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两人的称呼,一个亲昵,一个疏离。他却不见愠色,由着她一一为自己挂上环佩。忽见她手中那绣着桂花的香囊,他晨起还算是清爽的心绪沉了下去。
阮玉仪也有些讶异,他真的会将这用布头制的香囊好生用着,思及他头疼之症,随口关切了句,“陛下近来睡得可还安稳?”
她也不确定里边的药粉对这症状是否也有效。
小娘子的手指纤细白嫩,是极为赏心悦目的,可这也无济于事,因为里边装的东西,与千万将士的鲜血有关。
他恨自己对她食髓知味,因着如此,总是轻易就对她心软几分,这才将香囊时时刻刻挂在自己身上,以作警醒。
虽一直说的是千万将士,可他也承认,他就是更念私情,他怜惜千万将士不错,却更可惜元副将之死。
他心中有愧,她亦有错,他们谁也别想逃脱这谴责。
“自是好上不少了。”他是被她影子魇住的,如今人在身边,倒真的缓解了不少,说起来,也有一段时候没再梦见了。
她没发觉他语气的变化,清浅一笑,“那便好。”这表明此药确有其效。
整理妥当,就差不多是早朝的时候了。
“陛下稍等。”她忽地看见他领口处还有些褶皱,于是叫住他,一手放在他的肩上,另一只去整理,动作间十分自然。
他依言顿住脚步,项上有一只温软的手蜻蜓点水般触过,却激起他心中波涛暗涌。
“您后领处还有些没整理好,”她声音也是一如那双柔夷一般的温软,“如今好了,您上朝去罢,莫要耽搁了。”
他攥了下手,又松开,终是抵不住,转过身。他一把将人揽入怀中,不由分说覆了上去。
殿外传来温雉的叩门声,像是在催促。
骤雨般的吻使她有些猝不及防,她眸中失神片刻,蓦地记起什么,勉力推拒,才获得一丝喘息的空隙,“陛下,您得走了。”
她可不是什么蛊惑君心的妖妃。她抬眼,撞入一双幽深的眸。
他一手便拢过她的双腕,低声道,“让他等着。”
她一惊,再想说什么,却被呜呜咽咽堵了回去,也只得捉住他的衣襟,才不至于软了身子。
因着还要早朝,姜怀央并未耽搁太久,便放过了她。
半日之间,阮才人留宿养心殿的消息便传遍的阖宫上下,一如姜怀央所料,有人嫉恨上了这位如此出风头的阮才人。而此时的她,正在被侍候着梳洗完毕,缓步往回走。
待她回了落梅轩,阴沉的天似是攒满了水,忽而下起雨来。
许是因为雨天,旁的宫里的妃嫔们只是送来了礼,而人却没来,她乐得清闲,品茶习舞,也无人搅扰。
不知何时,外边的雨稍歇了点,有宫婢来报,说是淑妃娘娘请各宫姊妹前往相聚闲谈。
送走了重华宫的人,阮玉仪对镜卸下几只簪钗。
“小主这是在做什么?”木灵疑道。
镜中的小娘子裙衫素淡,却难掩面容秾丽,尤新承雨露之后,更是容色灼灼,眸中似氤氲着水汽。
她轻声道,“免得太打眼罢了。”昨儿种种已是那般大张旗鼓,她并不想做那株秀于林的木。
她并未耽搁太久,待她到时,重华宫大殿中所布的椅子,却只余下一张空着了。
宫中嫔妃委实不多,上下加起来,也不过四五人而已。可人人都妆饰华美,装点得这大殿中更是朱户琼窗,画栋雕檐。
其中一湖绿织金裙衫的女子掩嘴笑道,“瞧瞧,这不给盼来了么。才人面子倒是大,叫姐妹几个都干等着,怕不是承了宠便忘了自己的身份。”她唇上口脂艳丽,出口的话却刻薄。
另外一个年岁稍长了女子假意附和,“安妹妹怎么说的,好不容易来个新人,别是给陛下将人吓跑了去。”
那湖绿衣衫的安婕妤咯咯掩嘴发笑起来。
上首处的淑妃冷声道,“好了,都少说两句。”
淑妃一位,并非规制中位份最高者,可宫中暂无正室,太后又因着放任三皇子宫变之事,不可能握权,因此,这凤印自是暂落了淑妃手中。
这位淑妃背靠容府,其余嫔妃也皆是忌惮她几分,皆以她为大。
眼下听她这么一说,两人也都收了声,可面上仍是笑着,一副瞧热闹的模样。
阮玉仪知是不妙,与上首处的华服女子规规矩矩行了一礼,因着身子酸软得厉害,踉跄了下,“娘娘恕罪,臣妾并无意怠慢。”
淑妃安然摆弄着护甲,她身边的宫婢替她质问道,“才人的意思是一听了传话,便动身来了?”
她眼睫轻颤,知道是躲不过这责难了,微扬了声音,“自是。”
她哪里知晓并非是她来得晚了,而是淑妃刻意着人晚知会落梅轩,使得她最晚至。而聚了其他嫔妃来,不过假借谈天之名,专看她笑话来的。
淑妃既存敲打她之意,怎会让这事就此揭过,她轻飘飘道,“晚了就是晚了,何必寻借口。阮才人且去外边跪着罢,小惩大诫。没有本宫的吩咐,不许起来。”
第129章
冷待
大殿前,青石板上,阮玉仪跪于青石板上,随行的木香则跪于她身后,为她打着伞。
许是天都在怜惜小娘子,将雨势收了些,可到底是深秋,森森寒气透过衣料,钻进她的骨子。即便只一会儿,便被这寒气刺得生疼。
宫中高一位份,便能压人一头,淑妃有意要敲打她,她躲过一次,也不一定躲得过下次。
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凉风裹挟而来土中微腥的气息。
她脸色愈渐苍白,只觉腹痛难忍,有下坠的钝痛感。她稍按上腹部,心知是月事来了。她难忍疼痛,额角已是沁出冷汗,难耐地动了动身子。
一清越的女声由远及近,“妹妹不是成了宫妃吗?这是犯了何事,怎的跪于此处。”昭容语带嘲讽,在她眼前站定。
她方去了新帝处求旨,可他仍是态度冷淡,并不松口。她正憋了一肚子气,适逢经过此处,瞧见阮玉仪的模样,自然没有不上来冷嘲之理。
她睨着阮玉仪,神色是惯常的倨傲。
之前阮玉仪被安置在宫外的消息,也传入了她的耳朵。虽不知为何又将人接入了宫,可昭容以为,小皇兄不过是看上了她这身皮囊,而非真心相待,不然为何如此冷待于她?
昭容心下快意。
红颜易老,以色侍君难长久,若将她扔在宫中磋磨怕是会比在程府当那痴子的嫡妻还不好过。
阮玉仪被腹痛搅得神思恍惚,只知眼前的是长公主,可连她口中一张一合说些什么,也是听不分明的。
木香膝行上前,搀住她,满眼担忧。
她家小姐上回在圣河寺落水后,月信原就不准,眼下模样,定是来势汹汹。
阮玉仪垂着头,昭容看不见她的神情,不见她回话,只当是自己压了她一头,更是压低声音道,“妹妹莫看这皇城琼楼玉宇,你可知这底下,埋葬了多少枯骨?”
容颜是最不禁糟践的东西,宫中风云变换,谁知道前一日粉光艳脂的嫔妃,后一日是否会以最骇人的模样,投缳于房梁之上。
木香反应不及,被昭容夺过手中的伞,随手递给一边的白荷,“既被罚了,就要有受罚的样子,怎的还撑着伞,受这份舒坦呢。”
白荷会意,将油纸伞往地上砸去。没几下子,那伞骨便被弄折了,捅破了绘这红梅的伞面。
破败的伞被随手扔在远处。
雨珠掺着深秋的凉意,直接打在阮玉仪身上。不消多时,她便乌发与衣衫尽湿,几绺鬓发贴在她脸侧,衬得她像是水墨滃染的人儿,一碰就要随风散了。
昭容盯了会儿,低笑几声,踩着锻鞋走远。
这会儿她已是分不清是膝上寒气冻得疼些,还是小腹更疼了,她混沌道,“木香,你去寻陛下来。”她微张着唇,喘出灼人的气息。
她委实是无处可倚,只能求助于他。
恍惚间,她还以为那人是假借世子之名的风流公子,会为她披上大氅,会携她去放孔明灯。却忘记了那温润的皮囊下,不近人情、冰冷狠戾的才是真正的他。
木香得了吩咐,连忙想去,又顿住了脚步,“小主,您真的没事吗?”她不太放心将小姐一个人扔在此处。
她微微摇头,攥紧了小腹上的衣裙,指尖泛白。
他会来的。她如此以为着。
木香不再犹疑,转身朝养心殿的方向奔走去。
其实眼下也无其他法子了,幸而当时淑妃点名道姓要罚的是阮玉仪,木香还能钻个空子抽身离去。
重华宫的几个嫔妃看完了热闹,自是话过几轮,便觉无趣,各回各宫了。她们经过时,还不多有掩嘴嘲笑的。
只是此时她疼得厉害,她们的笑声落入她的耳朵,其实与雨声无异。
宫内,淑妃拈起瓷碟中的果子,放在唇边,咬下一口,汁水迸出,和着她的口脂落入口中。
被遣出去查看阮玉仪的情状的宫人匆匆入内,禀道,“娘娘,那阮才人的宫婢不知去了何处,才人她正兀自淋着雨。”
淑妃眉间一蹙,要再咬下的动作也凝住,默了会儿,她淡声道,“你去送了伞去,若才人不便撑伞,便在她身边立会儿。估摸着满了半个时辰,便将人送回去罢。”
“是。”那宫婢应声退下。
淑妃取过帕子,将那枚咬了一口的果子包了,搁在几案上,又拈了新的一颗。
却说木香行至养心殿,身上衣裳也湿了大半,走入檐下干爽处,却是顾不及缓口气。见门边守着的温雉,上前三言两语说明了事情,并提出小姐要见皇帝。
温雉远远见是阮玉仪身边的婢子,不敢怠慢,忙道,“容咱家进去通传一声。”
木香颔首,看着殿门掩上,不由上前一步。
不消多时,那门边又开了,木香迎上去问,“陛下如何说?”
温雉避开她焦急的目光,不作声,只摇了两下头。
他将木香的话与新帝复述了一遍,可他也只是笔下一顿,淡声让温雉后宫杂事不要随意拿去烦扰他。
她心下一沉,扯住温雉的衣袖,“能否让我进去与陛下说?”可是小姐还等在那重华宫前的冷雨中,怎容她耽搁。
他面露难色,“木香姑娘,不是咱家不帮你,主要陛下的心思,咱家也左右不了。你不是说阮才人是叫淑妃罚了去吗?不若直接跟娘娘求求情去。”
木香瞥了那紧闭的殿门一眼,咬咬牙,又转身走了。
温雉望着那抹离去的背影,轻叹了口气。怪只怪才人糊涂,怎就与胡人扯上了关系,又恰好撞上陛下的心结所在。
若非如此,这位阮才人许会是个宠冠后宫的角色。
殿内,姜怀央目光落在奏折之上,上边只叙了些可急可缓的小事,他越看越不顺眼,心中燥郁难安,提笔批下几个朱字。
外边的雨似是忽而下得大了起来,雨点砸在檐上击出闷响嘈杂得很,惹得他的眉蹙得愈发深了,额角突突地跳。他屈指去揉。
他捏紧了手中的笔,迫使自己静下心来。
第130章
带回
养心殿的门蓦地打开。
温雉一惊,回身垂手唤,“陛下。”
雨势稍歇,檐下还在滴滴答答地落水,雨珠子连缀成了联珠帐般。近来多雨,每下一场秋雨,天便寒下几分。
姜怀央几乎都能想像到一柄绘花的油纸伞下,藏着个跪姿的小娘子,她锦裙脏污,却衬得容色愈发秾丽。
见新帝径自往前走去,温雉忙取了伞来,碎步跟上去。
他知道,她面上是个循规蹈矩的,摆着一副乖顺的模样,可她骨子里却有着韧劲儿。她怠于与人争,不过是因着旁人没触及她的底线。
想来遇见如今之事,她也是知道偷闲的,如何会使自己难受了去。后宫前朝欺凌打压之事不在少数,他又在焦躁什么。
思及此,他缓下了步子。
雨落在油纸伞面上,断断续续击打出闷响。温雉支着伞,瞄了眼他的脸色,配合着他的步子。
木香回了重华宫前时,阮玉仪已是跪得摇摇欲坠,她的裙摆散在身侧,几乎要濡湿到里衣去,黏在青石板上,恍若一朵破败的花儿。
她的脸颊与眉上还垂着雨珠,仿佛将她的容色濯洗更为灼然,显得可怜且娇艳。
但一边那重新为玉仪支起伞的宫婢,倒是在木香的意料之外。
她上前去与那宫婢说了几句,便问清了这人原是淑妃的人,她虽心中生疑,还是压下情绪,托那宫婢到淑妃跟前为阮玉仪说情。
那宫婢应了,将伞递给她。
木香原对淑妃能松口并无什么期盼,毕竟降了责罚的就是她,可眼下又不确定起来,紧盯着那高高的宫门。
不消多时,那宫婢便出来了,“奴婢将小主的状况与我们娘娘说了,娘娘叫小主进去暖会儿身子再回。”
木香松了口气,颔首谢过。
阮玉仪这会儿已是没多少气力,一张小脸血色尽失,跪坐在自己的脚后跟上。饶是木香虽搀得小心缓慢,她也眼前黑了一阵,立了好一会儿,才是缓过来。
她双膝已是疼得发麻,不必看,也只那处定是一片骇人的青紫。
进了屋中,门将寒风细雨一并隔绝在外。淑妃正于内室罗汉床上坐着,矮几上摆着几样茶点,她分了一眼给来人,淡声道,“坐罢。”
她着一身云雁文锦对襟长衣,发上簪赤金攒珠步摇,在白日的光线里,微闪着流光。她脊背端直,端的是一身贵门风骨。
阮玉仪忖度了会儿,思及自己衣裙并不算干净,最终在榻边的圆凳上坐下了。
许是淑妃早有了吩咐,一边的宫婢给她端了盏热水来,光是清水,并无茶叶。她接过,低声倒了谢。
她饮下一口,一股温热自她口中落入喉间,扩散至浑身各处,似是连血液也回暖,缓缓流淌起来。因着小腹的阵痛恰好过去了,她的脸色好看了些。
她默然不语,等待着淑妃出声。
淑妃像是刻意要冷着她,良久才道,“妹妹感觉如何?”
“好些了。”她唇瓣张合,嗓音还是轻若浮云,是一不仔细听,便要随风散了的。
“那便好,往后望才人以此为戒,”淑妃自然不会将她可以责罚的事透出来,沉声道,“摆清自己的身份,莫要踏错了步子才是。”
旁人只见这阮才人曾被当外室养在宫外,就觉得她不受陛下宠爱,淑妃却不以为然,心中清楚她是宫中最先承宠的,轻视不得,自是免不了敲打一番。
淑妃微微抬眸,打量眼前苍白虚弱的小娘子。
淑妃生得冷艳聪慧,是容家最适合入宫的姑娘。她被寄以厚望,在容府受的也是一国之母的教化,她生来就是注定要入这深宫的。
她自觉可以大度容下皇帝更宠爱旁的女子,但这掌管六宫的大权,绝不能旁落。因此,她不会容忍有人爬到她头上去,最省事的做法就是一开始便断绝对方的气焰。
阮玉仪垂首应了。
她明白自己是一来便被给了个下马威,可无陛下在身后撑腰,她也只能折断手臂往衣袖里藏。她不愿再将希望寄在他的身上,她是早知道他的冷心冷情的。
而乖觉地受下责罚,一方面是无力反抗,同时也是以此举在告诉淑妃,她并无与淑妃作对之意。
只是没料到会突然来了月事。
她坐在圆凳上不敢轻易动。幸而深秋的衣裳厚,血迹不至于透出来。尽管如此,她还是能感受到双腿间一片黏腻,并不好受。
两人各怀心思,相对无话,气氛一下落了下来。
此时,殿外有宫人通传,道是皇帝已至。
淑妃顺手理了理发髻,从容地起身去迎。阮玉仪垂了垂眸,敛去眼中异样,自觉落在她身后一些。
门口踱步进来一身形颀长的男子,许是生得高,看人的时候总是睥睨的姿态,举手投足皆是上位者的气韵。他足下踩着清浅如稀墨的影子,裹挟进来的皆是刺骨寒意。
宫中众人纷纷行礼。
姜怀央的目光越过为首的淑妃的肩,落在后边素色裙衫的小娘子身上。
她面色白如三尺之下的冷雪,偏生口脂是嫣红的,掩住了毫无血色的唇色,整个儿脆弱可怜,身形也薄如纸。
他不自觉蹙起眉心。
淑妃小步上前,扬声道,“陛下今儿怎的来了?流萤,备茶。”她对一边侍立的宫婢吩咐道。
她装作不知他的来意,面上堆着喜色,只是不达眼底。
新帝鲜少来宫中,偶尔顶不过朝中大臣絮叨,来谁宫中坐一坐。即便如此,她也日日精心梳洗打扮,不曾懈怠。
说起来,淑妃还是第一次如此近地打量这位她名义上的夫君。
他瞥了淑妃一眼。她被他眼中的冷意惊得不敢再凑上前去,满以为他要为红颜冲冠一怒,不想他像是不曾听闻她责罚阮才人的事一般,神色淡淡,“不必了。”
阮玉仪面色如常,心中却气着,又将自己往后藏了藏。
小心地抬眼一看,却见他朝自己招手,嗓音似凝霜雪,“过来。”
她脚下犹疑,缓了口气,还是蹭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