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冷缪:“你做梦。”燕云耸耸肩,抬手接住一片花瓣,吟诗一句:“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冷缪黑着脸,觉得他仿佛意有所指。可冷缪如果轻易低头,那他还是冷缪吗?他就该改名叫热缪,难听死了。
观众们看着看着,忍不住想跟燕云一块儿“噫吁嚱”。这一对简直了,一个奖励buff越叠越高,另一个套debuff把自己套成了俄罗斯套娃,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永夜城的另一角,A区,同样让观众们大跌眼镜的一幕正在上演。
苏妙妙和孟娜丽莎竟然凑成了一队,关键是她俩还是验证过的真真实实的一队,不是临时拼凑的错误人选。更绝的是她们扮演人物的身份——对门的花魁。
两座青楼门对门,你也花魁,我也花魁。见惯男人薄幸,干脆姐妹同行。
可凡是认识她俩的都知道,她们不对盘。
花魁再美,如此姐姐妹妹一家亲的场景,依旧看得观众们脊背发凉,手臂上起鸡皮疙瘩。不知道等这两位恢复记忆后,她们会怎样面对现在的自己。
怕不是得把所有知情者都杀了灭口。
飞花令,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看似没有杀机,但如果debuff堆叠过多,等到了下一个黑夜,等待他们的就是九死一生。
彭明凡推了推眼镜,道:“上一轮足足淘汰了四千多人,现在肯定有大批的人死了队友,已经落单了。还有一部分根本还没找到正确的队友,而这还只是《人鬼情未了》的第一关,想要顺利通过,飞花令一定是关键。”
钱伟:“可接不上又能怎么办?”
彭明凡:“这是情景真人秀,别忘了还有偌大一个开封府。你上街随意拉一个读书人当外援,或者去书店买书,都可以。”
彭明凡一语惊醒梦中人,周遭观众纷纷点头。参赛玩家中当然也不乏聪明人,选择与高手组队的有之,采取彭明凡所说办法的亦有之,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玩得最好的那一批人,当然是一边接花的同时,一边还在走剧情线。譬如唐措和靳丞。
白日的荀府没了骷髅,两人顺利进入,翻遍所有的房间,终于勉强写出了这位荀大人的人物小传。荀钰,年三十一,开封府尹,上任没一个月,宅子被人烧了,因此只能暂时住到这破落地方。
堂堂开封府尹为何混这么惨,因为他是被架上去的。徒有一身正气、两袖清风,上无老父老母,下无娇妻幼子,死了都没人给他收尸。
“啧啧。”靳丞觉得这也忒惨了些,一点都不符合他的人设。而且古人年过三十还未娶妻的实在不多,荀钰仪表堂堂又是五品官,哪怕家中无人替他张罗,也不至于连个媳妇都讨不到?
他随即又在书房一阵搜罗,最终从书柜的夹缝里抽出一张秘藏画像。看到画像上的人,他挑了挑眉,转头看向正在翻看信件的唐措,问:“你知道荀钰为什么死了都没人收尸吗?”
唐措抬头,“?”
靳丞:“因为本该给他收尸的人也死了,哝,题词里写着呢,他的未婚妻。姑苏闵家大小姐,闵素素,你觉不觉得跟你长得有点儿像?”
唐措扫了一眼,一股不详的预感笼罩心头。
靳丞已经开始了比对,“你看这眉眼,觉不觉得对于女子来说,太英气了一点?而且这身形——”
唐措:“是亲戚。”
靳丞:“谁家胎记还传亲戚啊?你看这闵素素的手臂上,一模一样的红莲花。”
唐措:“那是某个神秘组织的标记。”
靳丞:“不,这分明就是一个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北宋年间,姑苏有女名素素,看似是女子,实为男儿身,自幼与荀钰定亲,两小无猜。只不过佳人薄命,没等成婚就死了。他心有牵挂,不肯投胎,遂徘徊于荀钰身侧,为他消灾挡难,你说对也不对?”
你不去说书真是屈才了。
唐措万分不想接受这个故事设定,余光瞥向自己的手臂,那红莲标记怎么看都像是某种特殊印记,怎么能算成胎记?自幼定亲也很胡扯,那副画的题词只指出了姓名、籍贯和未婚妻的身份,并无其他。完全是开局一张图,全靠一张嘴。
甚至名字、籍贯也都有可能是假的,根本不存在闵素素这个人。只有一点可以确认,画上的人真的是自己。
“我们必须得理清荀钰和闵素素的关系,这肯定是通关的必备条件。第一关叫《金风玉露一相逢》,这才是故事的开端,只有知道故事怎么开始,才能继续走下去,不是吗?”靳丞说得一本正经,从面上看,好像真的只是为了通关在考虑。
可唐措知道他只是一本正经地在胡说八道,没有为什么,他就是知道。
这是直觉。
“去开封府衙。”唐措当机立断拿起纱帽重新戴上,转身出门。纱帽是在路边的铺子里买的,白纱垂下,不仅能遮挡阳光,也比撑伞更方面。
“遵命。”靳丞也不敢撩太过了,老老实实地跟在唐措身后出门,却又仿佛真的荀钰上身,通身的文人气度。
刚出门,唐措又被花瓣砸中。
靳丞便问他:“什么字?”
唐措:“狂。”
靳丞立刻吟道:“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他说话时那双眼睛一直盯着唐措,目光专注,嘴角含笑。唐措隔着白纱面无表情,转头念了另一句:“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
唐措,虽然没有大学文凭,可也不是啥都不会的。
恰在这时靳丞也接到一片花瓣,挑了挑眉,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唐措再次本能地察觉到这人又要开始胡说八道,于是转身就走。
可靳丞岂是随随便便就能甩掉的,他就这么负手走在你旁边,一派从容,还能抽空给你念个诗:“我想起偶然看过一首词,宋朝一位无名氏写的,虽然没什么名气,却挺有意思:一声阿鹊。人在云西角。信有黄昏风雨,孤灯酒、不禁酌。错错。谁误著。明知明做却。颇寄香笺归去,教看了、细揉嚼。”
加重的“错错”二字,看来就是“意思”所在。
唐措停下来,刀柄掀开白纱,问:“开封府衙,还去不去了?”
靳丞举手求饶:“去,我去。”
唐措:“。”
靳丞:“你刚才是回了我一个什么?”
唐措不答。
靳丞:“我好像看懂了一些,譬如你现在好像在生气,其实你并没有在生气,你不讨厌我,对不对?”
不,我很生气,我讨厌话特别多的人。
靳丞:“我只是在今天特别健谈。”
老子信了你的鬼。
两人一路走一路接飞花令,期间也碰到了许多其他的参赛玩家。靳丞顺手帮了几个忙,张嘴想问问别人知不知道他和唐措的真实关系,转念一想,又闭了嘴。
有的时候雾里看花别有一番风味,挑破了反倒不美。
唐措也没问。
倒不是不愿意接受现实,而是他觉得靳丞玩得正开心,莫名不想打破现在这种局面。很奇怪,他竟然在考虑靳丞的心情。
他以前,有那么喜欢这个人吗?
此时的肖童和林砚东,也终于随波逐流,从遥远的海底回到了海面上。海中有一个仅融一人站立的孤岛,他们流落到这个孤岛上,半个身子还浸在水里,冻得发抖。
扭曲的人脸在四周徘徊着,似乎还想伺机撕咬。肖童一只手抱紧了林砚东,防止他掉回海里,另一只手却捞起了那根红线。
红线很长,是一整条围巾的长度。肖童重复着机械的动作,将整根红线从海中抽出,线的那端却已空空如也。
也是,这是早已料到的结局。
肖童哆嗦着手将红线塞进林砚东的怀里,小心放好。随即他掏出了一把小刀,深吸一口气,再次割破自己的掌心,并将林砚东腕上的佛珠退下来,用流血的手带着佛珠按在林砚东的眼睛上,发出最后的呼唤:
“醒来吧。”
第232章
人鬼情未了(五)
“醒来吧。”
“醒来吧。”
林砚东正走过画堂前的院子,春深了,海棠花开得正盛,风一吹就有花瓣落在肩头。他隐约听见背后有人叫他,可一回头,却什么人都没有。
长长的水袖垂在身侧,随风飘摇,林砚东想起他该赶去前院练功,否则去晚了又要挨打。
可他走到月洞门前,又恍惚间记起自己已登台数年,早过了要挨打的时候。昨日二爷刚给他捧过场,没人敢再来找他的麻烦。
二爷是谁?
林砚东扶着月洞门再次回头,他确信真的有人在叫他。
“有谁在那里吗?”他问。
没有人回答。
林砚东又提高声量问了一遍,但他说话的声音总是温和的,似是唯恐惊了满院的花,让它们提前落了地来。
他疑惑地往回走了几步,在满院花树中东张西望着,没有找到人,便只好又离开。可当他回到月洞门前时,却发现门外的景象变了。
一重月洞门后,是另一重月洞门,远远望出去,像一个月洞门的连环,他穿过一个还有一个,不知道尽头在哪里。
这是怎么了?
他在哪里?
他又是……谁?
林砚东试探着走出去,来到了一重跟刚才完全不同的院子。院子里有一个池塘,开着夏日的荷花,一只鸟儿从水面上飞过,嘴里还衔着一片绿叶。
他又继续往前跑,穿过落满金黄银杏的树下,跑过厚厚的积雪。冬日的雪到了春天再融化,夏日的绿叶到了秋天又落下,如果四季是一个轮回,那他走过了无数的轮回。
总有人在叫他。
他跑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直至鬓边生出一根白发,纤细的手指生出了老茧,他终于从院墙上的花窗里,看到了院外的人。
原来你在这里啊。
“我来接你。”院外的人这般说着,可林砚东其实没认出他。
他不知道这个人是谁,感觉有些熟悉,但记不起来。只是心中那种安定和如释重负,让他稍有些恍然。
那人很快掏出根绳子,用力甩过院墙,抓着花窗的木格子,略显焦急地说:“你顺着绳子爬出来,快。”
林砚东:“院外有什么?”
外面黑漆漆的,看起来有些可怕。而身后的院落依旧花团锦簇,四季分明。
那人似乎被他这个问题问住了,张了张嘴,几度犹豫。林砚东顺着他的视线望天,可天上什么都没有啊。
“院外……院外有苦难。”那人最终这样回答他,那双眼睛似乎直直地看进他心里,饱含着复杂的难以言说的感情,道:“有人世间一切的挣扎、怨憎、别离,有很多东西,也有我。”
林砚东:“那你不能进来吗?”
那人摇头,“我不能。”
林砚东:“为什么?”
那人:“因为我没有办法欺骗自己外面的那些都不存在,也没有办法抛下一切逃走,所以……你要一起来吗?”
林砚东眨了眨眼,目光落在他甩过院墙的那根绳子上。这真是一根奇怪的绳子,大红色的,垂在白色的院墙上格外醒目。
他再次回望了一眼院中的风景,四季在他眼前交替更迭,美如仙境。可他却觉得这景象美则美矣,未免空茫。
这院落里,除了他,一个人都没有。
于是他转身抓住了那根绳子,费尽力气爬上去,坐在了那高高的院墙上。院外那人朝他伸出了手,“你跳下来,我接住你。”
院外仍旧是一片漆黑,黑得仿佛在往下滴墨水,滴滴答答又像是血的声音。
林砚东迟疑了一下,但看着那双伸出的手,摇摆的心又重归坚定。他一向是个坚定的人,认准了前路就不会回头。
下一秒,他从那高高的院墙上跃下。
两人的双手于半空交汇,刹那的光华遮住了林砚东的视线。他下意识地闭上眼,耳畔却响起了海浪拍打的声音。
冰冻、寒冷,无边的嘶吼和哀嚎似乎成了天地间的基调。他想抬手,却发现身体沉重,难以挪动。睁开眼,昏沉的天空仿佛顷刻间就要崩塌,唯一的温暖来自身边的人。
他艰难地转过头,终于认出了他。
“我在……哪儿?”林砚东声音沙哑。
肖童好不容易把人唤醒,可真面对面,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只得一句:“你都不记得了吗?”
“啊……”
林砚东发出一个无意义的音节,他顺着肖童的话去回想,脑袋却开始刺痛。他一痛,精神海就开始翻涌,那些扭曲的人脸在海中沉沦,妖风阵阵。
外头的闻晓铭第一时间发现了林砚东和肖童的异状,他看到肖童的眼睛动了,似乎就要睁开。林砚东的肩膀也突然开始颤抖,尤其是那双手。
精神海的异动,也直接反馈到了佩戴恶鬼徽章的玩家身上。
唐措刚从开封府衙的档案室出来,眼前一道黑影闪过,差点削了他的鼻子。能这么神出鬼没的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还差点伤到他,一定是玩家。
靳丞见他差点受伤,快他一步追上去,追到了前院。衙役NPC们尽职尽责地大喊着“鬼啊”,四散惊逃,靳丞弯弓射中他的膝盖,直接将人钉在地上。
“啊啊啊!”他伤得不重,却抱着头在地上翻滚。炙热的阳光烘烤着他黑色的身躯,五官几乎都快分辨不出。
唐措和靳丞对视一眼,靳丞立刻把人拖到屋里,翻过他的脸一看,沉声道:“看样子失去神智了。”
怎么又突然失控?
唐措想到什么,立刻抬腿往府衙外走。到了外头大街上一看,失控的还不止这一个。现在还是白天,鬼怕光,还不敢到处乱走,但十来分钟后就是黑夜了。
骷髅,鬼怪,大凶。
精神海上,林砚东终于站了起来。他茫然四顾,呼呼的风刮在他脸上,衣衫猎猎作响,虽只是寻常布料,却仿佛有金石之声。
“你说……这一切都是我做的吗?”
“苗七因我而死吗?”
“我成了一个罪人吗?”
林砚东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他都记得,怎么可能不记得。他记得所有的恨、所有的挣扎,他清楚自己所有的盘算,不曾因此失去理智。
他活得清醒又明白。
他一直清醒又明白,连想装一下糊涂都做不到。
肖童其实什么都没说,是林砚东把该说的话都说了。肖童看着他从茫然到痛苦,从痛苦到崩溃,脊背慢慢佝偻,膝盖渐渐弯曲,直至跪倒在这座海中唯一的孤岛上,像一只可怜的虫子。
他喘息着,喉咙里发出来的声音也像虫鸣,时刻都能被海浪淹没。
肖童却提着一口气,站得笔直,说:“我曾经想过要杀你,在你没有找回从前的自己,在什么都没意识到之前,就杀了你。”
林砚东没有反应,肖童继续说:“可唐措问我:你问过他吗?”
肖童声音平静,闭上眼,“背弃自己的理想,亲手毁掉自己做出过的所有努力,你与其说是报复了所有人,不如说是报复了自己,对吗?此后的每一天,你都将活在痛苦和悔恨之中。”
闻言,林砚东终于稍稍抬起头。只是那么短短的刹那,他仿佛已苍老了许多,鬓角的头发又白了几根。
“作为你的朋友,我该偏袒你,让你在真正的痛苦到来前就离开。”
“但也是作为你的朋友,我该让你找到真正的自己,直面一切,重新作为林砚东,葬于故土。”
“如果你有罪,我与你同罪。”
林砚东依旧什么都没有说,那张嘴紧闭着,一不问苍天,二不责众生。肖童看着他,他知道这才是真正的林砚东。
像一棵白桦树一样笔挺雅致,无论是什么艰难严寒的环境,也能顽强生长。
肖童依旧觉得抱歉。
很抱歉到了最后,我依旧在赌你自己足够坚强,能够承受得住这莫大的痛苦。
良久,林砚东似乎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伸手支撑着地面,让自己能坐得更稳当一些,远望的眼神重新定焦,那里头仍然盛着许多痛苦,但已逐渐清明。
“谢谢。”他最终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肖童松开紧攥的拳头,掌心里已经一片血肉模糊。海风呼呼地吹,吹得他眼睛酸涩,渐渐地看不清眼前的场景。
他们一个坐着,一个站着,谁都没有再说话。眼前的海也渐渐平静下来,从最初的呼啸变为低低的呜咽。
风静了。
无论是唐措、靳丞,还是冷缪、燕云,亦或是K,都不由将目光投向了C区。异度空间虽然不一定在那里,但他们看的毫无疑问都是林砚东。
K虽看不到异度空间的情况,但他能感知到玩家们身上的变化。那些佩戴了恶鬼徽章的玩家,从失控到被安抚,短短十来分钟,足以透露出许多信息。
“还真被他们赌对了,人类真是顽强啊……”K微微眯起眼,沉吟片刻,最终又将所有的心思都付诸一笑。这样也不错吧,看多了武戏,偶尔看看文戏也好。
他转头看向窗外,小丑的声音远远传来,光芒敛去,黑夜再次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