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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胡海文还站着不动,语气倒温和成熟。

    他说:“好好好,我帮你想办法,你先别着急,你看看能不能报警,查查监控?”

    胡瑶急道:“那破小区就没几个监控,我要能报警早报了,可这失踪不算失踪,犯罪不算犯罪,警察愿意管我们这破事吗!”胡瑶这边说得激烈,胡海文的老婆阮朱倒走出来了。她刚打过美容针,脸紧得很,冷冷站着,上下看她。

    “怎么回事?”阮朱侧头问胡海文。

    胡海文低声和她说:“她妈妈出去赌博了。”

    胡瑶攥紧拳头,他们俩当着她的面,倒讲起悄悄话了。

    “我当是什么,”阮朱抱着手臂说,“她妈赌博,她跟你发什么火?没准天亮就回来了。”

    胡瑶懒得理阮朱,就当她是在放屁,她只恨胡海文犹豫不决,干脆上前逼问他:“我就要你一句话,你到底找不找李慧君!”胡海文夹在两个女人之间,有点难办,他眼睛看着胡瑶,脸上表情困扰,像是体面人被人刁难了。

    “遥遥,不是我不想帮你,是我真的不知道你妈妈去哪了——”

    话未说完全,胡瑶听到胡海文叫李慧君为“你妈妈”,心就已经凉了一半。

    胡海文温和说:“再说了,我又不赌博,哪里能找到那些地下赌场呢?你看看你,头发也跑乱了,这都几点了,还在外面跑来跑去,你现在高三了,明天还要上学呢,你应该以学习为重,早点回去,好好休息,说不定明天你妈妈就回来了,要不要我叫辆车送你回去?”

    说完话,他拿出手机,想帮她打车。

    他就是不想帮她找人。

    胡瑶发起冷,对着胡海文笑了。

    “学习为重?我他妈连家都快没了,还怎么学习!”

    阮朱蹙起眉,“你这小孩怎么这么没素质?对着长辈大吼大叫?”

    胡瑶直接回了句,“你有素质?你有素质还睡人家老公?”阮朱脸色马上变了。

    胡海文怒了,刚要张嘴骂胡瑶,她就怼上去:“还有你,你他妈当初跟这女的滚到一张床上的时候怎么不想着以我学习为重,现在跟我装什么逼?我告诉你,这个忙,你爱帮不帮,不帮别浪费我时间!至于你——”

    胡瑶笑着对阮朱说:“你以为你找了什么好男人?捧着垃圾当块宝,你现在住的房子还是我妈出钱买的!”

    邻居开了门,偷听。

    胡瑶直接转头骂:“你听你妈呢?”

    胡海文忍不了,吼她一句,“你怎么跟人说话的!”

    胡瑶自个儿按了电梯,回骂他:“你是人吗?我以为你是狗呢!”

    胡海文和阮朱都气结,只瞪着胡瑶。电梯到了,胡海文还看着她,他被她气得不轻,脸也红了。胡瑶站进电梯,忽然觉得胡海文变得非常不堪,她小时候总觉得父亲高大,现在她觉得他也不过如此,和宽敞高大的电梯门比起来,他像是根面条。

    胡瑶冷冷告诉他:“你就不配当爸。”

    电梯合上,往下沉。

    晚上的风是冷的。

    胡瑶跑出小区。马路四通八达,她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她打算叫辆车,可身体高度紧张着,心脏狂跳,胡瑶输了三次手机密码都是错的,她的手太抖了,按不了键,胡瑶只能给自己做深呼吸。等第四次,她的手终于不抖了。出租车驶来,胡瑶坐进车里,昏黄的路灯光擦过她。

    胡瑶觉得整座城市都好漫长。

    胡瑶用妈妈的手机给麦亚闻和王阿云打电话。

    大约知道是胡瑶,他们都不接,胡瑶打到王阿云,她直接关机了。

    胡瑶又把李慧君最近的出行记录拉了一遍,梅家坞龙井出现的频率最高。她没有办法,只能让师傅把她载去这家茶馆,碰碰运气。到了梅家坞龙井,胡瑶下车,晚上风大,整条街的香樟树都发出响声。

    梅家坞龙井还是安安静静的,灯光暖和含蓄。

    胡瑶走进去,点了最便宜的套餐,刚坐下,她就借口去卫生间。

    卫生间在里面。

    胡瑶路过几间包厢,屏风朦胧,她拨开,包厢是空的。

    一圈走下来,胡瑶没发现有什么不对劲的,嗓子倒干得要冒烟了,她走出去,两三口喝光茶水,咽下小饼干。都已经十一点了,胡瑶看了看四周,店里就她一个人,服务生小妹坐在收银台后面,用手机看动漫。

    都没人了还开着干嘛?胡瑶想不通。

    她记得这家店是开到凌晨两点的,后面的时间段明显没人来。

    胡瑶走出去,她总觉得心里有个结没解开,梅家坞龙井一定是寻找李慧君的线索,可她找不到解开绳结的信息点。胡瑶不泄气,她安慰自己再好好想想,站在路边,跟老刑警似的,皱眉抽烟。

    这个点,路上倒有人送外卖。

    两支烟的功夫,已经有三个外卖小哥从她面前开过去了。

    胡瑶想到李慧君,她就是在这个点叫外卖的,点些炒粉炒面什么的,送到梅家坞龙井。

    抽到第三支烟,胡瑶感觉出不对,她站起,往梅家坞龙井边上走,这边上是条巷子,里头黢黑,只外头架了个路灯。

    后面,有个送外卖的停下了。

    “你好,你的餐到了,是梅家坞龙井吧?”一贯的开场白。

    “啊?放后门……这后门是哪啊?啊,好,我知道了。”小哥挂了电话,提着外卖匆匆往胡瑶这里来,她手指夹着香烟,看外卖小哥提着东西,擦着她的肩膀跑过去。

    小巷尽头,有扇铁门打开了。

    就着小哥的手机光,胡瑶看见两个高个男人。

    小哥连掏了五六份外卖出来,他们沉默地拿了外卖,走进去,铁门又关上了。

    胡瑶看见小巷深处,还有个男的望着风,嘴里叼着根香烟提神,小哥没感觉出不对,送完外卖就跑出来,骑上电瓶车,往下个地方去了。只有胡瑶站在原地,如同遭遇雷击。

    她千找万找的赌场,竟然就藏在店门后头。

    乌云往边上避,露出酸涩的月亮。

    第85章

    三岔口

    场子是仓库改的,卡着三岔口的好位置,便于放风。

    胡瑶想到白天李慧君说的话,她说,再不去这个场子就没了,想来应该不是固定场,而是所谓的游击场,还未用钱买通关系,怕被端了,过几天就会换地方。胡瑶看见门口有看场的人守着,腰间还别着对讲机,她不敢过去。

    她背过身,慢慢走出巷子,绕到边上的矮楼。

    楼房低矮,另有个男人靠着墙,嘴里嚼着槟郎。

    他腰间也别着对讲机,胡瑶走过去,男人斜斜地看了她一眼,吐出槟榔渣。

    胡瑶强压着心跳,表情清淡地往前走,前面就是老式居民楼了,胡瑶顺着外头的水泥楼梯,走到三楼的外阳台,水泥围墙高,墙头还放着几盆兰花草,看场的人看不到她,胡瑶借着花草的遮挡,倒能看到仓库。

    仓库不大,仅两扇窗,都装了铁栏杆,窗帘拉得严实。

    胡瑶看不见里面,也听不到声音,她手心冷冷出起汗,从未觉得自己如此无能。

    乌云太重了,弯钩月已经被吞没,明天大约会下雨,胡瑶能闻到空气里酸津津的水汽,她坐在阴冷的水泥地上,手被粗糙的石子硌着,她用力按下去。

    她到底该怎么办?

    李慧君呼吸紧张。

    场子封闭,空气浓呛,二十平的空间,挤了三四十人。

    他们玩的是百家乐,粗糙的水泥房里摆了两张百家乐扇形赌桌,五米长,两米宽,漂亮的墨绿麂皮桌面让李慧君想到美钞。荷官身后的大屏幕实时记录开牌情况,用高亮的红绿蓝三原色刺激赌徒的多巴胺。

    桌面上,是十六片下注区。

    它分出“庄”、“闲”、“和”三大类,每个注点,都坐了大注赌客,其他散户只能挤在边上。

    刚才五把,都是庄家赢。所有人都浸泡在啤酒泡沫般高涨的情绪里。李慧君也燥热,她解开领口的两颗纽扣,紧张里,香烟灰落在她手上,李慧君也不觉得痛。她站在大注赌客边上,攥紧了手里粉红的码牌,这是她刚赚的钱。

    五枚游戏币似的粉码牌,就是五万块人民币。

    纸币厚实,码牌轻盈。

    “庄9点,庄赢!”

    第六把,又是庄家赢,场子被点燃了。

    “我操!”大注赌客捧着码牌,撕开嘴吼笑,污黄的牙齿似野生动物。

    李慧君又赌对了,她手里的码牌翻了翻,李慧君在雪纺衬衣上擦了把手汗。

    荷官按铃,下局要开始了,刺亮的铃声传到赌徒的耳朵里,就是响亮的钞票声,所有人又沉到下一波赌局里,空气压抑沉闷,他们睁大眼睛,不安又兴奋,如同浑水下的鱼,只等人钓起。

    连庄是好兆头,许多人都开始压大注。

    李慧君心脏失控地跳,她有预感,这把是闲赢。她把一半的码牌推到闲上。

    牌桌上,码牌层叠,像是层层黏腻的鱼籽。李慧君数了数,牌桌上的码牌加起来,已经能有八九十万元。荷官手快,每把牌二十秒,快得像玩笑,黑桃七,草花八,方块九,牌一张张被揭开,周围的空气都要被这些人的体温给煮沸了,这里是台风眼。

    “闲8点,闲赢。”荷官展示牌,声线平和。

    李慧君果然赌赢了,她瞳孔放大。

    白炽灯仿佛要爆炸开。

    二十秒里,压庄的大注赌客,输了五十万。

    “我靠、、他娘的——”男人猛地站起,砸烂码牌,脚踹桌面,胸口剧烈起伏。

    原本站在墙角的几个男人,此刻就涌上来,狠狠按住男人,周围人潮水般四散开,他的口鼻被砸在墨绿台面上,码牌生生扎进眼球,亚洲人的面部软组织经不起挤压,立马变形,鼻血汩汩出来,壮汉夹住他的手臂,往后拎,男人就被提起,往外拖。

    荷官按铃,下局又要开始了,没人去擦桌上的鼻血。

    大注赌客的位置被新的人坐了。码牌压住血汁子。

    李慧君忽然想吐,她往前拱,嘴里干呕。

    场子太闷。李慧君缺氧。

    她跑出来透气,蹲在路边电线杆上喘,吐掉嘴里的酸水。

    “啊!”李慧君被人往后扯,她叫,胡瑶捂了她的嘴,“跟我回去!”

    李慧君还未反应,胡瑶就把她往边上拖,李慧君的鞋跟在地上莎啦啦摩擦。

    “你要死啊!瞎跑到这种地方来,你还要不要命!”李慧君死瞪着胡瑶,她怕招来看场的人,只能从嗓子里逼出浑浊的粗声。胡瑶抿着嘴,死死攥着妈妈的手,几乎把李慧君那段肌肉都攥失血了。

    “赶紧跟我回去!”胡瑶吼她,眼神发冷。

    李慧君瞪着女儿,拼死抵住她。

    “我不回去!”她嘴唇颤抖,但不是害怕,而是兴奋。

    “我之前输的都赢回来了——你不是想换新手机吗,我已经搞了二十八万,你等我进去马上翻一倍!我今天手气好,等我出来,什么都能买给你,我答应你,妈妈干完这把,真不干了!”

    李慧君打着哆嗦,肾上腺素不肯下来,她眼睛都是亮的。

    胡瑶咬牙,眼眶都红了,“我不要手机不要钱!我就要你回家!你赶紧跟我走——”

    李慧君死抱住路灯,胡瑶拽不动她,只能去掰李慧君的手,手掰不动,胡瑶又用牙咬。

    都咬出血了,李慧君还是不肯松手,她抖着嘴唇。

    李慧君哑着嗓和胡瑶求饶:“遥遥,妈妈这次真要赢了,妈妈从来没赢这么多,你一直嫌我没工作,不赚钱,我今天就能把钱都搞回来,你就相信妈妈一次好不好!你赶紧回家,等天亮了我就回来,以后你想去哪读大学,我就供你去哪——”

    胡瑶几乎没有力气了,她什么也不要。

    她只想李慧君平平安安。

    看场的男人听到声音,朝这里走,歪长的影子投过来。

    胡瑶低吼李慧君:“你再赌下去就是输!我就问你走还是不走!”

    李慧君抱着路灯,目光死死的,肾上腺激素让她比胡瑶还要疯狂,“我不走!”

    胡瑶使出蛮力去咬李慧君的那只手,李慧君咬住牙,眼泪水从眼角淌下来,看场的人要走过来了,她能看见他。李慧君最后用尽力气,把胡瑶往角落里推,胡瑶狠狠撞到水泥柱上,脊背尖锐的疼,像被人按了穴,动不了。

    看场的人看着她们母女俩,李慧君理理衣服,往场子里走。

    回去吧,李慧君对胡瑶拉扯口型。

    看场的人走回去了。

    铁门关上,胡瑶垂下来,躺在地上,她真的没有力气了。

    楼房切割着天空,她看着十字架般狭小的天穹,黑夜简直浓得像是被上帝专门舀出来折磨她似的。风吹动草地,纤长的叶片像是发光的镰刀。她没有办法了,胡瑶拿出手机,屏幕已经摔碎了,她的手被划开,胡瑶按着摔成蛛网状的触屏,打了报警电话。

    响三声,那边马上就接起来了。

    “您好,110,请讲。”她的心静下去了。

    胡瑶的脸被电子光照着,她从未如此低落,也从未如此勇敢。

    她看着远方,一字一句说,“我举报有人聚众赌博,地点是梅家坞龙井后门仓库。”

    第86章

    雨霖铃

    李慧君回了场子。

    粗剌剌的话声又嗡上来,热烘烘包住她。

    李慧君感觉自己像是走入温水池,水吃上来,淹到她头顶,发丝也跟着飘起来。

    房顶矮,烟气吊在上头,散不开,熏着电灯泡,荷官翻牌,又是闲赢!众人吼笑怒骂,电灯泡也跟着颤。坐李慧君前头的,是个戴正阳绿翡翠耳环的女老板,大注赌客,把头两把赢来的筹码和老本一块押宝,过三关了,码牌堆得有山高,八十万。

    嬉笑之间,老板还给边上人抛了两三块码牌。

    “给你们打点喜啊。”说话间,翡翠飞起。

    李慧君也拿到块粉码牌,她笑笑。

    荷官按铃。

    李慧君跟着老板,把码牌压到“闲”上头。

    四张牌翻过,“闲8点,闲赢。”荷官皮肤黑,说话也平直。

    女老板当即哇啦一声,跟注的人狂喜,没跟的人痛拍大腿:“妈了个逼——我就该跟着押!”

    李慧君手里的码牌又多了,沉甸甸的捧在手里,她整个人像是被蒸了蒸,皮子松软,冒出新鲜的热气,她手里加起来快四十多万了,女老板撤了,拿着筹码到后面玩揭宝,李慧君就坐到她的凳面上。

    现在,她成了大注赌客。

    荷官又按铃。

    李慧君的心跟着飞吊起,她把所有的码牌,都推到“闲”上。

    她左右都是带着金表金戒指的老总,后面还挤着人和人,手里的码牌都不及她。

    李慧君觉得自己这回赶上运头了,她刚刚踩到那块幸运的地砖,人的直觉不会错,下把肯定还是闲赢,李慧君光是坐着就开始呼吸过度,仿佛整个房间的空气都快速转动,洋流似的,带着劲儿托举她。

    现在,没人能把她给扯下来。

    买定离手。所有人压闲赢。

    开牌,庄家这边,梅花3,黑桃5,“庄8点。”

    现在场上,李慧君压得最多,荷官把两张牌推到她面前,抬手,示意她翻开。

    李慧君必须把牌翻出最高点数9点,才能拿下这局。所有人都看着李慧君,她吸口气,胸口膨胀起来,仿佛自身处在世界滚烫的中心地带,李慧君用手指把牌慢慢地捻过来,是张滑稽丰繁的黑桃Q,不作数。

    下张牌,必须帮他们撑到九点。

    李慧君的腿已经软了,还好有凳子帮她撑着。

    她后脑勺发疼,前后左右二十来人叫牌,“四边!来个四边!”

    所谓四边,也就是扑克牌里的数字9,刚好帮他们顶到九点。李慧君的眼球发烫,头脑都发晕了,手死死按着牌,食指掀动牌的顶角,慢慢的,牌露出来了——所有人都绷紧了,只有上头的电灯泡,噼啪碰,烫到飞虫。

    是张三边,红桃8,李慧君头脑空白。

    霎那间,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她像是被吞了,只剩下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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