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章
严靳把我带回了车里,我们沉默地坐着,看向窗户的两边。副驾驶的窗户看出去,正好是录音室的方向,我还能远远望到牙牙,他已经点燃第三根烟了,他把那张名片攥在手里,左看看、右看看,最后随手一捏塞进裤兜。过了一分钟,又从裤兜里拿出来,重新看了眼。
严靳的名片上没有刻着花儿,文字也特别少,没有任何艺术欣赏和学术研究的空间。我不知道牙牙究竟在看什么,但我能看出他的错乱和犹豫。
我回头问严靳:你为什么不想让他找我
我不想让你身边围绕的都是麻烦。
替我打抱不平啊我笑笑说,也没那么绝对,至少你不算麻烦啊。
他摇了摇头。
还不开走吗我对严靳说,你刚才告诉他,我们有事要忙,要是被看到一直在停车场没走,不太好吧,他心里会有想法的。
严靳倾过身来,帮我系上安全带,我能闻到他领口的香味,就是那种无味的香味,大概是类似费洛蒙、信息素之类的东西:他怎么想,我无所谓。
我说:谁的想法对你来说都无所谓。
严靳把车开出停车场,行驶在大马路上不过三十米,遇上了第一个红灯。
我问他:去哪送我回家吗
他说:也不全是。
什么
也不全是无所谓。
我咂摸了一下这句话的意思:你不会是想让我问你,谁的想法有所谓吧
那你要问吗
我怔了怔,没说话。
-
严靳没有送我回家,他把车开到了附近的一座山上,车子停在山顶,周遭除了石头就是树,没有活人,方圆五公里也没有炊烟。
榕城夏天的太阳很烈,透过玻璃折射倒车里,晒得我有些烦躁,我打开窗,外头倒是凉风习习。
我说:好闷,我们下车走走吧。
我走到一片树荫底下,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我抬头问严靳: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他说:我有话跟你说。
我抬眼往四周看,这里山很高、树很密、悬崖很陡峭。
我搓搓手臂,露出一个很夸张的惊悚表情:有什么话非得来这儿说套出我的银行卡密码,然后把我推下山崖毁尸灭迹
他皱了下眉头:如果是这个目的,我应该有更聪明的做法。
我点点头,又笑了笑:你到底想说什么总不会是要跟我表白吧,拉着我走到悬崖边上,送我一束野花,然后邀请我跟你走向婚姻的殿堂,爱情的坟墓
我抬头望着严靳,对他眨了下眼睛,我又笑,我说你别紧张,我开玩笑的。
他看着我,冷不丁喊了我的名字,我头皮骤然一麻,忽然心神不宁。
他说,艺术沙龙那次,他的确没醉。
如果我的记忆没有出现错乱,那这个对话我们早就进行过了。当时是我主动问他的。我说我没醉,你是不是也没醉,他给了我肯定的回答。
我知道的啊,我说,即便我不知道,就为了这点事,你至于特地把我带到山上来
他说:我当时是出于私心。
我摊手:不然呢跟我作-爱还能是出于公德心造福人类振兴地球
是出于报复。
什么
那天晚上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报复,和爱无关,和欲望也无关。
我有些摸不着头脑:报复我我又没有抢过你的生意、女人,或者钱。
你知道,我母亲和你爷爷关系非比寻常,我跟她的关系也不寻常。她极度偏向和易家有关的一切,我对她来说什么都不算。
所以呢我还以为你不太在意这些。
现在的确不在意,但当年不是。我们见面前,我跟她产生了一些分歧,那时我状态不好。严靳说,你闯到我视线里,我几乎看不见你这个‘人’,我眼里只有你的姓氏和身份。你像一种标志,一种象征,我把你当媒介,用你泄愤,用你自我满足。
我的大脑短暂地陷入了宕机模式,半晌后我问他:你有必要把这些告诉我
对你来说不太公平。
你说完就对我公平了
我不想再对你有所隐瞒。
......
我挪开眼睛,立马就想走,想要逃走,可周遭荒芜一片,那些生机勃勃的树木花草让人绝望得想死。
我舔了下嘴唇,我问他:为什么非要带我到山上来
他说:这里没有车,可以规避你因为心情不佳而在街上乱跑,被车撞伤的风险。
我知道他在说什么,他想说我有前科,说我精神不稳定。好多年前的圣诞节,我跟叶开朗在摄政街吵架,吵完我们各走各路,然后我出了车祸,伤得不轻不重,当时严靳正好在伦敦,他照顾了我好长时间。
我的表情僵住了,忽而又控制不住地想笑,我说你好贴心好善良,我真的对你好感激啊,严律师,你真是个热心的大好人。
我从大石头上站起来,觉得头重脚轻,随便往前走几步,又被严靳拉住手腕拽了回去,我左右看看,拍拍他的手背说:放心,不会跳崖的,这算什么啊,不至于。
对不起。他跟我道歉。我从来没在他嘴里听到过这么诚恳的道歉。
这份诚恳打散了我的笑容,骤然加深了我的愤怒,仿佛是因为严靳主动对我道歉了,我终于确认自己可以理直气壮地惩罚他。
我甩开他的手,大步走向车子旁边,拉车门、踩油门,没一句废话,直接扬长而去。
两分钟后我收到他发来的信息:宁宁,别超速,注意安全。
我打开窗户,丢掉了手机。车速快,山风也快,我的头发被吹得乱七八糟,像个鸡窝。
十分钟后,我调转方向开回山顶。严靳还在那里,他不慌不忙的样子真的很让人火大。我的出现仿佛在他意料之中,脸上捕捉不到一点惊讶。
我跟他说:上车。他走过来,想要换我去副驾驶,我拒绝了。
这条山路我按部就班地开了半个多小时,没有超一点速。只是我的心脏一直狂跳,就像空腹喝多了咖啡,心悸的感觉。我的手也略微有点发抖,我把方向盘抓得很紧。我有想过万一猝死、万一手滑、脚滑、车滑该怎么办。
其实也不能怎么办,我是无所谓的,但严靳只能自求多福了。
及至把车驶入市区,我的心和手总算趋于平稳,来往车辆川流不息,我眼睛都看痛了。严靳问我准备去哪,我让他闭嘴,我说:不要发出任何声音,我不想听。
我把车开到了河边去,我下车,躺在草地上抽烟。阳光滚烫,草地也烫,我夹在中间,从头到脚都要烧起来了。我睁开眼睛,看不到云、看不见天,由金灿灿到白茫茫,再到透着银光的黑,我快要被太阳灼瞎。
我想不通,严靳为什么非要执着于告诉我真相
他已经瞒了我这么多年,有什么必要在眼下这个时刻向我剖白内心是因为煎熬吗是因为承受不了这份阴暗吗他违背良心的时候多了去了,他辜负的人、背弃的人、伤害的何止一两个,这点事算什么怀抱着并不光彩的出发点跟我睡了一觉而已,这到底算得上什么
他不是很擅长装模作样吗他不说会死吗
我抽完烟,回到车上,我拉开副驾驶的门,捧着他的脸用力亲他。他别开脑袋,皱着眉头问我要干什么我说我也要报复,我他妈也要泄私愤!
他把我拉到腿上坐着,将我的手扣在身后,他摸我的脸,他说别这样。
我挣了两下,动不了,力量悬殊,死活都动不了。手动不了我就开始用脚踹他、踩他,我肺都要气炸了,我说凭什么就只允许你报复,凭什么我就不行
他没有继续跟我争辩或解释,可能是觉得语言苍白,他只是把我按在怀里箍得很紧,直到我挣累了,才松开。
我本打算狠狠咬他一口,也没了兴致和力气。
折腾得一身汗涔涔,我回到驾驶室去开车,我饿了,特别饿,像是沿街乞讨了数年的乞丐,我想要吃饭,我心里好空,五脏六腑都好空,我需要一些食物去填补空隙。
我开车去了一家意大利餐厅。严靳坐在旁边,他只是陪着我,什么都没吃,很配合的,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吃到一半时,我听到有人跟我打招呼,抬头发现是彤彤,她挽着方玉珩的胳膊,正往我们这个方向走。我有点紧张,我不知道该如何向他们解释我和严靳单独吃饭这件事。
我对她笑:好巧啊。
彤彤点头:是啊!严律师怎么也在!她招呼服务员,没问过任何人的意见,张罗着要跟我们坐一桌。
方玉珩起先有些不情愿,他看看我,又看看严靳,在彤彤的坚持之下,坐了下来。
彤彤看着我面前这一堆碳水化合物,说:表姐我真羡慕你,怎么吃都不胖。
我笑笑说:吃一顿饿三天,你也不会胖。
真的假的
你试试看就知道。
彤彤撇了撇嘴,说我肯定藏匿了保持身材的武林秘籍。我说保持身材这种事,你问我不如问我妈,当然问小姨也是一样的。
方玉珩十分配合地笑了笑,他跟我说好久不见。他每次跟我见面都会说好久不见,已经是固定开场白。
我回了他一个轻松的笑容,他现在在我看来,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曾经认识的、曾经或许喜欢过的,把全部责任推给妈妈的寻常弱小男人。
这位寻常弱小男人跟我打完招呼,转而又问严靳工作忙不忙。严靳说:老样子。
彤彤垂着眼睛在桌上左右打量,忽然抬起头说:严律是不是刚跟客户吃完饭
为什么这么问
你的餐具都没动过!彤彤狡黠一笑,我猜得对不对
对对对,当然对。彤彤给我找到了现成的借口,我立马点头夸她聪明。严靳却淡然地否认了,他说他是特意来陪我吃饭。
彤彤睁大眼睛,惊愕不已:为什么要特意陪表姐吃饭啊表姐心情不好吗还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因为我喜欢她,陪喜欢的人吃饭,很正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