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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其实你人还不错。”邱宝珠看着黄澄澄的煎蛋,又变脸道。

    卫樹扯了下嘴角,他目光扫过邱宝珠手指上那只碧荧荧的戒指,不知道对方明天早上还能不能用正常语气跟自己说话。

    吃完夜宵,卫樹去厨房洗碗,邱宝珠自觉在洗手间刷牙。

    在碳水和酒精的双重作用下,邱宝珠脑袋越发晕晕乎乎,牙刷插了好几次都没能插进杯子里。

    他扶着墙慢慢走回卧室,躺到床上。刚躺下没多久,耳边便出现了脚步声,床垫下陷,他被躺到身侧的人抱住,对方体温很高,胸膛很硬,心跳声传到他耳朵里时,给人一种微弱的绝望和自毁情绪。

    -

    天幕微亮,蓝灰色的光线从小窗透进房间。

    邱宝珠睁开眼睛,看着窗外时的第一想法是,窗帘怎么没拉?

    接着他看见了窗户边上的蛇。

    它朝邱宝珠吐了吐蛇信子。

    “……”

    他房间怎么有蛇?!

    等等!这蛇有点眼熟……

    邱宝珠开始环视整个房间,他脑子里嗡嗡作响,这不是他的房间,这是卫樹的房间。

    他为什么会在卫樹的房间?

    又被关起来了吗?

    巨大的恐惧和无措袭来,以至于他都没来得及低头看一眼旁边的卫樹。

    然而还没来得及感伤太久,一股尿意袭来,邱宝珠收起情绪,下到地上,决定上个洗手间再说。

    房间外的温度要低一点,邱宝珠脑子清醒了不少,他上过洗手间,埋头在盥洗池洗了个冷水脸,冷水浇透了他的脸,没有上一世神思枯竭倦怠的惨白,只有吃嘛嘛香大睡一场后的餍足清透。

    下巴上的水一串串往下滴,邱宝珠恍然回神,抽了几张纸巾擦着脸。

    折叠吸饱了水的纸巾时,邱宝珠看见了自己手指上的戒指。

    帝王绿,黑珍珠。

    意识在一瞬间从邱宝珠身体中剥离,邱宝珠怔怔地低着头良久,直到脖子发酸,变得麻木。

    这是他上一世留给卫樹的最后一样东西,为什么此刻会出现在他的手上?

    邱宝珠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所在的这个房子,都是卫樹为了蒙骗他而打造的了。

    而洗手间这狭窄的一隅,使他感到安心。

    他不敢出去了,他不知道出去后,他面临的是什么。

    之前的一切可能都是个梦,此刻梦醒了,他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继续着之前痛苦不堪的生活,开始痛苦不堪的下半生。

    他不要。

    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邱宝珠拉开洗手间的门冲了出去,自由的意志在他体内汹汹然扬高,他此刻决意推倒一切挡在自己路上的障碍。

    “早餐想吃什么?我出去买。”卫樹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床了,他穿戴整齐站在玄关,正在换室外穿的球鞋。

    还是少年时候的样子,不是西装革履的那时候。

    邱宝珠缩了水,把戴着戒指的手背到了身后,“面条。”

    卫樹穿鞋的动作半道截止。

    “你再去睡会儿,我洗漱过后就去煮。”卫樹重新带上门,又回到了屋里。

    邱宝珠踌躇不安地站在原地。

    “喂。”邱宝珠跟在卫樹身后,但他跟不进洗手间,只能站在门口,他把手伸出去,“这个,你给我的?”

    卫樹垂着眼,给牙刷挤上了一段牙膏,没做声。

    邱宝珠看着男生眼下的青色,咬了咬牙,“阿樹……”

    卫樹动作停了停,他看了眼镜子里,自己身后神情气恼俱畏的少年,“干什么?”

    邱宝珠瞪大眼,他瞳孔上的花纹开始震颤、摇晃,哗哗啦啦,模糊一片。

    “你……”

    “嗯,我死了,在你我的生日,你的祭日。”卫樹刷着牙,吐词含糊不清,似乎自己的死亡不是什么值得郑重的事情,仅需随口一应。

    邱宝珠从镜子里看见了自己的仓惶凄苦,他应该大声朝卫樹丢出一句“活该”,或者一句“死得好”,他应该感到畅快,可他此刻却不那么畅快,他不知道自己不那么畅快是因为他和卫樹又两两相对又要开始纠缠,还是因为他们真正彼此热爱过彼此,所以不管怎样,他们都希望对方能落得一个好下场。

    邱宝珠浑身的骨头都开始发酸,他靠着门框,“是吗?”

    在他长时间的静默里,卫樹已经洗漱结束,他转过身,眼睛似有裂痕,“宝珠,之前的事情是我做得不好。”

    邱宝珠没有做声。

    “你怎么死的?”

    卫樹:“不太清楚,可能是脑出血可能是别的什么原因。”

    “我死了之后,我母亲他们有没有找过你?”面对着现在的卫樹,邱宝珠不需要再伪装,不谈情,他还有很多问题想要问。

    “出去说。”卫樹与邱宝珠擦身而过,他径直走进厨房。

    “我等会出去自己买,你不用煮了。”邱宝珠跟过去,低声道。

    因为不管是怎样的卫樹,邱宝珠都要和对方划清关系。

    “你不吃,我难道不吃?”卫樹挑了下眉。

    “……”

    好吧。

    邱宝珠搬了个凳子在厨房门口坐下,“你现在可以回答我刚刚问你的问题了吗?”

    卫樹打开冰箱,从里面拿了不少菜出来,他声音总是带着若有似无的冷意,此刻也是。

    “你去世的第二天,何英洁和邱翡就赶了回来,邱翡情绪尚能自持,何英洁……她一把火把卫家老宅点了三分之一。”

    “其实,在你还在世时,何英洁曾经联系过我几次,她说她愿意用名下一半的资产换你出国,我问那剩下的一半呢,她说剩下的一半归邱翡。但我没同意,也从未告诉过你。”

    邱宝珠手指把膝盖上的布料揪起来又放下,“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何英洁创业成功的第三年,公司遇到财务危机,邱金言和她提了离婚,第四年,邱金言再婚并且有了一个女儿,没过两年,他又有了一个儿子,你去世后的那一个月里,他正在与他的第二任妻子打离婚官司。”

    “邱翡没有从事他喜欢的专业,他在帮着何英洁经营公司。”

    “你还记得你给邱翡发送过去的那封请求他的帮助的邮件吗?邱翡回复过你,他说他会帮你,但不是现在,他需要一个合适的安全的时机,他希望你能利用我的一切资源,实现最大的价值,以换取最大的利益。”

    邱宝珠眼神慢慢涣散,身体仿佛又回到了上一世最后时刻的濒死状态,“你为什么要瞒着我?”

    没等卫樹出声,他自己就给出了答案。

    “因为你觉得这个世界很危险,因为你觉得这些消息对我来说很不友好,他们会让我不高兴,让我伤心,所以你就不告诉我,对不对?”

    “可是卫樹,你才是使我最伤心的那个人。”少年声音嘶哑、颤抖。

    第42章

    你又喜欢我了!

    卫樹洗菜的动作一直没有继续下去。

    “母亲后来怎么样了?”邱宝珠没有一直在两人的感情问题上胶着,他看着卫樹的背影,从背影中隐约窥见了三十岁时候的样子。

    玩世傲物如卫樹,也不过是一具逃不过生老病死的肉体凡胎。

    在一呼一吸中,邱宝珠知道,但凡在这个世界里活着的所有生物,强大与否,都不过如此。

    卫樹在这时候开口了,“何英洁要把你的骨灰盒带去国外,我没同意,法院为这件事情开了数次庭,我们都请了世界最顶尖的律师团队,只为了你骨灰的所属权。”

    邱宝珠难掩哽咽,“那只不过是骨灰。”

    “何英洁败诉后,到卫家来找过我,求我把你还给她,她说她愿意用她的全部来换你,邱翡的那一份,他没有意见。但是我依然没有答应她的请求,她说我会遭报应的。”

    卫樹说着说着,笑了一声,“对我来说,你死了,这就是我最大的报应,你死之后,降临在我身上的一切,都只能算是审判。”

    “而我的死亡,是解脱。”

    “那天早上我去找你,是想告诉你,我准备去看医生了,这对你来说应该算好消息。”

    邱宝珠双目有些发呆,“我不知道,我以为你是来抓我回去的。”

    “你什么病?”

    “不太清楚,心理上的一些问题。”

    “你后来没看医生吗?”

    “看过,但具体的,我忘了了。”

    邱宝珠露出鄙夷的表情,“你是不是后来年纪太大了,就这也不清楚,那也忘了。”

    “邱宝珠,我没活那么久,我们俩的生日,也是我们俩的祭日。”

    邱宝珠记得卫樹一开始就说过,他“哦”了一声,“那你后来活了多久?十年?”

    “苟延残喘了一年。”

    邱宝珠眨了眨眼睛,眼眶周围的神经被扯得战栗发疼,他后知后觉地又“喔”了一次,“活该”两个字像横扎在喉咙里的鱼刺,咽不下去,吐不出来,只剩下赤裸裸的疼。

    “邱宝珠,我很想你。”

    过了很久,在窗外一阵子鸟叫声中,卫樹的声音又响起。

    邱宝珠双手抓着凳子的下缘,摸到了下面粗制滥造的木刺,“我知道。”

    卫樹爱他这一点,邱宝珠很知道。

    那天早上,郊区的空气带着田野里特有的味道,还未成熟的小麦,成群麻雀遗留在田野里的鸟粪,太阳出现以前的露水,他投身在焦白的水泥马路上疾跑,货车的车头带着万钧之力撞向他。他感觉自己皮囊下的所有内容物被撞成了浆糊,他知道自己一定会死。

    卫樹不知道会伤心成什么样子。

    一口接着一口的血从他嘴里喷出来,他绿色的眼睛被淹溺成了红的,将亮未亮的天在他眼里也蒙上了一层红色。

    “卫先生……”

    脚步声很快就来到了他的耳边,邱宝珠这时候已经看不清谁是谁了,他僵硬地转动脖子,看见一道修长的虚影跪下来,他嗡嗡作响的耳朵里,传来对方发出来的不成言语的声音。

    咯吱咯吱,咯轧咯轧。

    邱宝珠以为自己耳朵也被撞聋了。

    直到又一声发颤的“卫先生”响起。

    邱宝珠这才知道,跪在自己旁边的这道乌云一样的虚影是卫樹,卫樹已经说不出来话了。

    邱宝珠笑起来,含在嘴里的血顺着他的嘴角流到耳根,他羔羊一般温驯的脸变得妖艳。

    他张了张嘴,那道虚影便自觉弯下来,将耳朵贴到他的唇边,听他说话。

    “现在,你满意了吗?”最后一句话用尽了邱宝珠的力气,他大喘气了两下,呛咳不停,身体痉挛。

    每个人在濒临死亡之前,都从未想到,死亡是那么轻而易举。

    邱宝珠也想不到。

    他也想不到,自己会重生,更想不到,卫樹也重生了。

    “卫樹,”邱宝珠从凳子上站起来,佯装若无其事抚平裤子,“老天重新给了我机会,也重新给了你机会,我可以重新来过,你也可以,但我们之间,在上辈子就已经结束了。”

    少年说完后,低头把手指上的戒指取下来,倾身放到了灶台上,“这个我已经送给你了,物归原主。”

    厨房外响起一连串的动静,延到玄关,很快,关门声响起。

    邱宝珠上一世说过的话突然清亮地在卫樹耳边响起。

    “不喜欢的人怎么样我都不喜欢,阿樹,你可要小心点,别让我不喜欢你,不然的话,你就是以死谢罪也没有用!没有用!听见没有?”

    半晌过去,卫樹把刚刚从冰箱里拿的菜和鸡蛋又放了回去。

    藏匿在长睫阴翳中的泪水终于滚滚而下。

    -

    邱宝珠背着书包,他双手揣在兜里,走出城中村后,他朝学校方向走了快半小时才记起打车。

    在校门口的超市里,他随便指了两样早餐打包,打开时才发现是最不爱吃的花卷和小馒头。

    学校里这时候还没什么人,连风纪委员都还没上岗。

    邱宝珠没发觉自己还穿着卫樹的裤子,他把不喜欢的早餐硬塞下去,背着书包躲进洗手间仰着头大哭。

    卫樹,邱翡,母亲,每个人的结局他都想不到。

    他觉得自己被命运玩弄了,可命运从来没说过要忠于他。

    “谁在里面?”忽然有人在外面说话。

    邱宝珠一下就噤了声。

    “不说话我踹门了。”那人又说,音调格外熟悉。

    邱宝珠一下把门拉开,他脸上的泪痕已经擦干净,只剩下眼圈是红的,但还是一眼能看出来分明哭过。

    萧游看见是老熟人,“哎哟”一声,抱着手臂靠在门框上,“大清早躲厕所哭,怎么啦?昨天晚上做噩梦啦?”

    邱宝珠没听出来关心,只听出来幸灾乐祸,他走下台阶,多此一举地洗了手,“谁哭了?我尿呢。”

    “你尿不在外边尿,跑隔间里尿,尿得还哇啦哇啦响,这话你自己信不?”萧游凑近,“说说看,我不用水滋你。”

    邱宝珠心烦意乱,不像平时一样,他没有继续搭理萧游,没有碰着他,从旁边走过去了。

    萧游转身就跟上。

    “你爸妈说你了?”

    “跟邱翡吵架了?”

    “被人拦路打劫了?”

    “不是,哥们儿,你这裤子是不是大了?什么破裤子,都起球了你还穿。”萧游突然注意到邱宝珠上衣是校服,裤子却不是,而且裤子还非常不合身。

    邱宝珠脚步一顿。

    萧游忽然想到了一个可能,他脸上的轻松消失得无影无踪,“你昨晚没有回家,你跟谁出去过夜了?还把裤子穿错了!”

    “跟你没有关系。”邱宝珠说话有着很重的鼻音,他把卫樹裤子穿来了,又不是故意的,洗干净了还他。

    “得,跟我没关系……”萧游无言以对,他跟了邱宝珠一段路,眼看着要到教室了,他急忙拉了邱宝珠一把,说道:“之前的事情我向你道歉,我不应该用水管冲你,我习惯别人都围着我转了,一时激动,没控制住。”

    “我知道。”邱宝珠继续往前走,语气冷淡。

    “那你……”

    “理由和动机我都知道,你的道歉我也接受,但不原谅。”极致的痛之后,邱宝珠异常清醒,“你想和我做朋友也可以继续尝试,我可能会被你打动,但你不要再说这是喜欢我了,这不是。”

    太阳露脸后没过多久,校园就开始变得热闹起来。

    邱宝珠虽然心不在焉,但还是把申请留学的材料先整理了,不知道潘胜安那边怎么样。

    “邱宝珠。”邱翡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

    邱宝珠吓了一跳,邱翡什么时候来的?

    没走前门?

    “早餐。”邱翡把从家里打包的早餐放到邱宝珠的桌子上,然后走回后面坐下。

    邱宝珠看着熟悉的打包袋,想起在卫樹家里,卫樹告诉自己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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