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陆徜老神哉哉坐在自家厅堂里看书,哪怕敞开的大门直面人来人往的大街,哪怕街上小贩的吆喝和孩子的哭泣声传进家中,他也照样看出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架势来。与他对比,
明舒像只单脚蚂蚱般,在屋里反复横跳试探。
“阿兄,
我无聊。”她一瘸一拐转了两圈,
最后坐到陆徜对面。
“大门没锁。”陆徜眼也没抬道。
明舒看了眼门——门是开着,但门前两只恶犬,一只招宝,一只……嗯,她不敢往外迈步。
她颓然趴在桌子上,曾氏好笑地端上早饭——烤过的馒头片,
又酥又脆,
就着稀烂的米汤,
再加颗煮鸡蛋。
“有话好好同你阿兄说,他不是不明事理之人。”曾氏拍拍明舒的背,
道。
明舒刚要张嘴,陆徜却先一步往桌面上拍了本书:“闲得慌就看书。”
“……”明舒被那册《礼记正义》堵上了嘴。
“把它背下来,你心就静了,
就不会再想什么贾小姐真小姐。”陆徜又道。
“……”明舒被他噎坏,
扯着曾氏的衣袖冲她使眼色。
曾氏耸肩——没招,她管不动儿子。
背书是不可能的,
明舒无奈,吃过饭后就坐在墙根下恹恹逗招宝。没多久,
屋外就来人,
竟是陶以谦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来了。明舒眼一亮,
阿兄守在门口不让她出去,但不能不让人进来吧,当下也不等陶以谦打招呼,就扶着墙把人给拽了进来。
“你小心点。”陶以谦只好冲陆徜和曾氏笑笑,见明舒行动不便,想要扶她,却又因手上东西太多而腾不出手。
陆徜这时才终于抬头,起身向二人走去。陶以谦只当他来帮忙拿东西,忙将手里的大包小包递给他,岂料陆徜瞥了两眼,径直走到明舒身边,扣住她的手臂将人往屋里扶。那厢陶以谦递了个寂寞,尴尬地收回手,所幸曾氏上前,及时打了圆场,接过他手中东西。
除了明舒留在殷家的铺盖外,陶以谦还带来昨晚大夫开的药以及一堆补品。
明舒只关心一样东西。
“我的笔记呢?”
“带了带了。”陶以谦忙从怀里掏出小本本递给她。
她如获至宝地抱进怀里,又问陶以谦:“淑君如何了?”
“还在祠堂关着。昨日恰好是外祖父宴客,府里来了许多大人,外祖父与舅舅正陪着在逛园子呢,不巧就撞见那惊险一幕。当着这么多外人的面出了事,你说外祖父能不动怒吗?昨晚把舅舅舅母一通骂,又令将淑君关起来,谁劝都没用,连舅母替淑君求情也被连坐。我今天出来前听说,可能会把淑君送到南边的庄子里先住上一段时日,让她养养性子。”
“你们为何就这般笃定是淑君,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她?”明舒坐到墙下条凳上,接过曾氏递来的两个烤红薯,分了一个给陶以谦。
陶以谦毫不介意,坐在她身边,边剥红薯边道:“昨晚连夜审了,是舅舅亲自审的。有个丫鬟亲眼看到双雁悄悄上了妙胜小境,审问双雁的时候她也招认了要给你设圈套之事,现在家里都觉得是她害你掉下山。”
“淑君的伎俩,不过就是往我桌里放虫子,把我关在茅房,那天妙胜小境的幽香馆房门上被人顶了桶水,那才是淑君会干的,小孩子的把戏,我没那容易上当。”明舒刚吃过饭没多久,吃不下红薯,只拿着烫烫的红薯捂手,“她不会承认了吧?”
“那倒没有,只是颠来倒去也说不出什么,因她之前恰好与你大闹过一场,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再加上双雁确实受她吩咐在妙胜小境上给你设圈套,所以她的辩解没人听。之前出事,外祖就说要给她最后一次机会,不想这才开年没多久,就又出了这档事,谁还愿意信她?”陶以谦道。
“五哥,淑君捉弄人的圈套设在幽香馆,而我是在妙胜小境的叠石山边缘处被人推落的,当时淑君和双雁正在叠石山下,根本不在山上!”明舒霍地站起,她没想到殷家人会不信任淑君到这般地步,早知如此,昨晚她就不该跟着陆徜回来,“你带我回殷家,我同大太太或者你舅舅说。”
“什么?有人推你?那你可看清推你之人是谁?”陶以谦震惊得将啃了一口的红薯拿下。
“那倒没有。”明舒道。
“没有?那你有证据吗?”陶以谦又问。
明舒又摇摇头。
陶以谦便颓然道:“既没看到人,又无证据,你又凭何觉得不是淑君?也许就是淑君安排的人,见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将你推下山去?”
连陶以谦都这么想,可见殷家其他人是怎么想的。
两年多的流言,一片一片,似片羽加身,片羽如薄雪,也许并无重量,但一千片、一万片的羽毛累积而成的重量,却也能压垮一个人。
“我不觉得淑君是那样的人。你能不能带我去见见你舅舅或者舅母?”明舒问陶以谦。
陶以谦为难地摇摇头:“舅母已经因为替淑君求情而被禁足,舅舅因为外祖父的责罚还在气头上,已经发话不见任何要替淑君说话之人,连你……都不能回殷府了。”说完他又道,“不过你放心,你的伤药费,家里会负责到底。”
明舒才不担心伤药费,用力掰断手里红薯,恼道:“那有什么办法能见着他们,要不求见你外祖父?”
陶以谦一脸为难地看着她。
那边曾氏也吃着红薯,坐在陆徜对面,正看明舒和陶以谦说话。
她不知道他们在讨论什么,但看了半天却笑起来,感慨了一句:“倒是登对。”
陆徜本正听得蹙眉,忽然听闻此言,转头望向母亲,曾氏有那么点看女婿的味道,朝陆徜道:“你瞧你妹妹,和陶家小五往那一站,登对不?”
上了些年纪的女人就爱做媒,曾氏也不例外,看着年轻的小辈在一起,都像看欢喜小冤家,恨不得都能凑成双双对对。
“不登对!”陆徜毫不犹豫地打破母亲的幻想后起身,朝明舒走去。
“你说你跌落叠石山之事,不是意外,是有人蓄意而为?”
明舒正在苦恼,忽闻陆徜声音响起,转头一看,果然是阿兄站在自己身边,她眼珠转了一圈,扶墙站起,巴着陆徜的手臂,委屈道:“对啊,是被人推下去的,你妹妹被人欺负了!”
陆徜任由她抱着自己的手臂,道:“想报仇?”
明舒拼命点头。
“可你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如何报仇?”陆徜又问。
“我虽然还没证据,但我已经有八成把握,只要能让我再进殷府,我自有办法让那人现形!”明舒斩钉截铁道。
“要进殷府有何难?”陆徜却道。
“你说得倒简单,没听五哥说,殷家不肯再提此事了,也不让我进府。”明舒垂头,又拉着他的手,怨念十足道。
“这是他们不想提就能不提的吗?推人下山为蓄意伤人谋命,你没死是你命大,可以报官的!”陆徜面上仍冷,指腹不经意抚过她的手心,却是一阵异样滋味。
“报官……”明舒嚼着陆徜的话,尚未能全部领会。
“可明舒既没看到人,又没证据,就算报官又有什么用,不还是冲着淑君去?”陶以谦不明白陆徜的意思了。
陆徜不和他解释,明舒却猛然间笑开:“五哥,你傻啊!我阿兄的意思是,光脚的不怕他穿鞋的!报官不是我们的主要目的,见你外祖父和舅舅才是主要目的。殷家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必定不想摊上这种官司,到时候主动权在我手中,我要见你外祖父和舅舅,不就易如反掌!”语毕她又得意洋洋地望陆徜,“阿兄,我说得对不对?”
她的阿兄,看着是个正人君子,居然也会想出这种损招来,真不愧是她阿兄。
“妙啊!陆兄这招真是妙!”陶以谦如醍醐灌顶,当下击掌称赞,只是那掌击到一半,他忽然又反应过来,这是帮着外人对付自已经外祖家,顿时又哭丧着脸——都被这对兄妹给带沟里去了。
“阿兄……那你是准我管这档事了?”明舒心情大好,摇着陆徜的手撒娇道。
陆徜转头望着她,面无表情道:“我不是准你管别家闲事,但你既是被人所伤,这笔账,总要讨回来!给你三日时间解决这件事,够了吗?”
明舒咬咬牙:“够了。”
————
军令状立下,明舒片刻都不耽误,又把先前交代陶以谦去办的几件事再细细嘱咐了一遍,让他无论如何在三天以内办妥,其中细节又与陶以谦琢磨了一回后才放陶以谦离去。
时间不多,陶以谦要办的事却繁杂,当下连曾氏留饭都推辞了,匆匆离去,与明舒分头行事。
明舒用了个囫囵饭后就躲到房间里,对着自己的小本本又写又画的,倒是不去骚扰陆徜了。
夜暮微降,明舒咬着笔杆总算理出个头绪来,正大字瘫在椅上放松,外头陆徜敲门。
“阿兄。”她让陆徜进来,自己却还是懒洋洋坐着,没个正形。
陆徜习以为常,把手中托盘往桌上一放,道:“把脚伸出来。”
明舒怔了怔,随即会意,陆徜要给她换药。
“我自己来吧。”伤在脚上,要脱了鞋袜,她还是有点不好意思。
陆徜已经坐到床沿,手里的膏药盒已经转开,闻言只冲她挑眉。明舒只好慢慢抬起腿,缓缓地……缓缓地将腿搁到床,而后,那腿又被他轻轻捏着放在了他的膝上。
脱鞋除袜,旧的绷带一圈一圈被解下,青紫的皮肉和红肿的脚踝都落进陆徜眼中。
陆徜眼神一沉,挖了一大坨药膏抹在伤处,而后用搓热的手揉开药膏,力道渐渐加大,明舒疼得不行,却也没叫喊,任由陆徜推淤散血。及至药膏抹好,绷带重新扎好,陆徜方望向明舒,她额上已经出了细密的汗。
见他望来,明舒只道:“阿兄,你真好。”
陆徜似乎并没领情,冷冷回她:“还不把你的猪蹄收起来。”
猪蹄?!
好吧,她收回她的感动!
明舒恨恨穿上袜子,看着陆徜低头收拾伤药绷带,忽然上床,飞快坐到他身边,用双臂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再将头一歪,凑在他耳畔道:“阿兄,不生我的气了吧?”
“……”陆徜顿时失声。
岂止不生气?他的气都快上不来了。
第26章
抓凶
三天时间过得很快,
明舒与陶以谦分头行事,陶以谦这边马不停蹄地查明舒交代的事,明舒那边则梳理清脉络,
到了第三天,明舒出发去了衙门。
她只是去报了个官,
说殷家有人害她,
要个交代。殷府到底是京城有头有脸的官宦人家,
衙门受理的师爷一听说是殷家,立刻就遣人去殷府通传。消息传得很快,殷家管事来的时候,几个捕快正坐明舒身边劝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拿点殷家赔偿的银子就算了,
明舒也不理论,
只是笑。
以殷家的地位,若要仗势欺人,一百个明舒也不够赔,
但妙就妙在大安朝文人治国,
皇城根下不知多少御史监察,
要是明舒闹起来,
这事固然可以压下,
但保不定落进御史眼里拿来大做文章,
这殷繁老大人最看重名声,从先帝身边退下以后,
便以廉洁自守的清官自居,
家中又出了个得宠的娘娘,
是以遇到这类事情,
最先做的都是求和私了。
毕竟银子事小,
失节事大。
果如陆徜所料,听闻明舒只是要求见殷立诚时,殷家不止立刻答应,甚至派了辆马车前来接明舒。
明舒坐着殷家的马车抵达殷家时,陶以谦的小厮也已经守在门口等着给她报信。
要准备的都准备妥了,和明舒的计划无甚出入。
唯一意料之外的是,陆徜跟来了。
————
要面对殷家诸人,明舒的底气原本有些不足,不过因着陆徜在身边,虽然他不言不语,对她和陶以谦的种种计均未置一辞,大有让他们放手一搏的态度,但明舒依旧觉得安心。
陆徜没有报江宁解元的身份,只说自己是明舒兄长,跟着明舒进了府。
殷立诚只同意见明舒一个人,陆徜没被允许进入殷立诚的书房,便只在书房旁边的花厅等着。花厅里摆了盆双色杜鹃,花开得很鲜艳,陆徜就在花旁的圈椅上坐下,从怀中掏出书来默默看起,竟似毫不担心明舒般。
奉茶进来的丫鬟,看到花下垂眸的美男子,那茶水奉得含羞带怯。
陆徜除了一个“谢”字,连眼皮都没多抬过。
半本书翻过,书房的门终于打开,明舒出来,陆徜这才收书起身,以眼询问明舒。
明舒露齿一笑:“成了!”
他不知道明舒在书房里和殷立诚说了什么,但明舒成功说服殷立诚这个结果,陆徜从不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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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春的时节,寒意仍重,刚下了场雨,天色并不透亮,殷府在园中洒扫的下人们时不时搓搓手,以温暖冻僵的手。边打扫边闲谈,私下里聊些主家的事,是下人们的一大爱好。
怀秀阁这两天因为殷淑君的事,气氛很压抑,当家太太被禁足,殷立诚几天都没踏入这里,全都宿在书房,惹得下人流言纷纷。
天上还飘着点毛毛细雨,殷良君带着个打伞的小丫头匆匆进了怀秀阁的园子,小丫头在廊下收起伞,殷良君边同四周下人打招呼,边问李氏情况。
“大太太没出来过,还在因为大姑娘的事着急上火,幸好三娘子天天来陪着说话开解。”有人回道。
殷良君笑笑:“母亲难过,做女儿定是要分忧。好了,我先进去给母亲请安。”
那人便赞道:“三娘子真是孝顺……”后边又夸了几句,走得远了,殷良君也没听到,不过反反复复夸的都是那些话,她心里也有数。
走到怀秀阁屋外时,屋子的厚帘正好被丫头挑开,陶以谦从里边出来,李氏也跟着亲自送出来,正双手合什道:“阿弥陀佛,真是谢天谢地,若果能帮到我儿,我定要重重酬谢陆娘子。”
殷良君往旁边一让。
“舅母,你就放心吧。外头天冷,你快进屋歇着吧,别送了。”陶以谦笑着告辞。
厚帘放下,他刚一转身,就遇上殷良三妹妹,你怎么在这里?”
“我来给舅母请安的。”殷良君甜甜一笑,颊上两颗酒涡很是亲人,“五哥呢?”
“良君真是孝顺的姑娘。”陶以谦也夸她一句,又道,“我来找舅母说些事儿的,已经妥了,你快进去吧。”
殷良君点点头,人却没走,只问他:“才刚我听五哥提起陆娘子,她在我们家受了伤,也不知现下怎样?”
“崴了脚,不算严重。”陶以谦回道。
“那就好。真是可惜,她出了府,我都没机会同她道个别。”殷良君有点惋惜。
“没事,还有机会见面的。”
“她还会来咱们府?”殷良君瞪大了眼好奇道。
陶以谦看着她犹豫了片刻,把她拉到回廊角落,左顾右盼了一番方悄悄道:“良君,我悄悄告诉你,你可别同旁人说。陆娘子今日就在咱们府上,她去见了大舅舅,说是那日是有人蓄意推她下山的。”
“啊!”殷良君诧异地捂住了嘴,“谁这狠?是大……”话没完说完被她收住。
陶以谦却听懂了,他摇头:“不知道,但抓到那人应该就能揪出害她的真凶了。”
“抓……她知道是谁推的?”殷良君也压低了声音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