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听到请回答。”“苗七。”
“苗七。”
“……”
这一声声呼唤,张三却听不到。在他的视线里,肖童也变成了一座石像,两座石像隔着黑色的牢笼连接着,却不知究竟能不能真的互相触摸到。
冷缪终于姗姗来迟,蹙着眉问:“发生什么事了?”
外面的动静太大,他太过关注于靳丞的那一箭了,以至于没有第一时间察觉到这里的异样。张三回头看见他,真是心急如焚,“你来晚了!”
与此同时,燕云也在游戏大厅门口抬头仰望夜空。长箭与天空的对峙已经进入到达高潮,以箭尖为中心的区域,甚至出现了透明的波纹。
“咔。”一条细小的裂缝出现在那里。
整个永夜城,一片惊呼。
燕云作为一个屠神者,倒不至于太过惊叹,还是抄着手略显悠闲。蓦地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对孟于飞说:“我的叩心铃应该好了。”
孟于飞不明所以。
燕云笑笑,信步走下台阶,往锻造工坊走去。
德里镇,莉莉丝已经是强弩之末,她强撑着站直了身子,周围一圈尸体,那是她的战果。哪怕是此时,她眼里的战意依旧没有半分减弱。
可debuff不断地在削弱她的实力,她张着嘴,却已经骂不出什么话,只有鲜血顺着嘴角流淌。
计宁业已身受重伤,但他还有能够提供治疗技能的队友,否则莉莉丝相信自己一定已经杀了他。
这是靳丞和闻晓铭给她的底气,他们将她从仇恨的深渊里拉出来,重新教会她怎么去生活、怎么去战斗,却从不曾因为她是个柔弱的女孩子而看轻她。
她恨深红,但更想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所以唐措出现后,她单纯地为靳丞感到开心。如果说还有什么是能支撑她一直战斗到现在的,那就是她相信他们一定在想办法为她奔走。
她失去了一个弟弟,却有了两个哥哥。现在是三个了。
如果她注定要死在这里,那也要以让他们骄傲的方式死去,战斗到最后一刻。
计宁发现莉莉丝的战意不减反升,心里的惊愕已经无以言表。这就是个女疯子,让他毫不怀疑如果自己不立刻杀了她,就会死在她的刀下。
“杀了她!快杀了她!我命令你们马上杀了她!”他叫嚷着将身边的人推出去,自己的脚步却已经在后退。
可全场状态最差的莉莉丝,动作却比他的队友还要快。她毅然决然地用还在流血的手臂提起了刀,大步杀过来。
不能停,一停就会倒下,所以她一往无前。
计宁觉得头皮发麻,他的队友们心里的惊惧也不遑多让,可刀尖将至,他们不得不继续打下去。
就在这时,一道明黄色的符忽然从天空飘落,落在战局中央。
“定。”
刀尖定格、飘落的书本的残骸定格,就连月光都仿佛在这一刻停止流动。男人风尘仆仆而来,二话不说揽住莉莉丝的腰,将她从敌人的枪口、刀尖下带离。
“抱歉,我来迟了。”余一一心疼地看了一眼伤痕累累的莉莉丝,脱下外套披在她身上,将她轻扶到墙边坐下。
莉莉丝眨巴眨巴眼睛,符文的效果还没退去,她说不了话。余一一便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你休息一会儿,剩下的我来。”
待他转身,脸上温柔退却,只剩凛凛杀意。他甚至不想再多说一句废话,抬手便是杀招。
死亡的阴影终于彻底笼罩了计宁和他的同伴,可他还是想不明白,他们明明占据了绝对的优势,天时、地利、人和,他们都有,莉莉丝和余一一也不是靳丞那种级别的不可战胜的对手。
怎么还会输?
怎么还会落到这个地步?
计宁,至死也没有想通这个问题。而在他倒下的刹那,目之所及的夜空里,忽然出现一道裂缝。那裂缝越来越大、越来越大,逐渐变成蛛网密布,透出光亮来。
就连那高高的月亮,都变成了分裂的碎块,仿佛下一刻就要从天上掉下来。
那是什么?
计宁想要睁大眼睛看清楚,可他的意识逐渐模糊,终于彻底沉入黑暗。余一一刚开始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以为是副本又出了什么问题,直到莉莉丝惊喜得喊出来。
“他们来接我了!”
余一一回头,看到莉莉丝脸上绽放出的笑容里透着他从未见过的单纯和天真。他不禁捂住心口,心脏在胸腔里有力地跳动着,似乎在告诉他——
你逃不掉了。
莉莉丝看见他忽然捂心口,却问:“你怎么了?要死了?”
余一一觉得自己可能真的要死,爱情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让人哭笑不得。他还得认命地过去背起莉莉丝,生怕她再受伤。
“你干嘛,我自己能走。”
“求你,姑奶奶,你就让我背吧,否则等不到回去你可能就失血过多留在这儿了,我怎么跟靳丞交代?”
莉莉丝这才放弃挣扎,而这时,余一一也终于看清了从天空裂缝里射进来的箭。箭破空而来,划过天空,向着不远处的山脉射去。
余一一立刻背着莉莉丝赶往箭的落点,如果莉莉丝猜得没错,那箭就是他们回去的关键。
迎面的风虽然冷,连番的战斗让人身心俱疲,但背后莉莉丝的体温依旧让余一一感到心中熨帖。
不多时,莉莉丝就支撑不住沉沉睡去,温热的吐息吹拂在他的脖颈里,更让他耳朵发红。他只能加快速度,像个愣头青似的,一股脑儿往前冲。
箭在前方划过金光,如同一个璀璨的梦,坠入山林。
余一一背着莉莉丝一路追去,终于在不久后找到了斜插在林间的箭。那箭在地上凿出了一个深坑,碎裂的月光下,箭身上散发着淡淡的空间波动。
终于能回去了。
余一一松了口气,正想上前,林间却突然跑出一个人来。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满头大汗、形容狼狈,但一双眼睛却很亮。
“我、是我,炊事班的扎克!”他挥着手表明身份,跑到近前看清他们的状况,又是激动又是庆幸,眼眶一红,说话说得语无伦次,“太好了,你们都没事!太好了,今天真是太谢谢你们了……大家都没事,太好了,要不是你们,整个德里镇肯定都没了,我真的……”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了一本虽然已经被弄得皱巴巴的、但保存得很干净的本子,道:“这、这是我画的最好的一本册子,虽然不是什么特别有价值的东西,但对我来说是很珍贵的……我、我想送给你们,谢谢你、谢谢你……”
也许是被他感染了,余一一下意识地接过册子,一张纸却慢慢悠悠从册子里飘了出来。
熟悉的铃铛声在耳畔响起。
“叮!”
“恭喜玩家获得十二乐章之第四号乐章!”
第226章
庆典(三十五)
破碎的天空,换来的是整个永夜城难以平息的惊讶。永夜城的天不如副本里破碎得那么厉害,但也依旧破开了一个旋涡状的黑洞,鉴于它独特的自我修复能力,莉莉丝和余一一能否在黑洞消失前赶回来,就成了关键。
但唐措没办法继续在这里等下去了,冷缪通知了他林砚东的异样,他当机立断跟着冷缪离开,留靳丞在此等候。
此时此刻,唐措看着双双静默的林砚东和肖童,眉头深蹙。
冷缪问:“接下来什么打算?”
“如你们所言,肖童或许已经是孤注一掷,那么林砚东的情况也许还能被压制住。大不了,同归于尽。”唐措蹲下来仔细看着,分析时的话语听起来稍显冷酷,但他神情专注,并没有漠然,“现在还有一个补救的办法,燕云的叩心铃。”
或者,K所说的“符”。
语毕,唐措伸手,试着去感知肖童和林砚东此刻的精神状态,可刚一触及,灵魂便仿佛受到了撞击,急忙收手。
这情况比他想象得还要糟糕,他不再犹豫,转身出了异度空间,立刻给燕云放了一枚传信烟花。
这是上次谈话时约好的联络方式,见到此烟花就在C区汇合。只是当初唐措以典狱长肖童来压制燕云,现在肖童被林砚东给牵制住,唐措等于失去了一大助力,反受其掣肘。
而且他们在永夜城搞出那么大动静,以燕云的城府、心智,恐怕早就猜出了什么。等他过来,必定有所准备。
燕云的目的是杀了乌鸦先生取而代之,想破局,恐怕还是得从这里入手。
思及此,唐措的目光不由投向了红宝石酒馆的方位。这位乌鸦先生,此刻又在做些什么呢,又或者说,今天这出戏他看得还开心吗?
K觉得心情不错。他以上帝视角纵观全局,看到的远比唐措多,也就愈发觉得有趣。他之所以身为乌鸦先生,明明可以洞悉永夜城的一切,还要藏身于人群中亲自去搜集故事,就是因为人类身上具有极大的不确定性。
这是一个缺点和优点都极其明显的族群,人性永远在被探究,但却永远没办法有一个衡量的标准。他们往往会在不经意的时候做出乎意料的事情,哪怕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也可能会有惊人之举。
就如同K面前的这盘棋局,无数的棋子构成的关系网错综复杂,这颗棋原来在这里,下一秒就可能在那里,变一变位置,棋局大变。
K看了那么多年,依旧觉得新鲜。只是这种新鲜感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减少,直到他又看到了眼前的这一波人。
思及此,他的目光又转向了肖童和林砚东。
如果说永夜城还有哪个地方是连他也无法窥探的,那就是《人间试炼游戏》。那是独立于所有副本之外的特殊空间,K能看到的,也就只有玩家手中那一本《生存评估报告》。所以肖童和林砚东的过往到底是什么样,几乎无人知晓。
而整整百年的纠葛,哪怕在K看来,也是一段很长的故事。当林砚东和肖童在十年前分道扬镳时,他隐约预感到了这故事的走向,遂反而将两人的故事合并,写成了一本。
他给它取名为——《百年重逢》。
翻开书页,故事还停留在十年前。K一声唏嘘,重新提笔。
鹅毛笔在纸页上唰唰起舞,故事即将收尾,但究竟结局如何,K也还在抬头看。
肖童和林砚东的内心世界,此时已无人可以探寻。被重新叫回去的老鼠刚一接近,就抱头崩溃,那痛苦程度无异于被钝刀割肉。
清脆的铃铛声也变得浑浊起来,肖童掌心的血染红了铃铛,也流在了林砚东的脸上,仔细看,肖童的指尖有轻微的颤抖。
可肖童还是牢牢地捂着林砚东的眼睛,蹙着眉,额头、鬓角、脖颈里都是汗,依旧没有放手。
他放任自己沉浸在老鼠所见过的林砚东心中的那片黑色的海里,无数的人脸在挣扎嘶吼,拉扯着他、拖拽着他,要他留在这里共沉沦。
他不知道喊了“苗七”多少遍,每一遍都仿佛石沉大海,毫无回应。
正当他以为苗七已经死在这片海里时,海的深处终于传来了微弱的回应。苗七还活着,但他的意识已经混沌,发出的回应像电波一样断断续续,无法成句。
“我……在……”
“谁……”
“是谁……”
“我是来救你家先生的人。”肖童回应了他,但他一张嘴,那些苍白的、扭曲的人脸便像看见饵食的食人鱼,纷纷向他扑来,挤压着他,像把他包裹在一层薄膜里,连发出去的声音都闷在里头,无法传达到更远。
“苗七,你听见了吗!”他只能奋力挣扎大喊:“林砚东快失控了,你也会死,想办法找到他!现在只有你能从这里找到他!”
“苗七!”
刹那间,海面上狂风大作。
翻涌地浪头将肖童打湿,他不可控制地在海里沉浮着,哪怕只是精神体,依旧感到了彻骨的寒冷,还有溺水的窒息感。
所有的人脸都开始哀嚎,哀嚎之后逐渐转为憎恨,他们歇斯底里、挣扎痛苦,翻滚着,将海浪搅得愈发汹涌。
苗七突然又没了声响,也许有,但也被淹没在狂风巨浪之中,无法传达。肖童焦急四顾,可任他有天大的本事,在这片海里,能发挥出来的不足万一。
这是千千万万人的声音,而他只是一个人。
“救我……”
“为什么?为什么……”
“我好恨啊……”
“你们都该死……”
“哈哈哈哈……”
“去死吧……”
“去死吧……”
“……”
肖童忍不住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坠落在海底深处的苗七则更痛苦。他隐隐约约恢复了一点自己的意识,睁开眼,却只见魑魅魍魉、群魔乱舞,宛如地狱。
那一瞬间,他以为自己真的死了,这就是死后该有的场景。
“苗七!”
“找到林砚东!”
“找到他!”
连绵的呼喊急促、焦灼,让苗七终于清醒。可清醒的那一刻,随之而来的是剧烈的头痛,他想起了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想起了林砚东,海的重量也在这一刻压在他身上,让他无法呼吸。
他猛地在海底坐起,奋力抬头,黑黝黝的海里没有一丝光亮。
对,他要去找先生。
他终于想起自己在昏迷前想要做的事情。
他得找到他。
先生是一个多好的人啊,别人不懂,苗七懂的。如果不是先生,他早就死了,死在肮脏的无人问津的垃圾堆里。
无数的人走过他,只有先生为他停留了。来自A区的先生,曾是苗七无法触及的大人物,他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他会为自己驻足,亲切地问他“你还好吗”。
苗七永远记得那句话。
他没有唐措和靳丞那样的实力,也没有余一一那样的运气,他就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普通人。像他们这些出生在和平社会、从小到大都没经历过什么大风大浪的可怜虫,也没人教过他们要怎么去面对那些一上来就生死相逼的副本,要怎么去面对人心的黑暗,要怎么才能让自己活得体面一点。
哪怕是希望凭借自己的双手,在永夜城赚取一份饱腹的午餐,都能被打得头破血流,然后被当做垃圾一样扔出去。
先生把他捡了回去。
先生对他好。
苗七还记得那个新年,先生送他红围巾时的场景。他们一起坐在屋里吃饺子,就像一家人,让他一瞬间觉得永夜城好像也没有那么恐怖了。
所以就算先生利用他又怎么样呢?
只有先生对他好。
他宁愿当先生的一条狗,也好过当那些卫道士眼中的可怜虫。如果他能用自己的命来保护先生,那是一件多好的事情。
所有人都在站着说话不腰疼。
所有人!
伪善是什么?
伪善是那些卫道士发明出来的最恶心的词汇,他们一边往地上丢着垃圾,一边指着别人拿来装垃圾的塑料袋,夸张地惊呼——天呐,你这个伪君子,你难道不知道塑料袋会造成垃圾污染吗?
天呐!
听听这是多么令人心痛的指责!
苗七时常觉得讽刺,他张牙舞爪,想要将一切伤害先生的人赶走。因为只有他看得到,先生捧着书独坐在花架下时,偶尔流露出的悲伤表情。
那像是另一个先生,在等着谁去救他。
先生很少外出,仅有的几次也是由他陪着。他原先不知道先生与那位典狱长之间的纠葛,但一次又一次,他看到先生走到G区大门口的位置,停顿片刻,又往回走。
他像是不经意间走错了,可先生那么聪明的人,不会走错那么多次。
只有先生对他好。
也只有他懂先生。
苗七想要保护先生,却总是做不好。
这次也一样,先生占据他身体的时候,他甚至感到一丝欣喜。他想这样也好,先生能解除无法离开A区的限制,或许就能迎来新的生活。可事情并未如他期待的那样发展,他的先生,愈发痛苦。
“先生!”
苗七开始呼喊,他记得昏迷前他还能看到那个沉睡在海底的还缭绕着微光的身影。在这里,先生还是自己的本来面貌,不,要比他印象中的先生还要再年轻一些,穿着长衫,眉目平和。
他又喊了几遍,无人应答,就连刚才唤醒他的那个声音也听不到了。
就在这时,他忽然看到自己的红围巾被拉扯出了一根线头。那根红色的线在海水里浮沉着,因为光线太暗的缘故,所以苗七刚开始没发现它。
他试探着抓住线,将它拉回,线却仿佛没有尽头,一直延伸向海的深处。
先生,是你吗?线的那头是你吗?
苗七又惊喜又忐忑,连忙顺着线奋力往前游。海水的重压和无处不在的尖叫嘶吼让他的耳朵里很快就渗出血来,但他的目光依旧明亮,一直、一直看着前方,仿佛在凝视着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