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三岁的张白圭毫不犹豫地点头,眸光澄澈。两人将书看完,赵云惜便沉默下来,开始在心里盘算地叮当响,张镇和李春容逐渐老去,家中支撑门户的便只能是她了。
毕竟她学过范进中举,知道什么是穷酸秀才,也知道什么是举人老爷。
秀才和举人同是有功名在身,待遇却天差地别。
张文明现在是秀才,若能在三十岁中举,依然能被称一句青年才俊,而四十岁中举,也是常事。
可这寥寥几笔中,有二十年的光阴,家丁零落,能赚钱的,慢慢只剩下她。
她恨不得自己去考科举。
但赚钱也好,是路就有转弯,不能走的那条路,不见得就繁花似锦。
她开始盘算自己会的技能,其实给黑煤去硫,造玻璃等等,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在自家无权无势时,这些拿出来就是个死。
她不敢赌。
头顶可是修仙大神嘉靖,那未来可是个经血炼丹的狂魔,还有宫女集体刺杀皇帝只为乌龟的荒唐案,达成二十四年不上朝、明朝在位最久皇帝称号,当然现在嘉靖七年,理论上属于前期,还是个励精图治的好皇帝。
还有大明最大奸臣严嵩、最大清官海瑞、最大首辅张居正等等成就,也算是百花齐放百家争鸣。
赵云惜努力地回想关于明朝的历史,想想张居正姓张,张白圭也姓张,两人还是本家,要是张白圭能走得更远,要是和张居正连个宗就好了。
那未来几十年他们都能过得很滋润很风光。
但转念又一想,张居正死后,神宗清算,张家多少人口尽数被圈禁饿死,万一连宗后被扫中了,那她不想被饿死。
好吧,她就不想死。
赵云惜头脑风暴,未来张白圭考上进士的梦都做了,爽得不要不要。
“果然做梦最爽。”
她搁下笔,伸了个懒腰,看看自己的字,很是满意的点头。
前世去江南贡院旅游过,她见过状元笔迹,了解过科举流程,默默地为小白圭点蜡。
崽啊,你努力。
两人闷着看了一上午的书,李春容把饭做好了,才喊两人。
一碗糙米饭,好歹是干的,不是粥了,一碟子凉拌萝卜丝,一小碗肉酱。
赵云惜看着就觉得拉嗓子,却什么都没说,家底太薄了,她这二十天攒了十两银子,根本经不起什么风吹草动。
但孩子不能这样吃,长不高是小事,亏了身体,底子没养好,等长大如何扛得住读书的苦。
“娘,我们赚钱了,孩子还小,鸡鸭鱼肉,隔三差五总要吃一回,不能太心疼钱,我会努力赚的。”
说着回屋里去,拿了一两银子出来,认真道:“娘,我会让你和小白圭过上好日子的。”
张白圭端着自己的小碗,乖乖地吃着糙米饭,春季发糠的萝卜丝,他也吃得香甜。
让赵云惜更加心疼。
他值得最好的。
李春容把银子塞到他怀里,叹气:“娘就是抠搜惯了,以后不会了。”
定下章程后,几人吃饭开销大了些,但肉眼可见地养得好了许多。
小白圭抱着沉甸甸的压手,跟个小铁蛋一样,个子也蹿高了,突然的裤腿短了,袖子短了。
李春容乐呵呵地去撕布做衣裳,拿的是公中给的钱,先前说要面脂,现在做好送过去了,得了六百五十个铜板,她全买成细棉布。
给小白圭和赵云惜各做一身,青布最便宜,月白要贵些,但想要好看,就得月白、粉红、嫩绿这样的浅色。
她一咬牙还是买了。
转眼间,春暖花开了,迎面吹来的春风也暖融融的,桃花开了,燕子飞来了,田里绿油油的一片水稻。
赵云惜看着手里的羊毛线,微黄的米白色,显然是不好直接织衣裳,得自己染色。
像他们这些平民百姓,一般都穿土褐色的衣裳,耐脏,稍微有钱,或者出门见人的衣裳,就会选择其他颜色。
多是宝蓝、葡萄紫、草绿、月白、黑白等颜色。
她盯着琢磨半天,觉得小白圭白白的,穿藤紫色应该也好看,但染色需要葡萄和明矾,她打算等会儿收摊就去买。
等到了水果摊,盯着瞧了片刻,她才一拍脑袋,这时节没有葡萄,她视线移到荔枝上。
她抿着唇瓣,荔枝有些贵,七十文一斤,瞧着梗都干枯了。
“娘,这是什么呀?”小白圭好奇地看着荔枝,他还没有吃过。
赵云惜心头一酸,她小时候常吃荔枝呢,但小白圭没吃过。
“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这首诗听过吗?说得就是荔枝。”
赵云惜温声解释。
掌柜的见母子俩干看不买,已经不高兴了,但是对方竟然会吟诗,顿时肃然起敬,这东西是贵了些,看他们穿着棉布衣裳,怕是买着心疼。
“老板,称一斤。”她狠狠心道。
张白圭知道七十文钱的含义,他最后看了荔枝一眼,黑湛湛的眸子跟葡萄似得,奶里奶气道:“娘,我不爱吃。”
他都没吃过,又怎知自己不爱吃。
都是家里穷闹的,这孩子聪慧,知道心疼他娘。
第18章
小白圭坐在推车上,怀里捧着一把荔枝,耐心地剥皮,把果肉都放在碟子里。
荔枝水润多汁,散发着清甜的香味。
赵云惜一回头就瞧见了,他馋得直咽口水,却没有任何动作,只认真地剥着。
“你直接吃呀。”她随口道。
张白圭冲着她软软一笑,乖乖道:“我跟娘和奶一起吃。”
赵云惜心里比他的笑还软,小小年纪就能克制自己的欲望,实在太厉害了。
她跟着尝了一颗,李春容尝了一颗,就哄着他自己吃。
这太贵了,她舍不得,再说前世吃荔枝吃多了,可白圭没吃过。
她开始出门琢磨染料的事,她记得葡萄青的染料,需要先把布染成靛蓝色做底,再用苏木加染红色,用明矾固色后就是漂亮的葡萄紫。
藤紫确实用葡萄皮染色,但葡萄贵到吐血。
太费钱了,她家现在承担不起。
最后还是选了蓼蓝。
她最近看《诗经》中有记载:“终朝采蓝,不盈一襜;五日为期,六日不詹。”
这时节,蓼蓝草长得正好,她割了一箩筐回家,清洗过先晾着。
临回家前,还看到小河边有一片辣蓼草,两个长得极像,但辣蓼草不含靛蓝,染不出色,倒是可以做酒曲,过些时日来割。
然后把石臼拖出来,把明矾砸碎泡水放在一边,清洗干净石臼,再砸碎蓼草。
都弄好了,才把毛线拿出来,打算开始染色,这也简单,浸泡、晾晒,用明矾固色。
小小的一团毛线,也折腾了半天。
想着小白圭的生辰快到了,还要给他准备礼物,小孩喜欢啥啊,她猜不出。
她染的颜色浅,比月白深些的天水碧,就像这春日的天空,轻盈、干净、清爽,越看越喜欢。
拍拍手放下,她一回书房,就见张白圭跪在太师椅上,翘着屁股,拿着毛笔在练字。
顺着她写的在练,已经写到了“鸣凤在竹,白驹食场。”
他手小,几乎捏不住笔,也不太会控笔,手腕没力气,笔画又绵又颤。
“娘。”他睁着湿漉漉的眸子,有些不服气。
赵云惜上前抱起他,摸了摸他肉乎的小手,轻声道:“白圭,事缓则圆,你如今才三岁,骨头尚未长成,若急着练字,伤了手骨可不好,背背书,认认字,往后的时光还长着,不要急着做大人的事。”
她记得在网上看过幼童的手部ct,小骨头很可爱,离得很远,大家都猜测是靠蓝牙链接。
反正三岁还是免了练字这样的苦差事。
张白圭有些苦恼地看着自己的手,他挽起袖子,露出一截胖肉肉。
赵云惜捏着他的手,带着他一起写了几个字,才温声道:“看,等你长大了,握笔便小事一桩,不必着急。”
张白圭乖乖点头,有些艳羡道:“娘,我想长大。”
他眸中有无尽的向往。
赵云惜笑了笑,她小时候也想长大。
“诗经已经背完了,我开始背孟子,爹说让我抽空把唐诗宋词都看看。”
张白圭说起读书来,兴致勃勃,眼睛像是会发光。
赵云惜心里就攒了疑问,等端午节时,张文明回来了,她才问:“你三岁时,便也能将诗经背完,开始自行背唐诗宋词了吗?”
张文明满脸莫名其妙:“我三岁还不认识字,五岁正式开蒙,还记得背《三字经》磕绊了,被夫子打了三戒尺,疼了好些天。”
赵云惜懂了,自家孩子确实不一样,因为她三岁写12345,这些数字都成了睡觉版,没一个能站起来的。
她在磨织毛衣的签子,她织毛衣的技术并不好,就是跟风给男朋友织围巾时,学了一手。
但能用就行。
张文明知道娘子对他冷淡,就去找小白圭,开始考校他功课,听见说诗经已经背得滚瓜烂熟,倒背如流,他惊讶了。
各种刁钻地问,张白圭都能答上来。
“我儿,也太聪慧了?”他得意洋洋地抬高下颌:“随我。”
赵云惜瞥了他一眼,敷衍:“啊对对对。”
把竹签磨好,她就开始琢磨着织毛衣,想象是美好的,现实很残酷,织围巾和织毛衣根本不一样,她不会起个圆,想了半天,下面织一圈对起来,然后在第二圈织成圆,竟然成功了。
天水碧的颜色极漂亮,张文明问:“给我的?”
“给白圭的。”
他想的怪美。
赵云惜一边织,一边对着比划,织了两圈才想起来,她是要织坎肩或者针织衫,弄成圆,就成毛衣了。
端午前后,穿毛衣有些热了。
她又抽出签子,提着线头,一下就拆了。
“咦,这样厉害?”张文明惊叹。
赵云惜瞥了他一眼,有些无奈道:“你要不……带白圭出去玩。”不要绕着她转悠。
对方黑着脸不吭声了,她也不管,又重新量着开始织,留扣眼的时候,也是绞尽脑汁,试了半晌。
为了方便穿脱,坎肩的两个肩膀要留扣子,腰下也要留扣子,这样晌午热了,隔着外衫把扣子一解,坎肩就抽出来了,极为方便。
巴掌大的衣裳,硬是织了一天。
“来,试试。”赵云惜把孩子喊过来,拉到里屋里穿上,又试试脱掉,果然方便,见天色不早,就直接给他穿着了。
“好看。”她笑眯眯地夸。
张文明看了又看,他也想要,但他不好意思说,他们读书早出晚归,这时节有个坎肩极方便。
“云娘,能给我做个布的吗?”张文明从兜里掏出一个圆鼓鼓的荷包,郑重地放在她手里。
赵云惜不客气地打开一看,竟然是铜钱,她挑眉:“没花完?”
给他零花钱那都是银子,二两二两地给。
“我抄书赚的。”张文明面带得意,乐呵呵道:“你是不知道,我有空就抄,一本二百文,赚哒。”
他骄傲地抬起胸膛。
赵云惜看了看钱,又看了看张文明,眉眼柔和地笑了。
“相公知道操心家用了,真是太好了,你比别的秀才都有大局观!”她毫不吝啬夸赞。
她从心底不认同张文明是他相公,也做不好老骥伏枥呕心沥血赚钱给别人花。
那不是花她的钱,那是要她的命。
她吃糙米这样的生活,都是他造成的,能平淡以待,都是她时刻念着他花的钱是他爹赚的,和她不相干,她想吃肉就自己赚钱去,这才平和下来。
现在他知道家里不容易,知道挣钱了,是好事。
一条绳上的蚂蚱,既然掰扯不开,那一起去做牛马赚钱才是正道。
“行,羊毛坎肩来不及,先给你做个棉的。”
“你这见钱眼开的女人。”
张白圭敏锐地听到,顿时不高兴了,张开胳膊挡在娘亲前面,皱着眉头道:“不许说娘不好,我娘天下第一好!”
他奶凶奶凶地皱着眉头,满眼都是不赞同。
赵云惜担心他打孩子,紧紧地盯着他,神色肃穆,她一半脸庞隐在黑暗中,有些看不清楚,一半脸庞迎着光,肌肤莹润白腻,竟有几分凶悍。
张文明凝视着她,心里涌出一股异样的感觉,总感觉,相处几年的妻子,逐渐模糊成他看不懂的模样。
他甚至隐隐冒出一股疑问,她,不像她。
“你和以前,完全不同了。”他喃喃低声。
赵云惜搂着白圭,心中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都说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你我夫妻聚少离多,我总归要成熟的。”
不等张文明再细想,张白圭奶里奶气的声音响起:“是唐朝的八至吗?”
几人话题又转到唐诗上去了。
赵云惜将他抱起,满脸与有荣焉:“你读书比我这个大人都快,真是太厉害了。”
张文明想做个严父,然而想想自家儿子这样聪慧,忍不住勾起唇角,骄傲挺胸。
“吃饭啦!”李春容的声音响起。
赵云惜牵着小白圭的手走出去,就对上她愣怔的眼神。
“咋了?”她随口问。
李春容微怔,她知道自己儿媳生得好看,但她穿着青布衣裙,那张脸却跟珍珠一样发着光。
肌肤迎着光散发的光泽,柔和眉眼间溢出的几分坚韧,让她更是好看。
就连牵着的小白圭,穿着天水碧棉质直裰,像是个矜贵的小书生,骨肉匀亭,气质斐然。
而视线转到自家儿子,她忍不住扶额,亦步亦趋跟在娘俩身后,瞅瞅娘子,笑,瞅瞅儿子,笑。
李春容觉得他此刻很像另外一个家庭成员——满身红毛却叫小白狗的某只。
“吃啥啊?”赵云惜进厨房帮着端菜端饭。就见盆里是一整盆的黄豆炖猪蹄,边上还温了黄酒解腻。
稀饭是白米粥,配着凉拌香椿芽。
连瓷碗、瓷碟都拿出来用了。
看来手里有钱都知道花,不爱花就是没钱。
“都坐。”张镇沉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