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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最后吹拂他满头的白发。

    在他身旁,

    陆沨站着。

    “2020年的时候,我15岁,在大学念物理系。”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后来,我经常梦见我回到那一年,站在讲台,

    站在导师的办公室,站在运动场中央。我大声告诉他们,地磁就要消失了,我们一定要提前做好防备。”

    他顿了顿,唇角浮现一丝无奈的笑意:“他们有时候信了,有时候没有,但每天早上我睁开眼睛,看见的还是这个糟糕的世界。”

    “所幸,现在的世界还是那么糟糕,甚至更坏,但至少不必数着日子等待灭绝。”

    波利·琼低头,他手中拿着的是一份《基地联合日报》,封面上头是日期和时间,2164年4月。

    灾难发生的一百三十四年后,人类好像终于融入了这个相互厮杀的世界。

    很多人都会提起最后那场战争,北方基地选择救援高地研究所,否则,高地研究所不可能坚持到解析出稳定频率的时刻。地下城基地选择援助东部磁极,否则,磁极将会坍塌沦陷,无从发出频率。这两个决定的做出都基于人类内心的仁慈,并且险之又险地得到了胜利。

    而救援高地研究所的只有一个战机编队,救援北方基地的只有一千名空降兵。人类走向灭亡的最后一次挣扎,不是一场波澜壮阔的战争,而是一声低沉的哭咽。它的生存、进化、灭亡,在世界的变动里,虽自以为至关重要,却一次又一次自证无力与渺小。

    是,人类这一族群,在事实上灭亡了。

    被“绝对稳定频率”感染后,他们终于获得了恒久稳定的免疫,有时候,一个概率,他们甚至能够获取怪物的基因,获得那些强大的体征和形状,而意志仍然清醒。这可能是融合派的胜利——虽然所使用的并不是融合派的理论和方法。

    与怪物基因和平融合后,人类自身的力量得到增强,不再那么依赖数量有限的武器和装备。他们开始用怪物的方式对抗怪物,用朴素的方法来攻击和防御。一部分人类选择离开基地,回归废城,或在野外组建小型聚居地。

    总之,城市解体了。

    全球幸存者不到五千,他们再也组织不出宏大的社会结构,或是军队——这种东西。以东部磁极、西部磁极、高地研究所为中心,小型聚居地呈星形向外放射。

    而需要食物的外界怪物仍然对他们虎视眈眈,他们不再觊觎人类的基因,或者说活到了现在的怪物,大多数都已经获取了人类的基因,换一种角度,那个覆盖全球的频率下,人类获得了稳定,怪物也获得了稳定。人类在智力上的优越早已终结,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钟声响起,人类活了下来,人类的时代宣告结束,他们好像开始作为一个普通的物种那样,艰难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有人说是下落,我认为这是上升,”波利望着前方,道:“我们只是带着新的成就与认知,重走一遍当年人类祖先走过的路程。”

    白楼前的空地上,身穿白大褂的年轻科学家在仪器间穿梭。

    忽然,一阵雀跃的喧哗声,中间一个年轻的小伙高高举起了一个盛满清水的烧杯。情形显而易见:通过对物质频率的采样和复现,他们成功地用蒸馏水的频率感染了别的物质,将烧杯里乌黑的浊水变成了一杯清澈的纯水。

    ——很多东西都在被重新定义,新的理论体系初现端倪。不知道是否正确,但确实在缓缓前行。

    “我至今不明白这些频率到底是什么,它代表一种物质的根本组成,还是只是一个指代物质性质的名词。”波利·琼的声音因为苍老而沙哑,“获取特定物质的频率,继而能改变现实世界,更是超出期望的偶然成就。”

    “我们仍然渺小,只是用简陋的手段获取了真实世界一个浮于表面的投影,但仅仅是一个投影,也足以暂时庇护人类自身。”

    面对着无边的旷野,他喃喃自语:“一百年,一千年后,我们会知道更多吗?”

    陆沨将他的轮椅推到瀑布一样的青藤旁。在这万物复苏的春天,形状奇异的藤蔓上开了细密的白花,这些花朵形状不一,色泽有深有浅,却同时存在于一根藤蔓上。

    “我是否过于乐观了?”波利笑了笑:“一百年后,是否还有人类存在,都是一个难题。”

    生存依旧险峻,阴云仍然环绕。生育与繁衍问题仍然没有一个行之有效的解决方法。

    波利·琼手中因为经常翻动已经毛边的《联合日报》停在了第三页,这一页报道了两件事情。

    第一则报道,一位机缘巧合与鸟类融合的科学家以鸟类的形态诞下了一枚蛋,孵出的幼鸟却在一岁大的时候后突然变成了人类的形态。第二则报道,一位来自地下城基地的有生育能力女性宣称,当她生命来到尽头的时候,愿意走入辛普森笼,献出自己的频率以供研究。

    “我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了。”他合上《日报》,道。

    “一部分人终于活了下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询问自己,我有没有赎完自己的罪。”他说,“但我仍然无法面对当年所做的一切,只能等待死后,让上帝评判正误。”

    陆沨道:“您当年就是为此离开了基地?”

    “是,我终究无法面对自己的内心,无法认同审判庭的信念,”他看向陆沨,“我比不上你。”

    “我没做过什么。”陆沨道。

    波利摇了摇头。

    浩荡春风吹过山巅,藤蔓花的清淡香气散在风里。

    “你们面对了我当年无法面对的一切,而你坚持了最长的时间,”他抬头,握住陆沨的手,“人类利益高于一切,感谢你们让基地与人造磁极坚持到了最后,这才是人类获得胜利的最终原因。”

    陆沨道:“谢谢。”

    “我听说他们开始编纂《基地编年史》了,一百年后,人们会怎样评判审判庭?”波利望着东方发白的天际,那个黎明升起的地方,他的目光蕴含一种悠远的宁静:“有人会批判它,有人会赞扬它,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所有人都会记得它。”

    他继续道:“更会记得你,孩子。”

    陆沨的目光停留在一片雪白的丝绒状花瓣上。

    阳光将它照成半透明的金色水晶。

    “不用了。”他眼帘微阖,嗓音平淡,仿佛波利·琼方才所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晖光也照亮了他黑色制服上暗银的纽扣与镶边,他身形挺拔,着装严谨,臻于完美的五官、异于常人的瞳色、冷清淡薄的神色无一不给过路者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新生藤蔓缠绕晨曦中的回廊,他就那样站在一片涌动的春色里,却又和这一切格格不入。

    庭院里,走廊中,很多人都会悄悄转头打量他。最后一代审判者,他身上有太多未了结的仇恨与不解的谜团。北方基地里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死于暗杀,有人说他饮弹自尽,唯独研究所的人知道,审判者永远留在了这里——却没有人知道缘由。

    “看着我,孩子。”波利轻声道。

    陆沨看向他。

    那双灰蓝色的眼睛虽然浑浊,仍然明亮,那是太过澄明透彻的睿智、善良与悲哀,仿佛能看穿世间一切表象。

    “有时候我觉得你解脱了,有时候却没有,”波利道:“三年过去,一切都在往好的地方发展,你仍不能面对往事吗?”

    “不。”

    ——答案却出乎意料。

    陆沨直视他,语调平静,毫无犹豫:“我没有罪。”

    “没有一个审判者会说出这种话。”

    “人类利益高于一切。”陆沨微微侧过身,无尽的晨晖里,一个背光的剪影,“我从未动摇过信念。”

    “你却活在痛苦中。”

    “我曾经为审判痛苦过,”陆沨道:“现在,失去他是我唯一的痛苦。”

    “我从未见过那样温和平静的孩子,”波利闭上眼睛,似乎沉湎往事,“他从不可知之处来到人间,像是为了受难。但人间的苦难不会损伤他的任何本质。我时日无多,只想再见到一次活着的他。”

    长久的沉默里,他们看向背后的实验室。

    一墙之隔的那个地方,年轻的助手在忙碌记录着数据,他们比往山,一轮红日跃出天际。

    在风里,他闭上眼睛。等待者的雕塑,朝圣者的画像,每一个都像他,每个人都曾露出过这种神情,在审判到来前的那个晚上。

    他平静道:“他是审判我的人。”

    一声门响,轻轻的脚步声停在不远处。

    山巅,曦光、薄雾、微风里,一道清澈透亮的软绵绵嗓音。

    “陆沨?”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

    明天安折视角。

    第84章

    安折沉入了一个梦里。

    他在很久之前就做过这样的梦——在离开陆沨的那一天。

    有时候,

    明明是白天,

    清醒的时候,

    他却恍惚间又沉入梦境,大概是濒死之人的幻觉,他没对波利提过,

    莫名其妙的咳血、高烧和身体各处的疼痛已经让波利耗费了太多的心神。

    在梦里,他的身体分成两半,一半在高地研究所,

    一半在不知道是什么的一个地方,

    没有疼痛,也没有人类沉重的躯体。

    在梦里,

    他没有眼睛也没有耳朵,没有嗅觉也没有一切人类的知觉,

    像是初生的时候,埋在被雨水浸湿的土壤那种感觉——蘑菇有自己的感官,

    那是没办法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的东西。

    他知道自己在陆沨身边不远处,这一定是离开陆沨后的妄想所致,但这不妨碍他在梦里和陆沨靠得更近一点。

    这场梦也并不总是快乐,

    有时候他被放入密闭的容器,

    与冰冷的液体为伴,最开始的时候旁边是纪博士,后来一直是波利,以及来来往往的——许多人。

    他无事可做,如果陆沨在旁边,

    就缠在他的身上,陆沨不在,他泡在液体里,回想自己的一生。

    那些遥远的记忆浮上水面,在土壤里、在雨季、在冬天,以及在基地。

    想到某些事情的时候他会靠陆沨更近一点,陆沨的手指抚触他的菌丝,他好像终于安安静静地和这个人待在一起,他一直在似醒非醒的边缘,但不想醒,在现实的世界里,他和陆沨从不能这样。

    但当他第一百遍回想自己的记忆后,还是梦无可梦,选择醒来了。

    他发现自己还是活着的。

    现在回想那一天,他已经不记得了,情绪的波动让其他很多地方都变成了空白。

    他只记得自己站在门边,陆沨从一片郁郁葱葱的春色里转过来——他就那样和他怔怔对视,不能也不敢上前。他做过的梦太多了,一触即碎的圆月也捞了太多次。

    直到陆沨走到他面前。

    这个人不在的时候,他哭过很多次,有时候想起他,心脏就剧烈地颤抖,可是在此时此刻,他真的见到陆沨的时候,却不由自主翘起了唇角。

    他伸手去触碰陆沨的轮廓,是不是瘦了,是不是憔悴了,他判断不出了——太久远了,他太久没有见过这个人了。

    直到这时一行眼泪才从他眼角滑下,他收回手,愣愣看着陆沨,然后被这人从正面抱住,手指擦去脸颊上的眼泪,他伏在陆沨肩上,声音哑了,小声喊他的名字。

    “是我。”陆沨道。

    实验室里的人们恭喜了他,波利竟然让一个灰飞烟灭的人死而复生了——他根本无法想象其中的原理,实验室里的人告诉了他很多名词,像基因、频率、样本这些东西,他听得云里雾里,但人类的科技一直很神奇,于是他也就接受了。

    距离自己跳进辛普森笼,竟然已经三年了。

    外面的世界,竟然也平静下来了。

    那个基因混乱的时代结束于一声钟响,他的频率被发送到全球,不能评价是好还是坏,因为在那一刻,所有有形之物都被频率感染,拥有了稳定性,人永远是人,一个怪物永远是那种怪物,他们能发生多态类变异,但统治意识的,永远是钟声响起的那一刻的那个主宰者。

    至于为什么这样,波利的解释是,经过多方实验与对比,辛普森笼解析出的频率,更接近一种对物质本身的定义。

    譬如面对着一只苹果和一只橘子,人类知道这是一只苹果,这是一只橘子,但是苹果本身不知道自己是苹果,橘子本身也不知道自己是橘子——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只有人类知道。

    而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人类的生物学只是对表象的错漏百出的浅析,他们也无法知道是什么东西组成了自身,又是什么决定了他们是人类——那是四维生物无法理解的体系。

    只是,藉由辛普森笼对基本粒子的分析,他们短暂地窥见了真理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倒影,窥见了真正定义的蛛丝马迹,掌握了几段值得一提的频率。在这场宇宙的交响曲中,人类偏偏是最容易被其它生物扰动的那个音符,而他这只莫名其妙有了自己意识的蘑菇,偏偏是那个能包容一切的稳定频率。当这个稳定性被赋予全球,短暂的和平就降临了。

    “这就是概率,”波利·琼说,“概率就是命运,活着就是偶然。”

    听这话的时候,安折刚刚被陆沨喂进一块削好的苹果。

    新采的苹果只需要咬一下,就满是鲜甜微酸的汁水,他忘记了刚才自己想说什么,又被陆沨塞了一块。

    “那橘子呢?”他道:“橘子是什么味道?”

    陆沨说,等秋天。

    波利把他们和他们的苹果以及未来的橘子请了出去。

    安折在回房间的路上吃完了半只苹果,另外半只他留给了陆沨——他本意是想给上校削好切块的,但陆沨不让他碰刀。

    在这种事情上安折并不和上校争辩,要不是对方是陆沨,他其实也不是很想切苹果。他困了,到了午睡的时候。

    但他不能睡,他拿着一张平板电脑,往下翻看。

    这个平板电脑里储存着的是他醒来这十天里各处搜刮到的资料。

    《联合日报》的电子版、从纪博士电脑里拷走的研究记录,从波利电脑里拷走的实验手册,以及其它很多很多类似的东西。

    陆沨坐到他身边来,他迅速转过身,不给这人看。

    陆沨轻轻笑了一声,把剩下半只苹果也切块塞进了安折肚子里。

    虽然苹果很好吃,上校也很好看,但安折在看资料的时候并不希望陆沨在自己身边,他总是疑神疑鬼,觉得陆沨在看自己的屏幕。

    但事情的可恨之处就在于,他一觉醒来,发现陆沨占据了自己以前在研究所的房间——这房间的一切摆设都和他死前一模一样,主人却换了一个。

    他试图让陆沨搬去隔壁,陆沨面无表情告诉他,如果不想和我共处一室,你也可以继续睡营养液舱。

    安折:“。”

    三年了,三年的时光根本没有让这个人的性格变得善良哪怕一点。

    于是他只能和上校分享一个房间、一张书桌以及一张床。

    最后,他疑神疑鬼到了无法再继续看资料的地步,也困到了不得不睡觉的时候。

    “好无聊。”

    在床上,陆沨从背后抱着他,他看着白色的墙壁发呆。

    上校的嗓音像初化冻的冰雪溪流:“想去哪里?”

    “想……”安折望着墙壁,目光微微迷惘。

    他有想去的地方。

    而且是一个除他之外,只有陆沨知道的地方,他连对波利都没有提起过。

    “我想去找安泽。”他轻声道。

    在那个一切开始的山洞,安泽的骸骨还在等着他。他有很多话想对安泽说。

    安泽对他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安泽说自己是个活着没有意义的人——他想对安泽叙述北方基地几次剧变的始末,想告诉他最后那声钟声的来源。

    如果不是他遇见了陆沨,遇见了安泽,一切都不会发生。命运就这样在无数巧合里辗转起伏。

    可深渊那么大,他找不到,也不会有人愿意陪他去找,这永远是个遥不可及的愿望。

    “可是我找不到了。”他喃喃道:“我什么都不会,也不记得了。”

    “我会。”在他耳畔,陆沨道:“去找。”

    安折睁大了眼睛。

    一切都像做梦一样,在第二天,告别波利后,他们的装甲车被运输机空投到了深渊的正中央。机长是PL1109的驾驶员,告别前,他嘱咐他们一定也要记得寻找哈伯德和唐岚的踪迹,他们自从那次怪物围攻研究所的战争后就确认失踪,现在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唐岚虽然受了难以概括的重伤,但还活着——方圆十里都没有他们两个的尸体。

    “我严重怀疑他们是去养伤,然后迷路,然后生蛋了。”机长结合新闻实事,做出了最后推断,驾驶运输机离开。

    陆沨打开装甲车门,将安折也接下来。地面上是丝绒一样的青草,没过脚踝。安折往远处望,暮春,深浓的碧绿色在深渊蔓延,一望无际。旷古的风里枝叶翻滚,飞鸟的振翅声响在远处,他又来到了这个地方。

    他看向陆沨,陆沨陪他来到这里,更让他始料未及。

    他道:“为什么来这里?”

    陆沨微挑眉:“你不是想来么?”

    “要好久,”安折道:“你不为人类做事了吗?”

    “审判庭解散了。”陆沨看着他,道:“如果还有战争,或者需要我的时候,再回基地。”

    那双冷绿色的眼睛里没有痛苦或仇恨,或其它东西——他好像失去了什么,也像如释重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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