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随即,外面便听稚童震天响的哭嚎声,那船上的大人似是嫌华缨多管闲事,骂骂咧咧两句。姚宝湘听见了,有些气不过,霍然站起,凶巴巴道:“你骂什么呢?”
那人横她一眼,大抵是瞧出她身上衣裳金贵了,闭上嘴进了船舱。
“当是你家园子呢,手欠的很!”姚宝湘气道。
“好啦好啦,”华缨拉她坐下,“我又不痛不痒的,与他计较什么?”
月色无垠,映着烛光昏黄,耳边是那仨姐妹嘀嘀咕咕说小话的声儿,远处悠扬琴声飘来,和着赏莲的姑娘们的嬉笑声。
赵徵端着茶碗,却是觉得没有比眼下更静的时候了。
他好像,忽的明白了为何会喜欢徐华缨。
她与谁都不同,嫉恶如仇,又潇洒恣意,她热情也真诚,爱胡闹,但知分寸,大抵是见过山河,她身上有种他羡慕的壮阔,像山又像水,汴京的规矩似绑缚的绳索,又好像是她平云天的天梯。
第62章
爹爹!
月上柳梢,
马车一路行至春明街巷。
“停吧。”
华缨掀起帘子道,待停稳,便自车辕处跳了下来,“时辰不早,
劳你辛苦奔波一趟,
这银簪子拿去换钱买茶吃吧。”
“小的怎敢要小姐的东西……”车夫连忙推让道。
“无妨,
拿着吧。”华缨说罢,让至一旁,让车夫能赶着车调头折返。
“小的多谢小姐。”
车夫驾车离开,
喧哗两声的街巷顿时又重回寂静。
华缨看向旁边骏马之上的人,“多谢殿下送我回来。”
赵徵微颔首,
“进去吧。”
“不急,
”华缨说着,朝他走过来,二人之间如今没有那几方石阶,她须得仰起脖颈才能看清他的眼睛,“殿下,你可有话与我说?”
赵徵微怔,没想她会问这话。
他思忖,是有话说。
今日见面前,
他以为是因上次营中惹她不快,方才求了那道退婚旨意,可今日玩乐一日,赵徵想,她未将那事放在心上,
纠结苦恼,甚至于念念不忘的只有他。
“殿下既是没想好,
那便我先说吧。”华缨语调轻快道,“今日殿下同游,可还畅怀?”
赵徵看着她的眼睛,少顷,微颔首。
夜巷寂静,骏马原地踏了两步,打了声响鼻。
“我……”赵徵张唇,便要翻身下马来。
华缨忽的伸手,握住了他抓着缰绳的手臂,“殿下不必下马,我只几句话。”
弦月垂空,星子寥寥,月色将那枝丫横生的树枝照映得隐绰。
几道暗影落在赵徵脸上,好似白玉微瑕。
华缨弯着唇角道:“我也畅怀呢,如今太平盛世,物阜民丰,百姓们得以安居乐业,卖凉饮子的曹娘子,说书的先生,划桨的船家,而今之安稳,盖因朝堂安稳,殿下辛苦啦~”
赵徵心口咚的一声,好似一滴清泉,又像是星子坠落。
他张了张唇,却是面容先羞红了。
那双眼睛很亮,有期许,也有祝福。
赵徵便是连呼吸都轻了,好似害怕惊动那汪清泉中盛着的星子。
“我知殿下与我说,若遇韩家,不必硬碰硬,是担忧我吃亏,可不论朝堂清明,还是世道安稳,都不该为韩家破坏。殿下是今日之臣,来日之君,海晏河清,须得臣民齐心协力。而百姓,百姓俯首跪权臣,非是与权势低头,而是感念庙堂之上的功绩给他们带来的安稳。”
夜里虫鸣,华缨的声音很轻,却又有千斤重,砸在人心口,半晌方才回神。
“今日直言,恐有僭越,还望殿下宽宥。”
赵徵张唇,涩然道:“你只说这个?”
“还有什么?”华缨望着她,神色困惑。
赵徵望她半晌,道:“为何退婚?”
“嗯?”
“你待我不喜?今日玩乐,也只是为了说这番话?”赵徵又问。
他们二人之间,从来都是华缨要如何,还从未这般被他逼问得哑口无言。
华缨握着的手臂,忽的变得烫手了呢。
她目光朝旁边轻飘了下,手指蜷缩,正欲收回手,忽的,手被握住了,有别于她的温热覆上。
华缨木着脸想,读了那些话本子,都难以描述这一瞬的感觉,烫,很烫,赵徵想来是不勤于练功,指腹上都没有茧子,不像是那说书人读的话本,指腹的厚茧摩挲得人生痒。
他也规矩极了,只是握着,力都没多使两分,不过是止住她的动作罢了。
可是,为何要让她抓着他呢?
华缨仰着脸,满腹不解。
“不是,”华缨说,“今日应殿下,不过是想让殿下感受寻常的乐子罢了,殿下是无开心事吗,何故成日板着脸呢?我好像忘了说,殿下笑着也很好看。”
“至于退亲,”脸上的目光灼灼,华缨忍不住别过脸,心想,饶是她这样的厚脸皮都忍不住呢,“这桩亲事,非你我所愿,如今解除婚约,殿下自可去行你想做之事,娶想娶之人。”
“那你呢?你想嫁谁?”赵徵沉声问。
华缨目光抬起,不知是诧异他这话,还是惊诧他好像生气了。
“我……”
她看着面前冷峻的脸,忽的顿了下。
华缨没有想嫁之人。
湘表姐说,哪日遇得喜欢的郎君,便是将能伤自己的匕首亲手递给了他。
可她,好像要将那匕首递出去了……
华缨非是笨蛋,她见过的郎君不计其数,其间也不乏容貌出众者,可几回入梦,梦中同一人,醒来时觉怅然,想要再会周公去。
“殿下问我做甚?待我嫁娶,殿下也要来赴宴吃杯喜酒?”华缨唇角弯弯,睁着双明亮的眸子问,好似有他这般尊贵之人来赴宴,是她之荣幸呢。
赵徵久未开口,半晌,哑声道:“你有喜欢的郎君了?”
华缨眼珠子轻飘了下,含糊的点点头,叽里咕噜道:“时辰不早,殿下……”
赶紧回家吧!
话没说完,华缨眼尖的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立马抽回手,一蹦三尺高,热情洋溢的喊:“爹爹!”
救救!!!
徐九涣提灯行来,衣决飘飘,目光在这二人之间飘移打量,眉梢微挑,“哟,太子殿下。”
赵徵欲翻身下马回礼,刚一动,便听华缨开口说。
“快到宫门下钥的时辰了,殿下不必拘礼,快快回宫吧!”
华缨莹白的脸上满是真诚,还颇为殷勤的替他轻拍了下马臀。
骏马哒哒哒的迈着优雅的步子朝长街深处去。
赵徵自来得及与徐九涣在马背上颔首回礼。
父女二人目送着赵徵离开,而后才一道朝巷子里走。
“你怎的才回来?”华缨抢先道。
徐九涣啧声,“五十步就别笑百步了吧。”
华缨闭上了嘴。
将进门时,忽的听她爹幽幽的问:
“你那是怎么回事?”
华缨脸不红心不跳的说:“与湘表姐游湖回来时,正好遇见殿下办差回来,便说了两句话。”
徐九涣睨她:“当我瞎?”
华缨:……
夜深人静,华缨幽幽叹了声气,“爹爹……”
“嗯。”
“我不会再开心了。”
“嗯?”
“我好像……有意中人了呢。”
徐九涣猛然扭头:“嗯???”
.
八月中旬,中秋宫宴。
日将落时,府中几人穿戴整齐,要进宫赴宴了。
华缨和爹爹没再进宫蹭宴去,二人在府中看厨娘做月饼。
大抵是父女俩守家门委实太过凄凉,徐鉴实颇有些瞧不过眼,从自己私房拿了二十两给华缨,“若是不想吃家里的饭,便带着你爹去飞仙楼吃。”
徐九涣翻了记白眼,当真是不知谁是爹。
他扭头,“我也要二十两!”
徐鉴实给他一记白眼,带着次子一家子出门了。
华缨悄摸摸的要将银子塞进荷包里,旁边一道过分锐利的目光扫来,她动作顿住,叹声道:“知道呢,分爹爹一个。”
说着,将一锭银元宝递去。
徐九涣也当真理直气壮的将那银锭揣进了自己袖袋。
父女俩清清静静的过了个团圆节,吃了月饼,喝了桂花酒,还赏了两刻钟的月。
没等到徐鉴实他们宴散回来,父女俩便拍拍屁股舒舒服服的回屋睡觉了。
翌日,天朗气清。
华缨睡醒时,已天光大亮,屋里睡觉的米糕都跑出去玩儿了。
不多时,她正用早饭,华敏跑了过来。
“今日不读书?”华缨瞧见她,稀奇的问。
“祖父出门见朋友了,我晚些去,他不知道的,”华敏朝她眨眨眼,自盘子里捏了块糕饼吃,嘀嘀咕咕道:“阿姐昨日没去中秋宴,当真是惋惜,昨儿有好看的热闹瞧呢!”
华缨吃着米粥,微抬了下眉眼,示意她别卖关子赶紧说。
华敏嘿嘿笑了两声,将糕饼咽下,道:“平嘉皇后病了,昨儿我们去请安时,都没进去福宁宫宫门,这便罢了,可还没等坐宴呢,有个宫人来传,说是韩贵妃请夫人们去宫里小坐。”
华缨两弯细眉微蹙,“韩贵妃?”
华敏重重点脑袋,又贼兮兮道:“没人去!”
华缨:……
倒也预料中的,谁也不蠢,韩贵妃再是得昌隆帝宠爱,也只是嫔妃,非是后宫之主,手中也无凤印,诰命夫人们入宫觐见,给平嘉皇后请安乃是规矩,换作寻常人家,谁去人家府上做客时,见不到当家主母,会去见妾室?
再有,韩贵妃虽是有孕,可男女尚且不知,即便来日诞下的小皇子,昌隆帝当真能为了他废了赵徵的太子之位?
心中有计较,前来相请的宫人定是无功而返的。
“因着这事,韩贵妃赴宴时,脸色难看的紧,众夫人也只当没瞧见,不过,韩家人倒是与韩贵妃一派的做派,韩家二爷在殿中调戏一个伶人,被太子殿下当众给罚了,殿中争执了几句,官家瞧着不大高兴,但祖父和几位大人说,太子殿下做得对,官家也没说什么。”
华缨眸子微微睁大了些,细细品着米粥,没说话。
昌隆帝……
完蛋,她都要偏心了呢!
半上午,姚宝湘过来找她玩儿了。
相比华敏,她描述的便绘声绘色多啦,好似还置身那场宴席中。
“韩家父子多大的脸啊,竟是还想让太子殿下敬他们酒,真当自己是国丈、国舅了不成?”姚宝湘捏着拳,义愤填膺道:“别说平嘉皇后还在,便是殿下乃是太子,是储君,只有旁人给他敬酒的份儿!”
“还有那韩贵妃,当真是一门子父女兄妹,你知道她说什么吗?说什么皇后娘娘身子抱恙也无妨,她宫殿不比福宁宫小,可招待各位夫人去吃盏茶,叙叙话,小坐片刻。”姚宝湘气得胸口一鼓一鼓的,“她多大脸啊,几位正一品诰命夫人去给她请安?”
不愧是读过许多话本子的,华缨听得津津有味,不由得追问:“然后呢?”
“然后,众人便在殿中坐着等开席了,昨儿散的还早些呢,官家被韩贵妃不知说了什么,早早的便离席去了后宫,太傅与几位老臣见着时辰差不离时,才散宴回府,当真是……我跟你说,就是京中谁家做宴做成这模样,都要被人家在背后嘀咕笑话一整年的!”
华缨一副受教了神色直点脑袋。
姚宝湘端起茶水一咕咚喝了,又道:“太子殿下那日还让你遇着韩家人时躲着些,他却是将韩家老二收拾了。”
华缨亮晶晶眼。
说啊说啊。
“韩老二狗改不了吃屎,瞧上了那貌美的琵琶女,当场将人拉进了怀里,正恶心的要亲人家,太子殿下给拦住了,训斥韩老二殿前失仪,要责十板子,官家还护着,说是一时酒后无状罢了,何至于动宫规。”
姚宝湘越说越生气,“那王八蛋还想求官家将那琵琶女赐给他!殿下说,宫中的伶人非是奴籍,是自民间选来的擅乐之人,若是随意让人送了达官显贵,只怕是会让百姓寒心,太傅与谏官大人也劝,官家这才歇了心思。”
华缨:……
小华敏得多读些话本子了!
“不过,宫中有韩贵妃,只怕是那琵琶女的日子不会好过。”姚宝湘去倒茶,唏嘘一句。
没听到附和声,她端着茶碗回来榻上,轻撞了下华缨肩膀,“想什么呢,这般认真?”
华缨在想赵徵。
“你说……殿下可会变成刘据?”
“嗯?”姚宝湘大口喝茶,“谁啊?”
华缨:……
往前朝几代数,太子之祸不在少数。
昌隆帝尚在壮年,而赵徵如今日渐的羽翼渐丰,哪怕赵徵什么都不做,他也犹如是静待时机与昌隆帝一争的雄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