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良久,哭声渐止,一声声的抽噎搅人心口。徐九涣惯得厉害,垂着眼瞧她用自己的衣裳擦脸,大手在她脑袋上轻拍了两下,
“你祖父又不怪你。”
只这一句,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
又有决堤之势。
华缨抬手蹭去眼眶里的泪,闷声道:“可是我怪。”
眼泪啪啪又滴了几滴,她垂首看着裙摆上洇湿的痕迹,抽噎一声,难掩哭腔道:“若是我不争那一时意气,忍忍就好了……”
“你祖父听得这话,怕是才要哭了,”徐九涣拖来一蒲团,大喇喇的盘腿坐下,又拍拍她肩膀,“坐啊,人来世间一遭,不是为着打落牙齿和血吞的,退一步海阔天空,忍一步风平浪静,退的是君子之风,忍得是雅士德行,若对恶霸忍让,只会让对方横行无忌,得寸进尺。”
“你长至如今,你祖父没教你忍让,我更是没有,哭什么呢,”徐九涣轻叹了声,将袖子递给她,“别擤鼻涕啊,擦擦泪就得了,我这衣裳很贵的。”
华缨用他的袖子捂着脸,脑袋如雏鸟寻窝似的,又靠了过去,抵着爹爹的腿。
“大姑娘了呢,怎能还想小时候往人怀里钻,”徐九涣嫌弃似的嘀咕一句,宽摆衣袖遮着她的脸,手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拍她肩膀,犹如幼时敷衍哄她睡觉时,“你今日只瞧见,你祖父因你昨日行事被罚闭门思过,你二叔被贬,可朝堂之事,尔虞我诈,哪里是因你这点小事便能动了局势的?礼法、律例、皇权,唯有皇权凌驾于诸多之上,今日官家能揪着这小事而降责,只能说他早就动了心思。”
徐九涣目光淡淡,落在虚空的某处。
“只是,不是咱们家,是镇国公府。”
膝上的脑袋蹭的抬了起来,哭得红肿的眼睛满是迷蒙,呆呆的望着他。
“瞧我做甚?”徐九涣顺手给她摁回去,“那小太监方才见着了?”
华缨眨了眨湿漉漉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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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朝散了没多久,官家赏赐的补品流水似的进了镇国公府。
这无疑是昭告天下的恩宠。
苏家众人在前院谢恩,与昨日惶惶不同,今日个个儿满面红光,与有荣焉。
镇国公夫人诚惶诚恐的让丫鬟给了前来的天使赏银,将人送出府去。对着妯娌们阴阳怪气的道喜,她面上温笑,心里却是发苦。
一个庶子都得了这么些赏赐,怕是哪日苏余兴要将苏遮立为世子,官家也只有赏的。
众人散了,还不待吩咐,杨氏院儿里的嬷嬷便过来了,敷衍的朝她和苏扶楹福了福身,当着二人的面儿,堂而皇之的使唤小丫鬟将满屋的珍品都端走了。
苏扶楹懒怠计较,她再是不受宠,也是公府小姐,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哪就那般眼皮子浅,瞧上他们院儿的这点子东西了?
“阿楹,我昨夜又梦见你爹将我休弃了……”明氏怯弱说着,眼神觑着闺女的脸色,好似生怕将她说烦了。
苏扶楹也当真是烦的紧,不耐的回了句:“阿娘若是日日杞人忧天的活着,哪日倒也可盼得成了真。”
说罢,苏扶楹没管她骤然白了的脸色,带着丫鬟出了堂屋。
春日里花娇,开得姹紫嫣红的,瞧得人心口都敞亮些。
苏扶楹坐在亭子里,虚虚望着远处,却是只觉心口堵得慌。
今日种种,与她所料截然不同。
官家训斥了太傅,使其闭门思过,便是徐家二爷都受了连累,这责罚,落在旁人身上无足轻重,可那是太傅,教养皇子,是力有未逮,这是大辱,犹如千斤重的木棍砸在身上。
而此时,官家大肆恩赏镇国公府,瞧着好似在替苏遮出头……
他哪里配?
自圣祖时,便崇尚儒学,讲究爱民如子,仁爱百姓,循礼法,依规矩,华缨那日便是不礼让太子銮驾,也无甚可究。
可昌隆帝非但究了,还将徐家罚了,若不是因镇国公府,那可是想要变了这仁政,收拢权势?
苏余兴虽是个酒肉纨绔,可手中也有些兵马权的……
“小姐,三夫人要带几位小姐去做客,差人来问,小姐可要同去?”小丫鬟步入亭子问。
苏扶楹神思回笼,轻摇首道:“替我多谢三婶,我身子不适,今日且先不去了。”
“是。”
待人走后,苏扶楹带着丫鬟回了院子。
“替我梳妆吧。”
“小姐不是不去做客?”丫鬟不解道。
“怕姑母派人来传。”苏扶楹垂眉在妆匣中捡了支玉簪,青葱似的指尖微顿,换了支海棠红的步摇,“用这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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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宁宫,昨日便闭了宫门。
皇后被幽禁的消息,半分都未传出。
昨日,平嘉皇后与赵商絮问过途中之事后,便匆匆要去鸿庆宫将太子劝出,谁知还未出得福宁宫,昌隆帝身边的大太监便过来了,只说是官家旨意,皇后惹了病,未免传散,暂且关闭福宁宫,各宫嫔妃这段时间不必来请安。
赵商絮见得那阵仗,夜里起了高热,醒来时,只有哥哥在。
昌隆帝好女色,子嗣颇丰,与平嘉皇后嫡出的,只有赵徵和赵商絮兄妹。
殿中守夜的宫女是新入宫的,皇后闭宫,官家在妃嫔处,不敢惊动,她一时慌神,跑去请了太子殿下来。
少年身形单薄,气度却是沉稳。
见着她醒来,唤了宫人将煎好的药端来,服侍公主喝下。
烧还未退,赵商絮脸颊烫红,唇干得起皮,活似一火炉,浑身乏力,被人扶着半靠着坐起,吃了碗汤药,嘴里含了蜜饯儿去苦。
赵徵抬手,探了探她额头,“时辰还早,再睡会儿吧。”
赵商絮睡不着,看着宫人退下后将殿门关上,殿中静悄悄的,只燃着几盏宫纱灯。
她低声说:“哥哥,父皇将母后关起来了,还说母后染了病……”
她生在皇家,见过太多的无情。
父子,夫妻,兄弟,于寻常百姓家是至亲、是手足,而在皇家不是。
父皇今日能说母后染了病,明日便能悄无声息的让人走了,轻飘的一句‘染病暴毙’,便可遮掩过去,赵商絮当真是怕,发烫的眼底满是惶惶不安。
赵徵默了片刻,替她将被角掖好,道:“不会有事,父皇是不想母后掺和镇国公府的事。”
“舅舅家?”赵商絮神色愣怔一瞬,侧首握住哥哥的手,急切问:“哥哥,舅舅家要出事?”
赵徵没否认,将她的手放回被子里,声音很低:“交了兵权,自会无事,你安心睡觉。”
赵商絮呐呐的张了张唇。
她虽是公主,但也听过些野史。
手握兵权,谁会甘心交出?
“哥哥,”良久,赵商絮很轻的说,“哥哥,你会这样待自己的皇后吗?”
赵徵微怔,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皇子皇孙成亲,是娶妻,也是娶妃,多是想与那个位置争一争的,妻子娘家势力必定强重才好。
赵徵幼时与徐华缨被赐了婚,如今他是太子,太傅既是先生,也是他日后岳丈,而父皇正值壮年,又会让他娶徐华缨吗?
赵徵其实无谓娶与不娶,成亲罢了,联姻而已。
可徐华缨那样热烈的性子,又如何甘心困于后宫?
所以,这桩亲事,必不会成。
既是不成,他又何须多想。
待他荣登大宝之时,太傅年迈,若他愿意,他可让他荣养。
“哥哥,你别变得我都不认识,好不好?”
“睡吧。”
殿中更漏轻响了声。
兄妹俩皆没再出声。
隔日,昌隆帝赏赐的补品又送到了镇国公府。
那日上巳节城门之事,犹如火上添油般,在汴京城中传扬开来,街谈巷议。
补品一连送了五日,镇国公府犹如五日曝晒。
苏余兴从第一日昂首挺胸,到此时嘴角长了燎泡,他再是蠢,也咂摸出了点味儿。
第六日,镇国公府的大门被不知是谁砸了烂菜叶子。
第七日,镇国公下值回来时,马车被人扔了臭鸡蛋。
第八日,补品别再送了啊!!!
可昌隆帝要赏,谁敢推拒?
镇国公府变成了众矢之的,好似春日天干物燥,骤然烧起的一把火,恨不得将镇国公府燃烧殆尽。刑部忙死了,尽是状告苏家的状纸,那苏家小公子素常横行无忌,霸道非为,百姓的口水都要说干了,师爷记述状纸,握着笔都要冒火星子了。从苏遮那年上元节当街纵马,险些踩死了人,到他拿了摊子上的红果不付账,民生怨道。连带着苏家几房的大事小情,都有上诉。
人守规矩,敬权贵,可若是那样嚣张跋扈的都要端着敬着,他们又不是属王八的能憋着!
更何况!徐太傅家的马车都要避让着太子,避让镇国公府,如若不然就要受罚!那他们这些蝼蚁似的百姓呢?
他们是泥腿子,生来没享过富贵,但人活一口气,如今只瞧是避让权贵的车辇,但明日贵人让他们卖个笑,又当如何?
官家又想要贤名,又想重权贵,活该他们贱命一条,被随意踩踏!
刑部的大门关不上。
又一个朝日,新进刑部侍郎索性将那一摞状纸呈上御前,爱咋咋地。
苏余兴站在前面,瞳孔倏地一怔。
竟然敢……
“国舅爷。”一道不怒自威的声音在上方响起。
苏余兴顿时浑身一凛,连忙跪伏,“臣在。”
第31章
畜生。
朝上,
昌隆帝发了好大一通火。
满朝文武皆敛眉低首,鸦雀无声。
站在前面的几位老臣,余光瞥见地上跪着的那道身影,忽的生了些恍惚。
不久前,
这里跪着的还是徐鉴实。
散朝后,
苏余兴还未抬袖擦擦额角渗出的汗,
便见昌隆帝身边的大太监搭着拂尘走了过来。
“国公爷留步。”
尘光殿。
宫人布好早膳,便井然有序的退出了殿中。
苏余兴被大太监领了过来,待通秉罢。
他沉吸口气,
抬脚迈入殿中。
江南织花厚地毯,踩上去半分动静也无,
苏余兴只觉踩在了悬崖边上,
每一步都走不稳当,惹得人心头恍惚,阵阵发虚。
距离那明黄锦靴两丈远时,苏余兴止住步子,跪地行礼道:“微臣见过陛下。”
“无旁人在,国舅何必与我客气,过来坐,一道用膳吧。”昌隆帝不复朝上的怒声,
此时听着温和许多。
苏余兴懵然抬眼,便见昌隆帝正看着他,神色与寻常一般亲近。
“是。”他起身,落座于昌隆帝对面。
“今日朝上,让国舅受委屈了,
我与皇后,少年夫妻,
你是皇后的兄长,也是我的兄长,苏遮摔断腿,于我而言,犹如伤在太子身上……”
“犬子岂敢与太子殿下相提并论!”苏余兴慌忙道,一滴汗自额角滑落。
大抵是炉中熏香袅袅,苏余兴只觉头脑发昏,恨不能让人将门窗大敞,畅快些!
昌隆帝看着他,片刻道:“从前我便与皇后说,让苏遮来学宫读书,皇后想着,怕是恩宠太过,惹朝臣非议,这事便罢了,此遭他受苦,我与皇后也心疼,补品日日送,便是不想他落下病根,可你看看这个诉状,民间怨声载道,便是连我也……”
他说着,话音一顿,叹了声气轻摇首。
汗水蛰进了眼睛里,苏余兴使劲儿挣了睁眼,咽了咽喉咙,“臣、臣……”
“如今民愤起,想要平息民怨,怕是要让你受些委屈了,咱们一家子,我也只能先委屈你,将这天怒民怨的风波且先揭过去。”昌隆帝语气无奈,将饭桌上的鲈鱼羹舀了碗,放在了他面前,“御膳司的鲈鱼羹做得不错,尝尝。”
苏余兴心口狠狠一颤,目光自那碗鲈鱼羹挪开,跪首道:“臣自当赴汤蹈火,为陛下分忧。”
昌隆帝拿起手边的香帕擦着手,目光落在他脸上,语气似商议:“我思来想去,不若将爵位削一等,当是给百姓的交代了……”
“陛下!”苏余兴猛然抬首,面色顿时煞白,“陛下……”
昌隆帝长叹声气,思虑片刻,道:“也是,你与列祖列宗不好交代。”
“也罢,我且先将你的差事免了,过些时日平息了,再将西郊三营交给你。”
苏余兴心口拔凉。
西郊三营是成禧帝在时,为了收复燕云五州,招兵买马,但几次铩羽而归,将士心气早就被磨没了,这几年,那三营变成了京中勋贵子弟的安乐所,混个闲职,说起来也不会显得无所事事。
这样的兵马,如何与他手中的殿前兵马司的兵权相提并论?
犹如将苏遮与太子放在一处相较……
苏余兴咽了咽唾沫,正欲开口,稍一抬眼,便对上了昌隆帝沉沉的目光,瞬间脑中一空,如坐冰窟。
半晌,他长吸口气,以额触地,“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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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九涣是在唰唰唰的凌厉风声中醒来的,恍神间,只以为是回了凛冬呢。
他揉着惺忪的眼,将窗棂推开,便见院中泱泱在练功,一柄弯刀耍得虎虎生威。
小姑娘家家的,偏生喜欢这样凶的大刀,徐九涣懒洋洋的趴在窗棂前想。
华缨练完一套招式,收起刀,接过丫鬟递来的巾帕擦汗,就听身后一声口哨——
“闺女,明儿你去你祖父院子里叫早呗。”
徐九涣扯着嗓子喊,只差将扰人清梦四字贴脑门儿上了。
华缨脸颊红扑扑的,身上的单衣显得身姿利落挺拔,扭头脆声道:“不行!祖父都练五禽戏呢,爹爹,你也别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