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得了话的车夫便一直等在原处,装作要等主子回来的样子。因着不知那人多久会跟进来,她不由放快了步子。不过幸而是铺里所售,多是女子之物,故往来也是小姑娘居多,那人进来应是会分外明显。
阮玉仪四下里望,见女掌柜正立于角落一张长几案后。
走上前时,那掌柜正巧抬头,怔了一下,忙换上笑脸,“姑娘想买点什么?”她上下打量阮玉仪一眼。
这般衣着讲究,且是气韵不凡的小娘子,想来出手定是阔绰。如此想着,脸上的笑意也更深了些。
她微微摇头,将所遇之事一两句讲清了,又问道,“可否借贵铺的后门一过?”
她面上虽不显,可手下却抓着几案边缘,用力到指尖泛白。
那掌柜的是个热心的,听她这么说,也不敢耽搁,边应了下来,边向后边一指,“姑娘且去就是。”
她这胭脂铺开在此处,若能给旁人提供帮助,倒多少算是行了善事。便只当是结个善缘也是好的。
她像是想到什么,又从几案后出来,语气比阮玉仪还焦急,“还是我引你们过去罢,后边堆的杂物多,莫要耽搁了去。”
行至后门,阮玉仪欠身谢过。
掌柜的轻轻推她,口中催道,“眼下便莫要多礼了,快些走罢。”
她心中一暖,不再多言,与木香离去了。后门出来,是另一条长街,较方才那边冷清上不少。她快步走着,不时不放心地回头瞧一眼。
幸而身后并不见那人的身影,连寻常行人也是不见几个。她方松下心中绷着的那根弦,便忽地觉着身上发软,向前踉跄了下。
“小姐。”木香搀了她一把,面上带着担忧之色。
正待拐出此处时,却见转角泊着一辆黑楠木马车,上雕繁复纹饰,半开帘帐,枣红骏马,显出里边并未坐人。
那马原垂着脑袋,见了来人,似是认得,也不高声叫,只喉中发出一些含糊的声音。
木香凝神辨了辨认,犹疑道,“这似是世子的马车。”
再侧头瞧,见阮玉仪垂眸不语,面上已是染了异样的潮红,唇微微张着,喘出阵阵热气,十分难受的样子。
木香只悔出府前不曾盯着小姐将药喝了,眼下却并可供小姐歇息之处,更别说医馆了。
也许她今日就该将小姐摁着,好先养着身子。
她思忖片刻,只好将人先扶至马车里,想着既是世子的马车,应是叫小姐呆着也无甚关系。况且使得小姐出府的缘由,也本是世子殿下。
她将阮玉仪安置了,便去寻世子等人。
阮玉仪恍惚意识到自己被带到了车舆内,她倚在车壁上,微蹙着眉。不知过了多久,感觉到身下有些晃动,人一下没倚住,蓦地网下滑,却被一只手稳稳拖住。
她被惊了下,勉力半睁了眼。
一见眼前的姜怀央,便忍不住泪意了。虽则她并无伤心处,可浑身难忍的燥意,却使得她莫名觉着委屈。
尤其是知道他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时,像是专要掉眼泪给他看一般。
她端直了身子,捉住他的手。指尖碰到的地方,并不如寻常贵门公子般细滑,而是有着粗粝的薄茧。
可这却叫她忽地安下心来。
“很难受?”她听见他如此问道。
“嗯。”她低声应着。许是本就身子不适的缘故,只这一个音,也叫姜怀央听出了娇媚。
他想抽回手,却不料她凑上前来,扯过他的衣襟,软声道,“殿下帮我——”
昨儿她被他哄着说了不少平日里难以启齿的话,眼下许是没那么羞怯了,直白地向眼前人倾吐了诉求。
知道她中的是什么药后,他便猜这小娘子手中不会备着解药,于是回宫后,吩咐太医院送来了些。
丸药是较大颗的,她这偏细的嗓子眼,若没有水送服,怕是就算掰作几瓣,也是咽不下去的。
她只觉得浑身都要被灼伤一般,可眼前人却如山中泉水般冰凉。她像是一个缺水的人,几乎没了理智,只记得他能缓解自己的难受,因此拼命往他身上依。
她跪在他的双腿间,揽上他的脖颈,往自己这边带了带。
姜怀央呼吸一滞。
这小娘子真是将勾人的本事学进了骨子里,便是这时候,也能熟稔地做出这一套动作。
他顺势凑到她耳边,嗓音喑哑,“你可要想好了,这是在马车上。温雉和你那婢子就在外头,隔着的,不过一层薄薄的绸布。”
他低语着,她只觉得鼻息见满是他身上的幽香。却不像是劝戒,反似诱哄了。
第85章
求助
车舆内的温度似倏地上升,里边虽悬了香球,可她鼻尖萦绕的,却尽是他身上的气息。
清冽,却使得她燥热更甚。
她脑中混乱,并分不清他说了些什么,只循着本能,又往上挨了挨。
姜怀央下意识捉住她的肩,免得她不慎摔去。
阮玉仪仰头,却撞进他清冽幽深的眸中。落在她肩上的手逐渐下落,移至腰间,又收紧了些。她几乎意识不到现下的处境,只当他是生了气,还有些疑惑。
“殿下?”
他深深缓了口气,指尖抚上她的唇,原没想对她做什么,不料她双唇微张,抿上他的指尖,传来冰凉柔软的触感。
他心下乱作一团。
虽知道是那“颤声娇”余药未消,却没想到这小娘子行事如此大胆,倒与之前不似一人了。他曾经觉得这般人物,与他并不处于同一个境地里。
他身居高位,脚下踩着的是白骨累累。她是可以过她的寻常日子的。
不过既然她自愿依附上来,那么他便无需避着了,左右不过是多一人入了皇宫这个泥淖,只当是向她收取的一点回报。
可眼下还在马车上,车舆内的动静外边能听得一清二楚,他还不至于在此要她。他想她清醒时,说了那方才的话,才算作数。
姜怀央一滞,收回了手,将人好生安置到一侧,边吩咐温雉行得快些。
她见自己被摁回了座上,倒也不闹,安安静静地依在车舆的角落。
不知什么时候,窗牖的帘帐被拉了半开,凉风灌进来,吹散了不少她身上的燥热。
她感到脑中清明了些,于是下意识挪着靠窗近一点,风吹上她的面颊,抚开了碎发,将那张潮红秾丽的面容完全露了出来。
不消多时,便至圣河寺。这下车一折腾,她才算是回过神来,后知后觉地泛起羞意,敛下眸,不愿看向那玄衣身影。
眼前的长阶在此时似乎显得格外长,她遥遥望了一眼,自知眼下这幅身子,估计上一半,都是费劲。
可她也心知此时若是提出要姜怀央带她上去,即便讨得他一次心软,却也并不妥当,那般便显得自己过于骄纵了些——明明他们并未那么亲近。
不过须臾间,她便小心翼翼,思虑颇多,生怕惹着了世子。
她牢记着自己有求于他,并非真正是他的妾室,是万不可任性的。
木香知道小姐骨子里掺着倔强,虽不外显,可也不是寻常能劝的。于是也不吭声,只手下扶好了她。
果真,并未上几步,她便觉浑身发软,几欲往下栽,眼前的阶梯模模糊糊,似是在晃,因而不免屡屡停下歇息。
姜怀央虽步程大,却并不走在她前边多少,不知是否是刻意迎合了她的步子。
他侧首瞥了她一眼。
其实他早注意到她的异样,却恍若未见,只是想听她一句求助。偏生这小娘子倔得很,宁可自己挨着,也不会想到他。
看来只有像马车上那会儿,神志不清明的时候,她才肯将真性情稍稍流露一点。
阮玉仪见前边的姜怀央忽地住了脚步,正垂头走着的她,差点没撞了上去。
他下了几阶,俯身将她打横抱起,惹得她惊呼一声。
再往后看,才发觉已是爬了有一段路了,眼前山脚的景色都变得渺小。她心中一空,像是抓住唯一的依托物般,紧紧捉住他的衣襟。
随在一边的温雉和木香见状,自是别开了目光。
阮玉仪蓦地意识到还有旁人在,她轻微挣扎起来,“殿下,我可以自己走的。”
他在她耳边轻嗤一声,“别乱动,小心我们一齐摔了。”就她这脚程,待上了山,怕是人家沙弥都歇下了。这会儿倒是挨得住药性了。
她这才安分下来。他的手十分有劲,稳当地托着她,知道他不会叫自己摔了后,倒叫她安心下来。
她将脑袋埋在他的肩颈处,这般便不会瞧见自己在如何的高处了。
其实小娘子骨架本就生得纤细,挂不了几肉,再加上习舞者都要保持身形,更是比寻常女子轻上些。他又是个曾常年在沙场上舞枪策马之人,哪里会短了气力。
一直行至长阶尽头,他方才将人放下。
她忽地够着了地,踉跄了下,这才有了实感。
到了院子,没一会儿,温雉就将茶水取来了,承盘上另摆着一被分作四瓣的丸药。
她不明所以,抬头向姜怀央看去,“殿下在,这是——?”
他并未立刻回她的话,而是扬了扬下巴,示意温雉将东西放在一边的几案上。
温雉照做后,垂首退了出去。木香见世子一直紧盯着自家小姐看,知道自己也不便久留。
于是厢房内只余下他们两人。
他在床榻边坐了,拿起那丸药,缓声道,“不是难受吗?这是‘娇声颤’的解药。”他看她渐渐变了脸色,一副讶异于他会知晓的模样。
阮玉仪顿了下,才接过那油纸和上边的药。若不是他说,连她自己都险些忘却了这药名为“娇声颤”,毕竟只听了一耳朵,那时也光在意着宁大人是否会给出这药了。
既如此,他是怎么分辨出这是哪味药的?
她悄悄抬眸瞥了他一眼。他的眼睛生得很好看,状若桃花瓣,本应是含情的眸子,却是下三白,平白添了三分冷淡之色。
他骨相凌厉,面廓却是流畅柔和,若他愿意展颜一笑,定也是招姑娘们欢喜的模样。
与他相处久了,他从未叫她看见过他身边的其他姑娘,叫她险些要忘了他那风流之名。
阮玉仪轻轻牵了下唇角,自行拿起那盏茶水,一粒粒咽了四次,方才将药吃下。
他见她笑得莫名,不知这小娘子又在胡乱思忖些什么了。他分了那茶盏一眼,注意到里边还剩个底,便道,“将剩下的也喝了。”
她有些奇怪,可还是听话地仰头喝了个干净。
其实他不过是怕她之前发着药效,这会儿估计口干,见她需吃多少丸药,便只喝多少水,随口嘱咐了句。
第86章
痕迹
昭容遣了院中的小厮去盯着阮玉仪后,他发觉这表小姐出了府,自然也就跟了上去。
至门口,便有人将他拦了下来,问他上何处去,又是办的什么事。他一提及长公主,那人便松了神色,忙放了他过去。
府中的马车自是认得的,他腿脚快,加之街市上也马车为人群所挡,行得慢,要跟好也不算是难事。
昨儿为盯好阮玉仪,他曾向几个下人问过她的行踪,各人所见一比对,发觉她近来总是自侧门出府,且一般过了半晌才回来。
若说这频频出府,没什么不异样,他是不信的。
如此想着,更是紧跟着她,想探清她究竟是往何处去了。若是能发现点什么,想来如长公主那般出手阔绰的,定不会短了他的好处。
马车在一胭脂铺前停下了。
这小厮踌躇好一会儿,也不敢拉不下面子进去。
进进出出的姑娘们见他杵在铺子门口,更是拿古怪的眸光在他身上打量。于是他心一横,这才迈了进去。
他问女掌柜,是否有见着一鹅黄裙衫,容色极佳的女子。
女掌柜眼中显出一瞬异色,又很快敛去,换上圆滑的笑,这位郎君可是为内人来小店买胭脂的?我们这里的东西齐全——
她先是夸了他一番,便起了一副要给他逐一介绍的架势。
这名小厮毕竟还是少年年纪,又常年在程府中做活,除去府中几个主子,和一众丫鬟,他哪里见过寻常人家的姑娘。
这会儿被如此误会,更是腾地红了脸,忙落下滔滔不绝的女掌柜,离开了铺子。
再往临街去,他忽地见一窈窕的鹅黄背影,心头一震,欲快步尾随上去。
只是不过一个转角,便不见了她的身影,只见一繁丽的黑楠木马车,驻于小巷中,显得与周遭有些格格不入。
他不及多想,只顾四下张望。侧耳一听,却闻那贵人的马车中隐隐传来女子的喘息声,时断时续。
却足以叫他心下一惊,忙离开了此地。而后自是不见阮玉仪身影。
他不死心地四下里寻找,也是一无所获,这表小姐还能凭空消失了不成?待拖着一身疲乏回了程府,一打听,却得知她已在自己那院儿里了。
她院里的丫鬟都口风十分一致,皆言小姐一直呆在院儿里,说得小厮也是一愣,好像她从未离开过府中。
他无法,只好先将今日之事于昭容禀了。
却说阮玉仪,她正好是在昭容的小厮前脚回的院子。
她拢紧了披风,想,世子并未哄她,那丸药确实能解“颤声娇”的药性,她方才服一盏茶的功夫,便觉热意消泯,浑身松快了不少。
那时,她正待盈盈谢过,却听姜怀央低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现下可还需我帮你?”
她记得马车上自己的言辞,自是明白所言为何。她红着耳尖,声如蚊蚋,“多谢殿下,已是不必了。”
可这一问只是个引子,要不要帮,却是全然由不得她的。
姜怀央像是食髓知味般,并不打算轻易放过她,非得是在她身上留下点什么痕迹才算罢休的。
她原下意识想抗拒,伸了手想抵住他,可蓦地思及自己的处境和身份,手上一顿,转而勾住了他的脖颈。
她不知怎的,这分明是她所希望的,可如今却又想推拒。
她闭上眼,仰了点上半身,去依着他,知道这个角度他看不见了,才敢牵起嘴角,自嘲地笑笑。
放任他动作的后果便是,她回来时,得一直拉高衣领,打起精神,谨慎着不被旁的人瞧出异样。
可不想越是怕什么,越是来什么。
方从东角门入,未行几步,便迎面碰上程行秋。因阮玉仪一直避着他,两人倒是有几日未见了。她垂了垂眸,打算从一边绕过。
程行秋展臂拦住了她。
她浑身一颤,住了步子,下意识以为他这是发现了什么端倪,攥紧了衣领,心中发虚。
他见她拼命想避开他的模样,喉中一涩,吞咽了下,才唤道,“泠泠——”
“见过大公子。”阮玉仪欠了欠身,算是见过礼了。
她竟是连一句表哥也不愿称呼,他垂下了手,将指骨攥得发白。不过几日不见,她的容色却更秾丽了几分,像是雨后娇花,举手投足见似乎都多了几分韵味。
美则美矣,却叫他觉得陌生。
他一日不见她,就算是在昭容身边,也念她念得紧。如今真见了,却不知说什么话好了,他与她唯一的联系,似乎只余下了她是客寄程府的表姑娘。
还有——他忽地想到什么,轻声道,“泠泠你莫要操心,我定会说服我爹娘,叫他们将你再嫁与我的。”
她缓缓抬眸,那一眼疏离冷漠,虽没得到她的答复,却已是叫他心下凉了大半。
其实他也知道,泠泠早不愿与他好了。刚回来被她撞见,她哭的那次,怕也是她最后一次表现出对他的在意。
他仍旧如此说辞,哪里是叫她安心,这安的分明是他自己的心。
注意到她一直攥着衣领不松的手,程行秋忽地疑道,“你脖颈怎么了?”
她手上微颤,好似她被视作秘密的事情,已被旁人探知了去。
姜怀央掐着她身子的力道,似乎还残留在身上。她变换了姿势,缓了缓身上的酸痛,也好叫自己立得稳当些。
“不过偶然受了凉,畏冷罢了。”她出声清凌凌的,不带什么感情。
程行秋忙追问,“可服了药?大夫怎么说?”一副十分关切的模样。
她并不领情,道,“并无大碍,无需大公子费心了。”虽心下松了口气,脑中浮现的却是那只比她大上不少的手,以及上边被细心分作几瓣的丸药。
她回神,见他没其他的要事讲,便淡声道,“既然大公子无旁的事,那我便先走了。”她顿了几瞬,见他再无话,便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