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言罢她浅施一礼,回身离去。程行秋一边想追上,一边犹豫身后刚编排完她的母亲,陷入了两难。
回到屋中,木香见阮玉仪耳上流了些脓液,就取出随身携带的药水,手法轻柔地替她擦拭。
“小姐,你可将耳坠的事与世子殿下说了?这真不能继续戴了,若是留下疤可就不好了。”她满目担忧,不由得操心道。
阮玉仪拨开她的手,转脸一笑,“我这不是没戴着么,算是偷摸随意一回了。”
“说起来,”木香继续抹药,想到方才在世子院中撞见的情景,“小姐果然厉害,只这么几日,便叫世子也抵不住动情。”
闻言,阮玉仪不由地感到在周身嗅见一屡幽香,一大片阴影沉沉压下。回忆当时的景况,与其说是动情,不若说是对误会她的一种补偿。
不过她要的只是结果不是吗。
阮玉仪摇摇头,“我总觉得世子与坊间传闻对不上。”
“用作茶余饭后谈资的事儿,有几分出入也是正常。”木香以为小姐是嫌世子冷漠,于是宽慰道。
阮玉仪想不出别的解释,也只能信了这个说法。
这时,昭容的声音由远及近,“妹妹是一个人,程夫人他们呢?”她换了身绛紫的衣裳,满头珠钗衬得整儿光艳动人,丝毫不见方才失仪的样子。
她说的是程朱氏,心下想的却是程行秋。
“我见他与姨母有事相商,便先行回来了。”阮玉仪稍微理了理衣褶,起身,算是相迎了。她这里一动,耳际药水便抹得多了,凝成一颗浅褐的水珠,欲坠不坠地悬着。
昭容眼尖,嗤笑道,“妹妹怎生得如此娇贵,一点小伤口反反复复也不见好。”其实也不过是晨间的事。
阮玉仪随口道,“多谢殿下关心。”只要她不再来拽她耳坠,想来再过几日,也就好得七七八八了。
昭容从上前夺过木香手中的药,翻转着查看,“妹妹可别误用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药水,到时伤不见好,反使耳朵溃烂了。”
她出言激阮玉仪,其实就是想看到她气恼的模样,要看到她掷进这片平静湖面的石子能激起涟漪,不然显得只有她如此介意程行秋过往,人家原配反倒显得气度大着。
可阮玉仪还是无动于衷,得体地一笑,“府中带来的药,自是不会的。”
昭容眼眸微动,心生一计,她将药水往地上一倒,轻呼,“啊呀,真是抱歉。本宫没注意瓶口方向,以后再赔妹妹一瓶吧。”
只余一半的药水撒在地上,浸湿了一寸见方的地面,显出一块深色的痕迹来。
在她的认知里,被抢走了爱人的人怎么会完全不在乎,她总以为,像幼时宫中那帮妃嫔一般争斗,才是常态。
因而觉得阮玉仪的态度分外异样。也不是说她不哭不闹让自己不舒心,只是感觉缺了点什么,于是一次次挑衅,希望这空缺的不存在得到印证。
可阮玉仪只是眉头轻蹙,淡淡瞟了一眼,神色甚至没有她身边的侍婢来得激烈。
“无妨的,倒了也就罢了。”
记忆里,幼时的阮玉仪爹娘相处和睦,家中兄长又十分疼爱她,阮家老爷仙逝前,她几乎所有的需求都会被满足,不与人争的处世态度许是那时候就埋下了种子。
昭容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一口气憋在心里不上不下。
听见外头传来程睿的叫喊声,她知道是程行秋他们到了,这才扶了扶发髻,款步离开。
第22章
再梦
微风拂动素纱帘帐,窗前,姜怀央负手而立,神思渺远。
天色已是不早,正是云销雨霁,彩彻区明,夕阳将眼前空荡的院落映照得一片灿然。
温雉低声询问,“主子,今日还是如往常一样备车吗?”
其实明日朝假,他又甚少去给太后请安——虽然太后约莫也不想见着自己——也就没有了必回不可的理由。
姜怀央对回宫这事兴致缺缺,沉吟片刻,道,“来回繁琐,不必备了。”
怎么之前不见主子说繁琐。温雉腹诽。
雨后视野中的色泽都要比平日里更清润些,姜怀央遥遥望着叶片上跃动的余晖,心中隐隐觉得有什么比之更为灿然的物件,可一时间又说不上来。
夜幕垂垂时,姜怀央安然入梦,又一次陷入了类似之前的梦境。
只是这次是在他身处的这间厢房。
她仰头饮着姜汤,纤细的脖颈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有时倒得快了,她偏小的嘴包不住流下的汤汁,就洇湿了嘴角。
姜怀央心思一动,恶劣地去动了下倾斜的瓷碗,她手一抖,姜汤就倾倒而出,顺着她的下巴,一路划过她雪白的颈项,最终隐入衣裙不见。
她从碗中抬起眼皮,嗔了他一眼,“别动,都倒出来了。”另一手拿帕子轻拭嘴角。
唇上的软肉被她自己戳弄得微微变形。
说来都得怪他,非要在院中胡闹。兴致盎然时,谁也没注意到天空阴沉,一时不察,就被忽如其来的大雨浇了个透,现下还要拿这么浓的姜汤来折磨她。
她生于江南长于江南,哪里喝得惯这般辣味。
姜怀央早就注意到她喝得吃力,轻笑一声,夺下了瓷碗。
“不愿喝就不勉强了。”
他欺身上去,她一惊,往靠墙处爬了点,他又抓着她纤细光洁的脚踝,将人给捞回来,严实地圈住。
“我困了。”她撇着嘴开始耍赖,虽然她自己也晓得这个点不是平时她午睡的时候。
姜怀央吻上她耳侧,哄道,“那不然……你睡你的?”
她忽地被碰到伤口,疼得瑟缩了下,轻轻倒吸一口凉气。
“怎么了?”姜怀央听她声音不对,支起身,拉开点距离去查看。
她颤声说,“你碰到我伤处了。”哼哼唧唧,听起来分外委屈。
她耳垂处果然有些红肿,姜怀央心下一紧,又是好一阵安慰。他俯身吻去残留在她肩颈处的姜汁,一边呢喃着她的小字。
外边的雨依旧下着,打在窗纸上发出闷响,和着阵阵铃音。
噼啪噼啪。丁铃当啷。
窗下,一支幼嫩的花骨朵悄然绽开,淡粉的花瓣上漾着今日的雨露。
姜怀央醒来时,只觉得燥热难安,他微微晃了晃昏涨的脑袋。若是寻常,现在差不多已是下朝的时辰了。
外边天色大亮。
他忽地想到梦中女子喊耳朵疼,记起昨儿见着阮玉仪时,她耳垂也是红肿不堪。
姜怀央将守在外边的温雉传唤了进来,让他侍候着盥洗。他的手浸没在水盆里,到水凉了也浑然不觉。
“主子?您洗好了的话,我就先把这个拿去倒了?”温雉见他愣神,出言提醒。
姜怀央这才回过神来,等温雉端着水盆行至门口,他出声道,“你去将我昨日衣袖中那盒舒痕膏取出来,待会给程家大少夫人送去。”
这舒痕膏辅药珍贵,民间鲜少能寻到,因其药效上佳,几乎都被进献给皇室。
他想,她那样的肌肤,可不适合留疤。
温雉一怔,随即答应了下来。
这边阮玉仪正梳妆,只差往发髻上佩戴簪钗,却听窗下一阵窸窣的动静。
这般声响,可不大像是麻雀一类的小动物。
圣河寺背靠山林,早年也不是没有棕熊之类误闯人境,闹得一时间兵荒马乱,好一番抓捕。
阮玉仪心下一跳,愈想愈觉着古怪。
木香知道她的心思,放下手中的发簪,道,“小姐,奴婢去瞧瞧。”
她行至窗边,手正搭在上边要推开,窗户却自行打开了,给她也吓得一抖。
可眼前的却是世子身边那名侍从。
温雉知道吓到她了,歉然一笑,“我也是迫不得已才走小道。你们程夫人正在院里,昨儿得罪了她,怕是寻常路进不来。”
阮玉仪见是他,也起身缓步过来,问道,“可是世子让你来的?其实不必如此麻烦,大可以直接唤我去他那处。”
眼下这样不仅不便,还有被人看到的可能。
“主子听姑娘这么说,定然欢喜。”温雉语气温和时,听起来也就没有昨日与程朱氏对峙那般尖利了。
他撇了一眼阮玉仪,又敛回目光。
这位姑娘不饰珠钗之时,倒是别有一种清丽之感,这种感觉是隐藏在娇媚的皮囊之下,却令接触到她的人都无法忽视的,充满矛盾且恰到好处。
这让他想到被主子要求,而被搁在养心殿一张桌上的簪子。
阮玉仪听他这么说,也不接话,只一笑敷衍过去。世子妻妾不知凡几,他的欢喜,又如何当得真。
温雉接着道,“主子忧心您耳上的伤处,这才特地吩咐我给送来舒痕膏。这点小事,自然是不能劳烦姑娘跑一趟的。”
木香暗笑,看来这位世子殿下对自家小姐,还是多少有几分上心的。
阮玉仪接过这小木盒,这物件拿在手上有一定分量,打开一瞅,内部嵌玉质小皿,真正的膏体却是没多少的。
她从前在兄长处得到过,却不知它来历,因此眼下只当是寻常膏药,不不卑不亢地谢了恩。
“那我就不多叨扰了,还得回去与主子复命。”
说着,温雉在院墙边一跃一扒,利落地就翻上了高墙,不消多时,便不见了身影。
阮玉仪回到梳妆台边,打开舒痕膏,以指腹取了一点,凑到鼻下,果然是记忆中那个味道——有些深邃的木质香。
“木香,先替我簪上钗饰吧。”她随意将东西放在手边。
这边温雉则很快回到了姜怀央的住处。
他行礼道,“主子,阮小姐已收下了。”
姜怀央翻书的手顿住,眼前仿佛浮现她眉眼低垂,盈盈一拜的模样。他顺手将指尖那页翻过,淡声道,“她说了什么?”
能说什么?多谢?温雉疑惑,不知道主子想听什么。于是纠结着回道,“额……阮姑娘说让我回来多谢殿下。”
“还有呢?”姜怀央语调不变,再次问道。
温雉一时摸不清主子心思,又不知如何回答,额角冷汗一下就下来了。
回想半晌,才斟酌道,“阮姑娘还说,今后若有什么事主子直接唤她过来即可。”
姜怀央眸中掠过一丝暗芒,原本放松的指尖微微蜷起。他忽地觉得今日这衣裳的领口有些紧,随手扯了扯。
“下去吧。”
温雉松下一口气,“是。”
第23章
哄骗
程行秋掩上了门,感到后边昭容贴上来的温热,回身与之相拥。
“诶,等等,”昭容抵住他的胸口,挑眉问道,“你是不是还一直念着阮玉仪的好?”她注意到他的目光总是在阮玉仪身上停留,这使得她很是吃味。
他附在昭容耳边,“你从前不是答应我的,可以与她好生相处?往后你是妻,她是妾,你自是压她一头的,没什么好顾虑的。”
之前应下,是听闻阮玉仪为他守节一年,才对她有了个软弱老实的印象,不想现下处处惹得她不顺心。且还有一身勾人的本事,行秋离开近两年,竟仍对她念念不忘。
现在她反悔了。
只要行秋心里还有她一天,这阮玉仪就不能让她进府。
昭容抚上他的脊骨,缓声道,“你之前又是怎么答应我的?别以为昨儿见她大雨未归,你那副担心焦急的模样我没瞧见。”
因着她并不把他当外人,也就懒得自称“本宫”,端长公主的架子。
程行秋被戳穿也不急,而是不紧不慢地解释,“我哪里是着急她,我是怨她瞎走,耽搁了你我去算姻缘。”长公主虽然一身傲气,却分外好哄。
提到昨日之事,昭容脸色沉下来,仿佛下一秒能滴出水,“昨日那秃驴之言,不会真的应验吧。”
程行秋嗤了声,“寺庙不都这样,给人挑点不好出来,他们才会为了转运,给寺里多添香火钱,或是买下寺里售卖的护身符之类。”
昭容一听,宽了心,“原是这样。这群人可真是胆大,竟坑骗到本宫头上来了!”
程行秋轻笑,搂上长公主的腰肢的手开始不规矩,“殿下莫气,小的替您来消消火,如何?”
两人跌跌撞撞,不知怎的就到了床榻边,程行秋伸长手,正要把帘帐放下,却听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了。
他一惊,不假思索地推开昭容,弹坐而起。
“睿儿?”
程睿正站在门边,高大的个子几乎挡住了大半外边的光线。
他手上捏着几朵干掉的小野花,天真地对自己兄长笑,“哥哥,娘让我来给你送花。”他举起手中米粒大的小花,献宝似的。
程行秋一阵头疼,母亲怎么会喊他来这。
其实程朱氏也是正想着事情,被程睿闹得烦心,才把人敷衍道程行秋这里来。
被一个痴子打搅,昭容自然不乐意,想着好歹是小叔子,才勉强压着火气,“睿哥儿,你去把这些花送给寺庙里的仙子吧,送完了才能回来哦。”
程睿眼睛一亮,“这里真的有仙子姐姐吗?”
这会儿程行秋脑子不清醒,也觉着有什么不对,随口就应了几声。
于是程睿很快就兴冲冲地跑走了,还在兄长的要求下,好好带上了门。
日头逐渐升起,晨间的寒气被驱散了些许,暖阳将寺中桂树的香气酝酿得愈发馥郁,程朱氏坐于太师椅上,把玩着手中的镂空雕花扇。
这柄团扇虽只作赏玩用,她却分外欢喜上边的纹饰。
她轻轻转动着扇柄,光从半掩的窗间洒进来,透过扇面的镂空,投在她爬着些许皱纹的脸上,投下细碎的,随着她的动作不断变化的光斑。
李妈妈躬身进来,垂首道,“夫人,午时了,可否要传素斋来。”
程朱氏手上一顿,将团扇置于膝上,“传吧。”
“是,”李妈妈正要回身离去,程朱氏又补充道:
“将午膳都放在我屋里,然后去喊睿儿他们过来一并吃。”许是年岁渐长,加之与程老爷关系冷淡,长久也见不着一面,她确实愈发喜欢热闹了。
阮玉仪收到消息,是最先到的。
她今日着一烟水曳地裙,搭一件云丝披风,娉娉婷婷地进来,妆饰意外地比前几日柔婉。到了程朱氏跟前,仍是乖乖巧巧地见礼,仿佛昨儿没听见姨母对自己的猜忌。
她来得这般勤,程朱氏是有些讶异的,对着这张相顾近两年的面容,一如既往地乖顺,心下一软。
于是紧着让她落了座。不知是不是院儿里的金桂飘香,让她心情格外地舒畅,难得关心了一句,“仪姐儿昨夜睡得可还习惯?”
阮玉仪早上闲来无事,就顺手继续誊了点经文,算是打发时间。见香客虔诚,寺里自是极乐意将经书借与她的。
她却不是世子一怒,就会放弃自己的思量的那类,一边是觉得世子还是对她抄写经书这件事还是有所动容,一边也是打心底里希望自己能为那些将士做些什么。
包括自己一腔壮志,献身沙场的兄长在内。
一边的侍婢给阮玉仪斟来了茶,茶水是温的,恰好适宜入口的温度,阮玉仪抿了一口,“多谢姨母关心,睡得很是不错。”
其实睡惯了西厢的床,无论是圣河寺,还是新搬入的东厢,都会让她睡得有些不安稳,甚至有时被梦魇着了,还会在半夜惊醒。
程朱氏昨儿背地里说完她的坏话,恰巧让正主听着,现下还是觉得有些心虚,于是一时相顾无言。
等半盏茶下去,李妈妈都布好斋饭了,却仍旧不见旁的人到。
程朱氏不知是等得不耐了还是怎么,总觉得心里发慌,于是吩咐一旁的侍婢去再叫一声。
程行秋与昭容两人姗姗来迟。他唤了声娘后,也与昭容挨着落座。可始终不见程睿的身影。
程朱氏往门口探了眼,“秋儿,你弟弟呢?”
门口望出去,只能看见对面的厢房房门半敞,地上铺垫的石砖被映照得晶亮,正是一片安宁,哪里有程睿吵吵闹闹的声音。
程行秋心下一跳,猛地想起之前昭容哄骗的话,支吾道,“这……我也不知,许是上哪玩去了。”
“我不是让他去找了吗?”程朱氏觉出不对劲来,蹙眉道,“你没见着人?”
知道程行秋为难,昭容开口帮着说话,“见着了。可后来又跑走了,说是来找程夫人你的,我们也便没太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