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华缨跟在后面,抬脚跨出大殿,回头瞧时,便见赵徵跪着,目光低垂,怔怔的看着那只满是灰烬的香火盆。早饭都是些清淡的粥饭饼子和小菜,饶是御厨手艺,也吃不出几分好来。
众人安静的吃完,小宫女前来收拾了碗筷。
殿中无人说话,好似还笼罩着昌隆帝驾崩的难过。
歇了两刻,众人回去继续跪灵。
赵徵已经不在了,却是见殿中整齐摆着软垫,闻津在殿外道:“是殿下吩咐的。”
众人循循入内,华缨经过闻津时,细布宽袖擦过了他的手。
晨钟杳杳,宫中上下满是缟素,东宫亦如是。
闻津叩响书房门,进来呈上一张信笺,道:“徐大小姐给的。”
桌案上堆着几摞奏疏折子,有些是昌隆帝批阅过的,有的是还未来得及批阅的,这都是方才从尘光殿搬来的。
一夜未合眼,赵徵脸上神色寡淡,却是未见疲态。
闻言,他目光自奏疏抬起,落在闻津手上。
是他清晨时递去的那方帕子。
赵徵伸手接过,柔顺的绢丝展开,上面的字迹一如那日潦草。
改期!
好好吃饭!
非是墨迹,炭黑之色,倒像是姑娘描眉之物。
赵徵不觉抬起手,将那方帕子托于鼻端轻嗅,是一股熟悉的清香。
他殿中宫人常用的熏衣之草木香。
赵徵怔忪了下,继而又垂眸,眉眼神色松懈。
案前站着的闻津,瞧着他家殿下的动作,一副见了鬼的吃惊表情,在赵徵抬眼时,连忙拱手,扭身就走!
“……去端饭菜来。”赵徵看着那道坚定的背影,吩咐道。
闻津浑身一激灵:“是!”
赵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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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隆帝驾崩三日,宫中禁卫军守备换了一茬儿,后宫被平嘉皇后掌控着,她欲要将殿前司都指挥使换作苏余兴时,被太子——如今的景祐帝拦下了。
赵徵知道她想做什么,那日韩贵妃宫中当值的宫女太监,如今还被关着,还有昌隆帝的近侍和侍卫。
比起昌隆帝驾崩,平嘉皇后更在乎日后史书之上给她冠的名讳谥号。
平嘉皇后想要昌隆帝驾崩的辛密永不见天光,最好的法子便是让那些知情人无存活于世,而做这事之人,只能是苏余兴这个国舅。
赵徵面色平静,“他们不该丧命。”
“你可知你心慈手软,会是来日之祸患?”平嘉皇后横眉竖目道。
赵徵默了片刻,道:“宫中冤魂太多了。”
母子俩的争执,不足为外人道。
赵徵白日里处理朝政,晚上会到大殿跪两个时辰的灵,朝臣闻之,甚是欣慰。
而华缨跪了三日灵,人都跪麻了。
纵然有软垫,也委实是受罪的紧。
晚间,徐鉴实下值回来,家里几人还在等他用饭。
这几日,他也忙得厉害,新帝甫接朝政,少不得他与几位朝臣多辅政操心,一日下来,脸上的疲惫难掩。
“祖父,你都老了。”华缨伸展两条腿,让膝盖缓缓,瞧着他鬓间丝缕华发,幽幽道。
徐鉴实吃了碗茶,叹声:“是啊。”
华缨眼珠子转了转,蹭过来,挽着他的手臂撒娇道:“祖父,您打算几时致仕啊?我陪您去归园田呐~”
徐士钦一口解渴茶噗的喷得均匀,瞪着眼珠子满脸惊慌,“咳咳……”
致、致什么东西?
被殃及的徐九涣扯了扯被溅了茶水的袍子摆,啧声道:“赔钱!”
徐士钦哪儿顾得上他啊,睁圆眸子,竖起耳朵望着老爹。
“再等等吧,”徐鉴实缓声道,“吾帝年少,豺狼环伺……”
景祐帝年十九,还未弱冠,这样的幼主,只怕是南边儿几位王爷异动,更甚者,北地边关,也得防范,事有许多,他还未能全然放心交给后辈。
华缨脑袋抵着祖父的手臂,鸦睫垂着,在眼睑落下小片暗影。
她忽的有些明白,自己这几日惴惴不安的缘由了。
昨日之赵徵,今朝之景祐帝,不同了。
她其实是害怕的,史书也好,野史也罢,自古至今,权倾朝野之人,有几个是有好下场的?
赵徵不同于昌隆帝,昌隆帝天资平庸,虽是有些算计,但朝政之事,也多依赖徐鉴实几位老臣重臣,可赵徵年少,野心勃勃,掌权之后,只会将权势收拢,尽数掌控,如此帝王,是臣民之福,也自忧患。
这些,华缨没多说。
她知道,祖父也定是知晓的。
华缨没当过朝臣,不懂那种为百姓,为朝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责任感。
她想要祖父替自己考量打算,安享晚年。
可是,祖父有自己的事要做。
如她想要杀孟固安一样。
谁劝也无用,哪怕前路艰险,也要奋力一试。
帝王丧仪,出殡之日,全城缟素。
华缨没去观礼,成日待在家里与米糕玩儿。
快要长蘑菇时,姚宝湘来找她玩儿了。
帝王丧,便是寻常百姓,也要守丧,百日之内不可行婚嫁之事,宴请奏乐。
因此,不管是镇国公府与博望侯府的亲事也好,还是姚宝湘与段晁的亲事也罢,因着这国丧而耽搁了下来。
姚宝湘瞧着倒是挺乐的,嘬嘬嘬的用米条逗着小白狮玩儿。
华缨歪在榻上,瞧着这一人一狗,懒洋洋的问:“你的婚日改到了哪日?”
“明年春日里。”姚宝湘乐滋滋的说。
华缨瞧着她叹了声气,“段世子都要哭了吧。”
姚宝湘眸子一瞪,有些羞道:“胡说什么呢。”
华缨可是见过段晁傍晚从营中赶回来,只为了陪姚宝湘乞巧放河灯。
姚宝湘性子骄纵些,故意折腾人,这个画样描得不好看,那个花灯扎的丑,挑三拣四,可那健硕的将军也无不耐,慢吞吞的陪着她挑。
姚宝湘被她盯得面上逐渐发烫,忍不住过来挠她痒,羞道:“说得我好似急着嫁呢!”
华缨打了个滚儿,笑眯眯道:“分明是段世子急着娶表姐呢。”
姚宝湘的婚期重新择了明年春月,京中各家盯着的镇国公府,苏扶楹却是没如众人所想的那般,顺势与博望侯府退亲,而是将婚期请在了冬月初一。
第66章
书信。
镇国公府。
日光浓烈,
房中花团摆满了案桌,苏扶楹握着把剪刀正修剪花枝,对面坐着的她阿娘,神色期期艾艾,
面前的茶都凉透,
想说的话还是难以启齿。
苏扶楹也不催促,
安静的插花。
好半晌,明氏张口道:“阿楹,要不还是让你爹,
去将博望侯府的亲事退了吧……”
“阿娘今日来,便是来当父亲的说客的?”苏扶楹抬起眉眼问。
日光浅薄落在眉眼间,
她的神色浅淡,
“阿娘为何要听父亲的?还是也以为女儿这桩亲事不好?”
明氏被她问得有些说不出话来,一急,眼圈却是先红了。
苏扶楹深吸口气,她看着手中那枝明艳的秋海棠,道:“我自有我的成算,博望侯府再是不好,也不必受血亲的挟制,我受够了这样的日子。”
“阿楹……”明氏眸底微怔,
好似难过极了,眼泪顺着流下。
“阿娘觉得我说的这话不对?”苏扶楹自嘲的笑,“我有爹有娘,却是如没有一般,委实是……有些羡慕魏青鹤。”
明氏帕子掩唇,
呜咽哭出了声。
“便是入宫又如何,隐忍小心,
守着那妃位过一生,若是运道好,膝下会有一子半女,可官家那样冷心肝儿的人,待我的孩子又会有几分父亲的宽厚仁慈?我不想过这样的日子,亦不想我的孩子日后只有尊崇的身份而感受不到半分亲爹的关怀。”
“阿娘,我劝你多少年了,可你从未有一次站起来,也从未有一次护着我,父亲要纳妾还是要抬妾室,都随他去,你是正房娘子,是三媒六聘娶进来的,手中握着花用不完的嫁妆,怎就非要瞧着男人的脸色过日子?”
苏扶楹眉间微蹙,她当真是想不明白,五岁时不懂,十五岁依然不懂,到如今将要出嫁,还是忍不住想问。
“你还小,你不知道一个妇人不能为夫家绵延香火……”明氏委屈哭诉。
苏扶楹闭了闭眼,不耐的打断她的话,“你有我,如何就是不能绵延子嗣了?华缨的爹爹,膝下也只她一个闺女,可是徐家世伯从未说过华缨不如男子,更是至今未续弦纳妾!徐世伯将华缨视为骄傲,阿娘……”她胸口急促的呼吸,声音隐隐颤抖,“阿娘怎就不能以我为傲呢?”
“阿楹……”
“阿娘回吧,今日我事忙,还得清点嫁妆。”苏扶楹说着起身,“日后若还是要说此事,便不必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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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被那魏青鹤下了降头不成?一个破落侯府有什么好嫁的,官家如今后宫空虚,待得百日丧过,她就是第一位后妃,这般情分,还怕官家日后亏待她?”平嘉太后揉着额角道,“我一个做姑母的,还能害她不成?”
镇国公搓了把脸,也烦的紧,有些难为道:“我如今也做不得她的主,她要嫁那魏青鹤,魏家也不愿退亲,我能有什么法子?她娘也劝了,没用。”
说来说去,还不是没早早的定下亲事,不然怎会有后面这烂摊子。
苏余兴说着叹气,试探问:“要不,换老三家的姑娘?”
平嘉皇后瞪他一眼,“那个没脑子的,只会争强好胜,将她纳入宫里来,都不够给我添堵的。”
平嘉皇后虽是厚此薄彼,但是府中嫡出庶出的侄女儿们,她都遣派了嬷嬷好生去教的,可除了苏扶楹,她竟是无人能用。
容貌出挑的,性子也出挑,半分不知忍让便罢了,嘴上还处处挑头儿,没得让她心烦的。
可那性子娴静的,胆子也小,便是进了宫,也是那默默无闻的,又能帮衬家里什么?平白费一番力气罢了。
苏扶楹倒是个好的,性子坚韧,脾性也好,知进退,懂礼数,容貌姣好,聪慧有识,可偏偏,她非要一脑袋往那破落门第钻,半分不听劝。
镇国公耷拉脑袋半晌,将出宫时,忽的想起什么,又低声问:“那个韩贵妃……”
平嘉太后神色不善道:“官家要保她,说是她怀着先帝的龙嗣,”说着,她冷笑了声,“从前倒是不知,官家竟是还有一副菩萨心肠。”
苏余兴听着这话,后知后觉的觉出些不对来,又听平嘉太后道。
“让她生,我倒是要瞧瞧,她能生出个什么东西来。”
苏余兴心想,生啥,不是小公主就是小皇子呗。
不过,如今太子名正言顺的继位,就是生个小皇子也不足为患,再说,宫中的皇子——如今的王爷还少吗?
从前的尘光殿,如今改名为崇宁殿,赵徵的寝宫。
前面的崇政殿,觐见群臣。
“这是户部大人呈上来的,今年各地的秋税名册。”
九月始收秋税,用的还是旧的鱼鳞图册,十月初,各地使官快马加鞭的将名册送往汴京来。
又商议了两刻的冬日官员考核之事,徐鉴实躬身告退,抬脚将出崇政殿。
“太傅。”
身后赵徵忽的又出声。
徐鉴实脚步一顿,回身拱手道:“官家还有吩咐?”
闻津伺候在旁,都替他急,两只手紧攥着,表情使劲儿。
赵徵默了一瞬,道:“徐大小姐,近日可有收到书信?”
徐鉴实:?
华缨今日得闲,撩起袖子乘兴在院中作画呢,就听下人来报,祖父唤她过去。
“祖父今日回来的这样早?”华缨眼睛一亮,“也不知可给我带了糖葫芦!”
华缨收拾了自己的大作过来堂院时,华敏和华宋姐弟俩也在,正被徐鉴实考教功课,耷拉着两张苦瓜脸。
华缨装乖道:“祖父唤我?”
话出口,就见徐鉴实挥挥手,竟是将姐弟俩放了去,一副待她严肃的神色。
华缨:?
她近日没惹事啊,乖乖的呢。
华缨狐疑走近,问:“祖父忘记给我买糖葫芦了?”
徐鉴实眼皮狠抽了下,就连那把美髯都透着无奈,“先不说糖葫芦,祖父问你,你与官家可有通书信?”
华缨眼珠子滚了半圈,咕哝问:“谁胡乱传我闲话?”
徐鉴实神色顿时变得一言难尽,他深吸口气,缓缓吐出,“……官家。”
华缨:。
对着几双好奇得圆睁的眸子,和祖父满是担忧的眼神,她耸耸肩道:“没有。”
自那回宫中跪灵罢,华缨便没再见过赵徵,府中是有收到几封递给她的书信,都是赵徵写来的,大抵是怕给人知晓,徒惹闲话,那书信都是驿站的小厮送来的。
只是,华缨没有回过罢了。
她对赵徵有喜欢是真的,如今敬畏害怕他也是真的。
顿了片刻,华缨一脸认真的又道:“我从前放浪形骸,与官家是有大放厥词,可如今都改过自新了呢,我知晓轻重的,祖父安心。”
徐鉴实哪里能安心?
便是从前成禧帝赐婚,徐鉴实都没当真她会成为太子妃,如今的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