麟蹙眉:“两年你都好和他离婚了。”
阗育敏索性说:“我想离。”
父亲和大哥都是一愣。
阗启仁和阗育敏的关系稍亲近些,问说:“好好的,怎么就要离婚了?”
阗育敏答说:“我和他合不来,不适合在一起过。”阗仲麟冷声说:“你们结了十年婚,再有不合适的地方如今也合适了,要真是不合适,你谈恋爱和结婚的时候怎么不说?我不同意你离婚。”阗育敏听了,心里冷了半截,她和父亲对话,父亲最常说的就是我不同意,我不赞成,你太脆弱,以上三句,句句为她好,句句不是好话。
阗启仁叹说:“你是不是和他吵架了?”
阗育敏已被父亲的言辞伤害,低头说:“说话不投机,自然就会吵起来。”
阗启仁听了,当真以为他们是有了口角才闹成这样,他温和劝:“夫妻之间,有些磨擦很正常,我跟你嫂子也吵架,过几天就好了,你搬出来也好,可以冷静冷静,但像离婚这种气话还是不要说——”阗育敏抬头,截住阗启仁的话:“我说的不是气话。”
阗仲麟气得问她:“那你想怎么样?现在过去和他提离婚?”
面对父亲,阗育敏慢慢红了眼圈。
她和父亲的关系一直不好。
过去,她念小学的时候,班里同学知道她父亲是厅长,私下便叫她官小姐。
她是班长,免不了要帮老师管纪律,每次喊安静,有几个讨厌她的男生就笑着捂嘴说:“官小姐又在打官腔了。”阗育敏心里有只小猫在哭,她想,他们懂什么?她父亲对她的关心从来很少,她不觉得他是官,更不觉得自己是官小姐。
后来有次,他们把她的书包藏在垃圾桶后,等她把书包翻出来,亮面勃艮第红的书包皮上全是乌黑肮脏的刮痕,擦不掉,洗不干净。阗育敏心里荒凉,最担心的是被家人看出她在学校被人欺负,她眼泪水往下落,哭着问那些男孩为什么要这么对她,他们听了,怪声怪气说:“不会吧,真哭啦?官小姐,难道你要叫你爸爸抓我们吗?”
她回了家,家人看见她肿成杏子的眼,又看见她的书包,猜出了大概。
阗仲麟下了班,听了她妈妈的讲述,上下瞥她两眼,问说:“那他们为什么要欺负你?”
阗育敏摇头说不知道,阗仲麟的脸背在光里,她觉得爸爸离她好远,他说:“别人不会无缘无故欺负你,要么是你班长工作没有做到位,要么是你在什么地方叫他们不开心了,你明天去学校好好和他们谈谈,沟通沟通,坚强点,小孩子的事没有那么难解决。”
阗仲麟把话说完,便背过身去忙自己的事了。
阗育敏麻木地站了会,满心荒芜。
那天,她回了房间,眼睛像是连了数学题里的大泳池,放水放个没完。
阗仲麟冰冷随意的态度比她的同学更让她难过,他是她的爸爸啊,他为什么不帮她?
想到这里,阗育敏呜呜哭出声来。阗培英刚下了晚自习回来,听到妹妹在哭,无论如何也要挤进房间看看她。看到阗育敏哭成泪人,头发丝丝缕缕贴在憋红的脸上,他温柔下脸,轻声问她怎么了,阗育敏磕磕巴巴说了,阗培英气得瞪眼,“这帮小混蛋敢这么欺负我妹妹!明天我跟你去上学,看我怎么收拾他们!”
隔天,阗培英翘了课,站在校门口逮人。
阗培英让阗育敏把那些男同学一个个点出来,他训过他们,又紧紧逮住他们,不肯放走。
阗培英生得高大,浓眉皱起,眼神森黑,实在很吓人,有个男孩子呜呜哭出来。阗培英又怒喝他说:“你还好意思哭?不许哭!”男孩咬住嘴唇,委委屈屈,声音从外放变成静音。等他把欺负阗育敏的团伙抓齐了,他便像牵大闸蟹似的,牵着这串男孩去见老师。
“你这老师怎么当的?我妹妹被他们欺负成这样你也不管?”
办公室里,阗培英带着怒气质问老师。
后来,再没人喊阗育敏官小姐。
现在,阗育敏站在书房,面对父亲和大哥,她想着阗培英,心里更酸楚。
如果阗培英还在,他肯定会轻声问她怎么了,他肯定会冷着脸找上祁振广,他肯定会支持她离婚。他和她到底是家人,家人的意思就是不论发生什么,阗培英都会理所应当地站在她身后,不讲道理地保护她,家人应该是退路。
阗育敏攥紧手,心里荒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