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他挤入她的手缝,紧紧捉住她的手,垂眸叹了口气,央道,“莫要用这样的语气与朕说话了。”这张嘴能道出缱绻柔情,不想也能如此冷言冷语,句句戳人心窝。她没将他这话放在心上,挣了几下,他反是抓得越发紧了。目光一移,瞥见几案上的热茶。
她不能再在此处待下去了,她几乎要忍不住落下泪来。心里一急,抄起那盏热茶,向他的手上浇下去。
手上的动作快过心里想的,当她碰上杯壁,感受到那不寻常的热度的时候,那水已是倾泻而出。
他的手被很快爬上了一片红。
她自己的手上也不免溅上了一些,热茶灼得她忍不住哼了声。他终于松开了手。
满以为这位高高在上的君王到底是要动气了,但他似乎半点也没将手上的那片红放在心上,丝毫不受其影响,反是牵起她的手。
“烫到了?”他蹙眉。
还不待她回答,他冰凉的吻就落了下来,覆在她的伤处。其实因着方才他的手在她之上,她又是对着他泼的,她所溅到的远远不及他多,这会儿已是不痛了。
定定地盯着他一片红的手背,忽然就感觉鼻尖一酸。
他眉头更是紧锁,指腹蹭去她眼下的泪,“哭什么?”
阮玉仪这才感觉到脸上一片濡湿。他的指腹上有几分薄茧,蹭在肌肤柔嫩的眼下,叫她不住往后躲。
他显然怔了下,将她安置在软榻上,抽身离去。
颊腮靠至引枕上,不知怎的,她的泪就更是止不住了,汹涌地滴出来,打湿了大片。
许是姜怀央吩咐了什么,他前脚方走,后脚木香就端着一铜盆进来,里头装了温热的水。她支起身子,看见铜盆底映着的一张模糊的脸。
卸下簪钗,净了脸,她的泪意方才算是止住了。
木香侍候着人至床榻上,放下帘幔,她大约是有些累了,一沾枕头,就沉沉入梦。因此,也全然没有注意到夜深时,立在她床边的玄衣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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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晨起时,她坐于镜前,任由木香替她挽发。
木香犹疑了良久,轻声试探道,“昨儿小姐睡得可还好?”
她胡乱地点着头。昨日关于热茶的记忆不可控地漫漫涌上来,如探出地上的一点茎被拔出,牵连出地底的万千根须一般。
她昨日那般待他,想来他总该是不会再来了。她松下一口气的同时,却觉心下有些堵。
木香见她点头,终于放下了悬了整夜的心。
梳妆已毕,阮玉仪携木香去了阮夫人那头请安。
阮夫人不知醒了多久了,正坐在几案边,打着络子,见她来,笑意盈盈地招手要她过去。
许是被感染了,她不由也笑了,心绪也松快不少。
没一会儿,兄长他们也来了。闲儿更是叽叽喳喳闹个不住,仗着是女儿身,挽着阮玉仪的胳臂撒娇,一面还悄悄向阮濯英递去极为挑衅的一眼。
阮玉仪被她闹得没闲工夫想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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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了阮夫人院里,却见自己院门前,孟锦正等在那里,他负手立于院前的树下,微微仰头瞧着树上蓊蔚洇润的叶,叫人觉得他几乎下一瞬,就要咏出些诗句来。
阮玉仪迟疑了下,才上前,“先生怎的在此处?”
他闻声侧首,绽开一个温润的笑,口里的话却直白,“是在等娘娘您。”
她直觉他的眼神不对,一时接不上话,所幸他继续道,“不知娘娘可能赏脸,与在下出府走一走?”
她下意识想回绝,思及身边大约还有姜怀央的眼线,心下一动。
孟锦见她久久不语,补充道,“在下见娘娘似乎心有所郁结,久思伤身,在下有一好去处,景致极美,想着与娘娘同赏。”
“抱歉,是在下唐突——”
“先生大方享景,却之不恭。”她抬首,回以一笑。
孟锦结结实实愣上了一愣。她自己许是不晓得,她眉眼弯弯,明眸皓齿的模样,仿佛是香培玉琢的面皮,就是无意,也分外勾人。
“先生?”
他回神,做了个手势,“请。”
阮玉仪大大方方先举步走去,裙摆在身后漾开花般的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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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是散闷,自然也没预备车马,只知会了府里一声,挑了安静些的地儿走。
临行前,孟锦打发婢子去取了幂篱,专要她戴上,说是:“娘娘若是不遮着面,这一路上怕是不安生。”
“先生说笑。”她接过,也没多想,戴了上去。
透过白纱,只能见些绰绰人影。
第269章
诱骗
孟锦不时与她温声说些闲谈散话,眸中却是凝着冷意。
她带着幂篱,对他如何神情是不知的,原还有心回答,一路走着,发现身边之景愈发陌生起来,心下难免不安,“先生,你所言之处还有多远?”
“娘娘可是累了?”他说话如春风拂面,“不若先找个地歇歇脚?”
如此一想,又没这个必要。她摇摇头。
木香也觉着有些不对,可眼前的毕竟是夫人亲择的教书先生,学识深厚,底细清白,也不好多说什么。
七拐八拐的,不知拐进了何处,人烟愈渐稀少,巷中光线昏暗下来。
到底是有前车之鉴,阮玉仪的手渗出冷汗来。
快她一步的孟锦脚步不停,巷子尽头微亮的光落在他的发顶,身上淡青的直缀也深了几分。他没回头,忽然道,“娘娘可曾听过柳暗花明又一村?”
眼下之景的确有几分相像。
孟锦一出声,将她心底的不安驱散了几分,她不再混想,“这巷子倒是长。”他们走了有些时候了。
他乜斜着眼,缓声道,“娘娘莫担心,就快到了。”
她嗯了声,算是答应。忽觉身边木香扯了扯她的衣袖,她心下生疑,“怎么了?”
木香捉着她的衣袖,顿住了脚步,张了张口,半晌才出声道,“小姐,奴婢忽然想起您约了四姑娘待会儿逗鸟不是?若叫姑娘等久了,她又该闹了。”
今儿的鸟雀的确尚未喂食。她也住了脚步,侧眼看着木香,眸色沉沉。
可是她根本不曾约闲儿逗什么鸟。
木香显然是有什么话要说。
“我倒忘了这茬了,闲儿该怨我了。”她没有戳破木香,顺着她的话往下说。
孟锦听见动静回过身来,他的面孔浸沐的昏暗中,显得骨相凌厉了几分,有些阴沉气,“娘娘这是要爽在下的约?”
这话说得有些僭越。
阮玉仪微蹙了眉,口上还是客气着,“毕竟是应了闲儿在先,不若下回再随先生去?”
他默然不语,背在身后的手悄然打了个手势。
“都已经至此处了,就在前边。”他的语气生硬,仿佛是非去不可的。
“娘娘既说了要回,何需与你解释。”有一声音在巷头侧传来。孟锦身子微僵,却换上了一贯的笑脸,还是一副温润如玉的样子。
来者正是温雉,一身常服,抱臂踱步而来。
两人面对面站着,分明皆是笑意盈盈的,可空气间似乎弥漫起几分寒气,颇有一种对峙的架势。两人皆打量对方,一时无话。
温雉都在附近,阮玉仪不信他不在。她抿了抿唇,没有动作。
还是温雉先行开口,打破眼下的局势,“孟大人几年前殿试未进前三甲,如今作弊案一破,若按原本名次,孟大人理应是探花。陛下还不及补偿,却如何也找不着大人您——
“您这些时候,究竟上何处去了?”
孟锦脸色微变,垂下眼,仍是拱手笑道,“自是另谋出处,这不,正巧左骁骑将军府上的公子小姐缺一先生,在下就去了。”
那么再往前的时候呢,落第失意时,他又在何处?
孟锦避而不谈,温雉也没有追问。
雪白的糜丽下,阮玉仪神色微怔,原来眼前位姓孟的先生,就是因程行秋之举,被挤下来的探花。
温雉颔了颔首,“如此,咱家就先引娘娘回了。”
“自便。”他眉眼弯弯,做了个“请”的手势。而后就果真没有跟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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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玉仪没作声,只是随着温雉一路走至巷口。
光线愈盛,人声渐闻,身侧的温雉停了下来,行了礼,退至一边。
她依旧闭口不言,透过飘飘荡荡的白纱,看着跟前那抹身长玉立的影子。
姜怀央以两个指头拨开她的幂篱,细细理在竹帽沿上,他一双眼分外沉静,又因小娘子好端端站在他面前,隐隐透出点后怕来。
“不想知晓巷子那头是何处?”他如此问。
她也听出了古怪,知眼下不是与他置气的时候,因顺着往下道,“是何处?”
“靖王府。”
他的嗓音清清淡淡,分明带了几分冷意,不是对她,而是因着那个贼心不死的四皇兄。
这孟锦不是别个,正是靖王身边的幕僚。
此时木香沉声开口,“小姐不比奴婢们,不常出门办事,怕是有所不知,这巷子的确是通往靖王府的近路。”
木香自是不可能拿假话匡她,何况那孟锦也委实是有些古怪。
再如何说,他到底是年纪轻轻就成了进士,这是多少书生一辈子抵达不到的高度。他文采傍身,天赋出众,怎可能不受上头重用。
阿娘用他的时候,也是查过的。他分明身负官职,却在那之后愤然辞官,再往后,据他自己说,是去了小私塾教书。遣人去他口中的私塾一问,也确有其事。
可是如今想来,一个人不甘心落第,又怎会甘心一辈子湮没于一所小小私塾中。
思及此,她也知此番是受了他一恩了,因盈盈一礼,淡声道,“此次多谢陛下了,陛下若是不嫌弃,过些时候,妾绣个小枕头来,届时托家兄给您送去。”
听她有礼却疏离的语气,姜怀央唇嗫嚅着,只挤出一声轻笑。他有些心交力瘁地问道,“非要与朕分得如此清楚吗?”
她面上波澜不起,“有恩必报,理应如此,陛下缘何不愿受?”
他被堵得没了话,沉默半晌,终是叹了口气,“那朕送你回去总行罢?”
见她不作声,他就只当她是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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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人就如此一道回将军府。
阮玉仪原是与他并肩走着,想了想,慢下了步子,刻意落他一步。
姜怀央也是有所察觉,衣袖下的手微微攥紧,骨节泛白,但还是纵容着小娘子的小举动。
将军府的正门除非是有要事,否则是不会轻易开的。几人因绕了点路,至东角门。多走这点子路的时候,他反倒是庆幸她步子小。
不过就算是如此,仍然嫌弃这段路太短,下次见她,又不知要寻个什么借口才好。
“莫要再让那人进府了,至于教书先生的事——你弟弟的可以转去国子监。”他十分顺手地将她散落的鬓发别至耳后。
她下意识躲了下,两人皆是一愣。
“多谢陛下。”
他注视着她款步进了府中,漆朱的大门在他眼前缓缓阖上。
这是第二声谢了。
第270章
哄人
大约还是在之前大病的时候落下了弱症,加上在巷子里受了惊,阮玉仪回去就染了风寒。不是多严重,却也惊动了阖府上下。
请郎中的请郎中,煎药的煎药,阮夫人一日要在女儿这处坐上小半日,才能安心回去。
就是她咳两声,屋里侍候的小丫鬟也端了润喉的茶水来,嘘寒问暖个半晌,直到阮玉仪称乏要歇下,才是一步三回头地走开。
她知晓他们是关心自己,因此反倒乐得病一场。
新帝不见白日里来了,却总是在夜里,她就寝之后,在内室待上好半晌。也不吵醒她,只是看她一会儿就离开,有时还逮着木香问问她的近况,一面还不许木香与她说。
她原是不知道此事的,毕竟姜怀央总趁着自己睡着的时候来。还是她染了风寒后,半夜将自己咳醒,这才发现。
虽是漆黑一片,勉强能借着月色,辨清几案边立了个影子,可她并不会以为是什么贼人,只是因着身形,就辨别出来者。
——大约仅仅凭着足音,她也能听出来。
阮玉仪不愿见他,便假装半梦半醒,咳完就又睡去了。她以为自己瞒得很好,将她暴露的只是后来压抑不住的咳嗽。
她见他似乎是背对着自己,于是掀开一角帘幔。
月光从窗隙间透进来,为他描摹出一圈光晕,他似乎收敛了所有在人前的冷色。他微垂着首立着,目光落在手中的物件上。
那是一支细长的签子,顶着一个滚圆的物体,像是一只兔子。
而当姜怀央打发人煮了雪梨汤,亲自掀开软帘,轻声唤她起来用些的时候,她才明白,他大抵早发现她醒了,不戳破而已。
“陛下何必守着妾,却放宫中姐妹独守空闺。”她支起身子,警惕地往床里头缩了缩,瞥了眼他手中的小碗——黑黢黢的看不分明。
她身后被及时垫上一个软枕。
放在他捏在手心的东西,似乎被好生放在了窗下的几案上。
他不愿见她一心将自己往旁的人处推,持着汤匙的手指尖蜷了蜷,只当做没听见了。他自顾自地搅了搅,里边的梨被煮得软烂,且汁水饱满。
“你咳得厉害,嗓子里定是一片红了,用下些会舒服点。”
若是这句话出现在她受太后欺负的那几日,她定然会大为动容,放下心里所有的防备,上前搂住他的脖颈。
但如今,她只觉得有些可笑。他若真的在乎她,为何当时不救救她,难道为了除去太后,就要用她的性命做诱饵吗?
她不过一个香闺绣阁里长大的女子,她不想与他讲什么大义。
她要的是无底线的偏爱。
但她曾软声唤过夫君的,现下站在她跟前的,终究是一个君主,他要为他的百姓负责,要为举国上下负责。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为了一个计策,要了她的性命。
她不是要他在自己与举国的百姓之间做出抉择,她要的只是当他有何计策要做时,至少能费些心思,在其间做出最优解。
这是她的心寒处,她到底是害怕了,她赌不起。
姜怀央见她怔愣着不动,在床榻边坐下,舀起一勺汤汁,欲送至她唇边。他语气里颇有几分无奈,叹气似的轻声道,“你要任性到什么时候?”
他们总不能这样一直僵持着。他知错,她也总得给他补偿的机会。
单单这一句话,却先是击溃了阮玉仪为自己筑起的最后的防线。泪水无征兆地就落下来,她倔强地不肯让他看出来,别过脸,压下哭腔,缓了缓气,才敢开口:
“陛下觉着妾任性?宫里、京中,大有听话的温柔乡!”
她一伸手,将他手中的瓷碗打翻了。瓷碗落在地上,响了两下,正巧倒扣着,里头鲜嫩的梨和汤汁撒了个干净,所幸没碎。
姜怀央的手上和衣裳上,不可避免地也沾上了汤汁。
屋内一下静默下来。
瓷碗落地的动静仿佛一声钟,将她的怒意敲散了几分。她到底是太过心软,心下一沉,又开始思虑起这样的做法是否会太过了些,他守了这许多时辰,终究是一片好意。
不及她想个分明,喉间就又泛起了一股难以抑制的痒意,她掩口,几乎要将身子里装的脏器也咳出来。
有一只大手覆上她的脊背,安抚似的顺了会儿,见她咳嗽不止,抽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