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她捏紧了指尖的银针,纤细的针几乎要嵌入手指的软肉中。她终是坐不住,走出屏风。这是几天来,她第一次面对面地见着他。也许是在忙碌着出征前的准备,他看起来更添了憔悴,只是一双眼眸仍旧是黑沉沉的。
阮玉仪呼吸重了几分,垂下眸,“妾的哥哥才方回来。”她没有立场阻止他出兵打仗,但单论情感,她不愿承受再次失去至亲的风险。
“朕知道。”他低声道。这次他没有迁就,而是一把将她拉入怀中,扣着她的手腕,啄吻下来的力度却不失缱绻柔情,似乎有意将跟前的小娘子醉死在其中。
她的确如前几日贪了果酒一般,脸上烧红。可她的手脚是冰凉的,浑身的血液都去护住那颗不安的心。
她偏头躲开,声音带上了颤,“非去不可吗?”
“非去不可。”姜怀央语气决然。靖王蠢蠢欲动,他不能不应战,不能再让昨年宫变之事重演。前朝重文轻武,导致如今鲜有出色武将,若非实在没了办法,他不会罔顾人情,要阮濯新随行。
“妾只有一个嫡亲的哥哥,妾宁愿陛下收回一切,也想他平安。”正值暖春,她身上却浸入丝丝寒气,她搭在他肩头的手微微收紧,扣入他肩头,指尖发颤。
姜怀央似乎失去了耐性,一把捉住她的手,微向上抬,她的手指无力地蜷着。他的指尖冰凉,仿若吐信的毒蛇:
“朕这几日迁就于你,是因着有愧,不代表你能随意地提出要求。”
他太过理智,导致无法站在她的立场上,体会到她的心情。
他报复似的咬了下阮玉仪的耳垂,威胁道,“朕答应你,即使朕死了,也会将你的兄长安全送回来。只不过——”
他顿了下,明明只是一瞬,却使得她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受。她忽地意识到,他将姿态摆得再低,也终究是君,随时可以收回他的纵容。
“只不过,若朕死了,泠泠就得与朕合墓。”他神色认真,不似玩笑。
阮玉仪蓦地打了个激灵,对上那双一眼望不到底的眸子。一股惊惧自两人肌肤相触处涌出,攀附上她的整个躯体。
——她丝毫不怀疑,眼前的人当真会如此做。
他似乎很满意她的反应,一把将她抱起,托着她走动。为免摔倒,她只能勾住他的脖颈,整个儿挂在他身上。
软帘被打起,她跌入柔软的被褥中。
她不再多说什么,似乎也失去了抵抗的力气,由着他炽热的吻落在她的颈上。
她的眸光越过他的肩头,落在头顶的销金帐上,眸色冰冷,一个可怖的念头不受控制地钻入她脑中。
刀剑无眼,契丹人能借此将她的兄长困在异国数年,那她是否也可以——
她缓缓收回的目光,落在眼前带着有力线条的脖颈上,一个人最脆弱的地方,就近在咫尺。
发泄似的,阮玉仪一口咬在他的颈侧,听见他轻轻嘶了声,愈发用力了,直至尝到了血腥味,方才松口。
他看样子很鼓励她这样做,“你若想咬,就将朕咬死的泠泠的榻上,朕也算是死而无憾。”
她眸光微颤,有那么一瞬,她几乎以为这个算无遗策的君王,洞悉了她方才产生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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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阮玉仪没再赶他走,只是垂头整理衣物。
他拨开她的手,亲自替她扣上衣扣,遮住触目惊心的红痕。
这个时候已是错过了晚膳的时候,姜怀央因打发人去重新温了饭菜来。瞧着一桌子吃食,她却没多大胃口,方才那个念头,仿佛附骨之疽,驱之不散。
第274章
离别
天方蒙蒙亮的时候,阮濯新便已起身打点行装,看来看去,总是觉着落了什么。
“哥哥。”晨光熹微处,阮玉仪款步而入。她手背朝上,手心里似乎握了些什么,向他的方向递了递。
他下意识接过,一个被攥得温热的物件落入手心。
“这扳指怎会在你手上?”之前抵在那个里长处,满以为寻不回来了,不想几经辗转,回了仪儿手中。他顺手将扳指带上,细细打量。
阮玉仪因将缘由几句话讲明了。言罢,她分明有一肚子话想嘱托,临别,反是一时无话。
他看着梳妆已毕的妹妹,也无法确认她是几时醒来的,“待会儿若是阿娘他们还睡着,就不必叫了,让他们安安生生睡罢。”
她摇头,“阿娘会希望送你一送的。”她想,作为他的至亲,她们的心情都是一般无二的,怎会不希望多瞧几眼。
“大姑娘。”屋里侍候的婢子端来了茶水,里头茶叶沉沉浮浮的。
她接过,轻声道了声谢,话在口中辗转,终是选择迂回着试探,“我听说此次是因着靖王有反心,陛下才执意御驾亲征……不知靖王为何要反?”
阮濯新有些讶异,新帝连这个都会与她说。他思忖了下,描述道,“你既知道靖王要反,大约也听说过他的生母,仁德皇贵妃曾经一度冠盖六宫。”
见她微微颔首,他继续道,“我曾听陛下提过一嘴,靖王从前也算是能文善武,极受先帝重视。那时的三皇子正处病中,朝中曾一度以为先帝会立四皇子为太子。
“只是后来不知先皇后为其子找来了什么偏方,三皇子竟在半月之内大愈,一下就能跑能跳了。历朝素秉老祖宗立嫡不立长的规矩,三皇子这一好,先帝自然大喜,以为是国运将盛的预兆,也就冷落了四皇子。”
靖王在众人的夸赞中,被养得心高气傲,大抵是不甘心罢,才一直都不曾放弃夺取皇位,即使是先帝已经过世,他想向证明的人已经不在了。
阮玉仪却垂着眸,在想着其他——也就是说靖王是有能力治国安邦的。
他看出些不对劲来,定定看着她良久,缓声吐出一句,“仪儿为何有此一问?”
她再抬眸,眸中满是坚定,眼底的那片黑沉,叫阮濯新恍惚想到新帝。她谨慎地屏退了下人。
“哥哥也瞧见了,他根本没有放我离宫的意思,”她顿了下,缓上一口气,“他昨日说,若他不幸牺牲,定要我去陪葬。我担心,终有一日当真会死在他的手里。”
陪葬这样的制度,前朝就没有在执行了。只是再往前数,活生生被送下去的嫔妃也不在少数,旧规重提,也是不难。
此话一出,阮濯新神色微变,“仪儿的意思是……”
她颔首道,“我知道此事有些冒险,仪儿不强求哥哥,哥哥若不愿,只当没听过就是。”昨日他说出这话的眼神让她猛然意识到,他已经没有多少耐性了,她不愿坐以待毙。
若兄长不愿帮,她唯有另寻他法。但在沙场上,终究是最方便的,毕竟平日里他身侧的守卫可是不少。
她听见自己心如鼓擂。
“你可知若是被发现,会有何后果?”
阮玉仪听见自己道,“死人开不了口。”他们之间注定生死纠缠,她不认为自己承担得起坊间良善的美誉,她就算背负上千古的罪名,也要实施这一场盛大的逃离。
“好,”阮濯新忽地道,“你只消告诉我该如何做,剩下的就不必担心了,都交给我。”他一如往常地去揉她的发顶,语气淡然得仿佛是在思量早膳吃什么。
她心中动容,难免生出愧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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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刻钟后,屋门被叩响,传来小厮的提醒,“大公子,车马已预备好了。”
两人对视一眼,一前一后走出院落。
这会儿阮夫人携林姨娘与两个小的,早候在了垂花门附近。她见儿子走来,趋步上前握住了他的双手,唇嗫嚅着,却说不出什么话。
阮濯新抽出自己的手,拍了拍她,“孩儿不孝,不能长伴母亲左右,待战胜归来,定好生弥补。”
阮夫人一连说了数个好字,早红了眼眶,“东西可都打点妥当了,路途遥远,还是带些小食去,嘴里空落时也好打打牙祭。”她吩咐边上的仆妇拿上来了早先就备好的一个褡裢来。
林姨娘亦被她的情绪感染,拿帕子拭了拭泪,低声劝,“夫人,大公子这是打仗去的,带上这些反是拖累,再者,这些糕点一类的也放不长久。”
阮夫人心里其实门儿清,点点头。
“大哥约莫什么时候回来?”闲儿两手纠结着。
阮濯新抬脸望了望天,契丹离京中算不得多近,具体如何,倒真也不好估计。他只是道,“很快。”
府外侍卫已经在催促,皇命难为,战事紧张,再如何不舍,也终究要分别。
阮玉仪一行亦步亦趋跟至门外,目送着人远去。马儿行出几步,马上的阮濯新回首,与她目光相出,都看懂了对方眼里的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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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了阮濯新走后,阮夫人心绪有些不明快,也就打发众人各回各院用早膳了。
阮玉仪有些担心阿娘,一路送她回了院子,这才抽身折回。
回院子的路上,要经过荷花池。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那池子荷叶似乎更为翠绿洇润了些,她不由得住下脚步,心中突突地跳。
木香挽着她的手,“小姐。”
“今儿的天似乎有些阴沉。”她忽地道。若是下起雨来,路上怕是泥泞难行。
木香应声抬眼远眺,总觉得小姐话中有话。思虑半晌,也只能用一些惯用的言辞安慰了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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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之后,不见姜怀央的身影,她更是清闲了下来。但她变得尤其怕安静,怕孤身一人,不是与闲儿待着,就是上阮夫人处与她说话去了。
直至几日后,有府里的下人来报,道是郁王世子姜祺前来拜谒。
她怔了下,还是携阮夫人迎了出去。
第275章
情谊
门府洞开,迎进来的不止是姜祺,另有三名穿红戴绿的女子。
姜祺笑眯眯地向阮玉仪问好,“小皇婶。”他依旧是锦绣衣裳,春风满面,叫人一瞧就是个风流骄纵的小世子爷。
她欠了欠身,“世子殿下。”她心下不免还是有些古怪。
也许是一开始将那位误认为郁王世子的缘故,时至今日,她道出这个名号,眼前浮现的都还是那双淬着冷意的桃花眸。
姜祺颔首,眸光转到一边的阮夫人身上,“这位是哪来的姐姐,好个通身的气派。”他装出一副惊讶的模样,分明对阮夫人的身份有数,口里说出的却是哄人高兴的话。
夸人的话自然没有人不爱听的,阮夫人柔和了眉眼,行礼道,“见过殿下。哪里是什么姐姐,闺女都这般大了。”说着,她面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瞧了身边的阮玉仪一眼。
“竟是本公子唐突了,不过夫人委实是不显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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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暄几句,侍婢将几人引进正房堂内,又斟了茶水,预备了茶果点心来。
姜祺也不客气,拈了块儿糕点,细细嚼了咽下,方才缓声道,“这些想来不是小皇婶做的,吃上去还是逊色了些。”
阮玉仪垂眸道,“的确不是我做的,殿下若是惦记着我这处的点心,待会儿打发木香去做些来就是。”
“那便劳烦了。”他顺手递了一块单笼金乳酥给边上着银红衣裳的女子,那女子接过,迟疑了下,还是张了口。
此举惹来了同行另外两人的侧目,这女子却安之若素。
她一张嫣红唇,露出一点皓齿,将糕点包裹,咬下。举手投足见皆是惑人的风尘味。
姜祺含笑看了她会儿,方才收回目光。
阮玉仪忽然想到,此人会不会就是青黛口中的秋娘。
这会儿外头几个小厮也将马车上的一口箱子卸了下来,搬入了将军府正房的堂中。
坐于上首处的姜祺瞥了眼,折扇一摇,解释道,“这是小皇叔托我给送来的,都是些小皇婶在宫里时惯用的物什。”
她眉心微跳,没分那口梨木箱子太多眼,“难为陛下费心了,这本是宫里的东西,又不是妾的东西,何必搬来搬去的费那个劲儿。”
何况府里又不缺什么,这些物什放在她出,也只是空惹愁绪。
他把玩着玉骨扇上的穗子,“小皇婶若是愿意回宫,自是更省了皇侄的力,想来小皇叔也会欢喜。”
她不置一词,只当没听见了。
他的眸光在她身上上下逡巡着。眼前这小娘子,比之去岁见着的纯稚模样,倒更添了几分久知风月的妍媚。他顿了下,忽地道,“有没有人说过,小皇婶的神态与他有几分相似?”
不消细说,她也知这个“他”指代的是谁。
阮玉仪实打实怔住了,而后抬眼看他,垂眸哂笑。神态像不像的不知,手段倒的确是学了几分来。
姜怀央似乎是有意在教她,很多时候处置人,甚至是处理政务的时候,并不会避讳着她。只是他也许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最后这手段,会用回到他身上。
她的神思微微飘远。只要他回不来了,她也就无需再过着担惊受怕的日子了。
姜祺在此处稍待了会儿,便起身作辞,却将带来的几个姑娘留在了此处,道是小皇叔着他带几个人来,与她作伴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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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玉仪一开始有些抵触这三位姑娘,因着她总疑心此三人是他放在她身边的耳目,平日里就算不是避着走,也鲜少过问她们在做什么,仿佛不过是府里多养几人。
其中说得上话一些的那名姑娘,也就是初见时着红衣那位,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只遇见了与她见个礼,不时着人捎些小玩意儿来,或是自制的香粉,或是在膳房琢磨出的糖葫芦。
后来这位被唤作秋娘的姑娘,索性领着两个姊妹白日里来,夜里却不住在府中。
阮玉仪着实是看着都替她们嫌麻烦。
这日三个姑娘又要离开,她淡声说了句,“若是几位姑娘不嫌弃,府中倒是不缺空屋子。”
秋娘回首,笑得灿然,扭着腰肢给她行了礼,“娘娘是最心善不过的,奴家却之不恭。娘娘大可放心,奴家只是世子的人。”
她这是看出阮玉仪所想了,倒叫阮玉仪有些不好意思,放下了几分戒心。
自此,她们便在府里小住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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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是因为几个姑娘都是布衣甚至奴籍出身,更是体会过世道的艰难,心思也一个赛一个的活络,红唇一张,声若莺啼,俱是讨人好的话。
闲儿是贪玩的性儿,总是与三个姑娘凑凑,往阮玉仪院儿里一坐,不知不觉间就是一下午。
姑娘们之间的友谊总是来得莫名又坚固,大半个月后,这几个原就不懂得拘些礼数的,在阮玉仪跟前愈发肆意,自在。
也不晓得是秋娘本身消息灵通,还是姜祺刻意嘱托她将消息透给自己的,她总是与阮玉仪说起前朝后宫的一些事。
比如前儿徐嫔被查出有了身子,一盘问,很快就得知她私通之人是宫里的一个侍卫。阮玉仪有些讶异于徐嫔这样安分的,也会做下此事,一面又暗暗叹她可怜。
宫里几个嫔妃,原来大多是怀着憧憬入宫的,对情爱也好,也权势也好。日日巴望着能瞧见那抹身影,可惜新帝并非先帝,半点不懂雨露均沾之理。
不过新帝领兵出征,自然没工夫管这些小事,暂掌凤印的容嫔就自作主张将徐嫔禁足宫中,罚抄写《道德经》三十遍——这大约能抄到新帝回来都不止了。
徐嫔出事之后,曾被太后收为义女的白画愈发坐不住,一天天的都沉在苦闷之中,由于太后仙逝,她又不比白之琦有母族可归,在宫里的地位也变得不尴不尬起来。
她是唯一一个还正正经经替太后守孝的,也穿不得心里欢喜的大红大紫的衣裳了,日日素净得很,但吃食上总归还是不亏待她。
白画借着太后义女的名头,身边也是一个嬷嬷加一个宫婢侍候着,待在金玉堆里的,只是这金玉却将她的性子养得愈发怯弱了。
第276章
不安
渐入夏季,正是暖日当喧,秋娘边替阮玉仪卸下簪钗,又用梳篦替她顺着一头乌发,“娘娘不在宫中,大抵是不知,长公主的那名小公子都能爬了,可将容嫔娘娘闹得够呛。”
她随手拨弄了下碎发,没有接话。
从前不是她在掌凤印的时候,就是容嫔在操劳着这些,因此她丝毫不担心容嫔打理不好后宫。
扎双螺髻的姑娘在几案边蹲着,一手支着脑袋,仰头看着秋娘动作。她忽而道,“其实奴家一直不明白娘娘为何不愿回宫中,里头的锦衣玉食是多少人都羡慕不来的。”
阮玉仪侧眼看她一眼,缓声道,“不过是宫里的人羡慕宫外的,宫外的羡慕宫里的。”
双螺髻的姑娘有些费解的眨了两眨眼。
秋娘在她问出这一问题的时候,就是脸色一变,生怕戳到阮玉仪的伤心处,悄悄瞪了她一眼。姑娘对上她的眼,讪讪地瑟缩了下。
正这会儿,闲儿手里捧着数朵叫不上名儿的小花,欢欢喜喜地碎步进来。她将那些花儿摊在妆台上,精致小巧的花儿散落了一桌。
“等阿姐好了,就该轮到我了。”她饶有兴味地盯着秋娘灵巧翻转的手。
秋娘弯了眉眼,似是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那是自然,四姑娘可提前想想要怎般模样的。”
说话间,她已给阮玉仪挽好了发。秋娘曾常年混迹风月,她是最知时新样式的。阮玉仪静静地与镜中的自己对视,她抬手扶了下簪,镜中人也就抬手,她心间莫名涌上一股陌生之感。
她似乎许久没有这样瞧过自己了。
一只白嫩的手伸过来,耳边微痒,一朵粉嫩的小花便被簪上了她鬓边。
她顺着那只手看去,闲儿正弯着唇笑。
转而轮到闲儿时,大约是她纯稚天真,在场几个都爱逗着她玩儿。挽发毕后,一个个七手八脚地将余下的几朵花儿都簪上她发上。
闲儿一面躲,一面咯咯笑,后来索性从圆凳上起身,往屋子的另一角躲去,一路跑,一路还掉了两朵。
还有花儿捏在手里的姑娘可不乐意放过她,笑着追了上去。
闲儿笑得满脸绯红,几乎是上气不接下气,双手挡在身前,“婧姐姐就是存心要将我扮作花癫才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