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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孩童们茫然无知地仓惶四顾,只有在对上被某种阵法隔绝在他们之外的、母亲的眼睛时,才能找到一点安慰。

    没有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菩提树不知道。

    白沙堤的村民们也不知道。

    第一位孩童的血溅在阵法隔绝的阵壁上时,所有人的眼瞳都是凝滞的。

    直到一声悲痛欲绝的凄厉叫声划破空气。

    “不——!”

    画面是没有声音的。

    但那些尖锐的绝望,却分明穿透了时空,回响在了每一个人的耳边!

    血一片片溅射。

    村民们的悲戚,血泪与绝望都被无情地阻挡在了那一面阵壁之后,穿着平妖监官服的人仿若来自阴间的冷厉刽子手,直至将整个村子的孩童屠戮殆尽。

    凝辛夷看到了阿朝的脸。

    那一天,她头上的雪绒团子在血泊中变成了猩红,被打湿后,再也无法轻盈地随着主人的步伐晃动。

    许是已经认清了自己的命运,阿朝没有抵抗,她甚至很努力地想要不哭,眼睛一直看向疯狂拍打着阵壁的自己的娘亲。

    凝辛夷的目光落在阿朝脸上,已经通过嘴型辨认出了她在说什么。

    “不哭……”她喃喃着,想要冲自己的娘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娘亲,不哭,阿朝不怕,阿朝……阿朝不怕。”

    她反复重复着这句话,小小的身躯却在血泊中不住地颤抖。

    那些她自小相识熟悉的玩伴们的血逐渐汇聚成了一条蜿蜒的线,她蠕动向后,不想要触碰。

    可很快,这里便成了漫天血泊,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娘亲纳的青色鞋底被浸湿,旋即是鞋面上的刺绣小鸭和荷叶。

    “阿朝……不怕……”少女细细的声音有了恐惧过度后的麻木:“不怕……”

    无数村民在阵壁后跪下磕头,有人哀求那些平妖监的官爷们放了自己的孩子,但很快所有的哀求声便汇聚一片,变成了哀求草花婆婆展露神迹,如过去在战乱中那般,庇佑此处。

    可草花婆婆始终没有出现。

    直到有母亲的眼中流淌出血泪,直到那黑色的树干被血色浸泡,直到最后一个小孩子也没了生息,小小的身躯逐渐从温热变成冰冷。

    直到那些身着官服的刽子手们冷漠地离开白沙堤。

    天地一片怆然。

    有风吹过。

    风将菩提树叶吹得沙沙作响,草木与血气混杂,再编入了无数泪水的咸涩。

    阵壁早已被撤走,但那些孩童的血却也已经渗透进入了土地,将菩提的树根浸湿,泡烂。

    阿朝小小的身躯倒下,灵体虚影却好似穿透了时空,看向了凝辛夷和谢晏兮的方向,再缓缓扫过一并注视着这一切的程祈年等人。

    “大哥哥……大姐姐……”

    “阿朝好疼啊……”

    呜咽声如泣如诉,菩提树被镀上了一层此前没有过的幽光,那些从小儿的体内抽取出的天地之间至纯的三清之气顺着直入云霄的树干,没入天穹,成为了两仪菩提大阵的一部分。

    白沙堤人不懂得那些官吏们所说的什么大义,什么天下,他们只知道,素来在乱世之中庇护他们的草花婆婆至始至终,都没有出现。

    “是连草花婆婆都放弃了我们这里吗?”有村民绝望呢喃:“我们这里……我们这里是成为了绝后的天弃之地吗?”

    所有的孩童无一幸免,所有的母亲都悲恸绝望,所有的父亲都心如死灰。

    怎么不算是绝后。

    “我们乃谢氏的守墓人,谢氏的人呢?发给谢氏的令箭和传讯符呢?没有回信吗?”

    还有人一把提起了阿朝母亲的领子,摇晃着眼神已经趋于空洞的母亲:“你不是怀了谢家的种吗?你没有应声虫吗?没有能紧急联系上谢家人的方式吗?他们不是世家吗?难道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血脉死在这里?”

    几道厉声诘问。

    却换来了满场沉默。

    只有风声与菩提树叶的沙沙声响动,像是某种天地同悲。

    村民们不知道,但看着眼前这一幕幕的众人却心知肚明。

    非是草花婆婆不现身。

    而是这些穿着平妖监官服的捉妖师们分明一早就知道此处有妖神庇护,所以在踏足白沙堤的那一刻,便以法器对这里布下了将妖神困住不得出的法阵!

    那些黑树上缓缓落下的血里,分明也有草花婆婆怒而不得出的血泪!

    倏而有一声尖叫响起。

    所有人愕然的目光里,阿朝的母亲倏而猛地从地上起身,不管不顾地向着黑树的方向一头撞去!

    她力度太大,分明从一开始就报了必死之心!

    许是被她鼓励,那些悲恸至极的母亲们,竟然有许多就这样接二连三地,恸哭着喊着自己孩子的乳名,不愿意再活在这个世间,接连以这样惨烈的方式,生生撞死在了菩提树下。

    那些虚影层叠,也有母亲日夜长跪于此处恸哭,最终还是随自己的孩子而去。

    血。

    一层又一层的血。

    孩童的血,母亲的血。

    恨意连绵,怒意滔天,哭声呜咽,那些饱含着怨气的血渗入土地,没入菩提树的根梢,永生永世也不会散去。

    越来越厚重的血铺满了所有人的视线,草花婆婆带着冷峭的诘问也在这个时候响起:“看清楚杀了白沙堤孩子们的人是谁了吗?看到他们穿的是什么衣服了吗?知道为何白沙堤的所有村民都愿意以自己的性命为筹,来助我开启这天地棺椁,葬送此方所有生灵了吗?”

    说到这里,草花婆婆的灵体已经彻底燃起了熊熊的火,那火从她的脚面开始燃烧,一路向上舔舐,将她的面容都变得模糊扭曲。

    “不必提问,我来解答你们最后的疑问。”

    “为什么偏偏是你们。”

    “原因很简单,我们所能接触到的,最高层次的来自官府的人,也就只有你们了。这个白沙堤早就已经是一副天地棺椁,平妖监总会来人,我们不在乎到底是谁,但无论是谁能来到这里,何时来到这里,有一个,来一个,都得死。”

    杀了孩子们的不是鼓妖,是人。

    鬼鸟钩星想要复仇的目标,也不是妖,是人。

    草花婆婆不惜燃烧自己身为妖神不灭的妖气与躯壳,鬼鸟钩星甘愿慨然赴死以布下这一局,满白沙堤的村民悍然献上自己的生命以支撑起这一方天地棺椁大阵,在最后的绝望之中,想要以血还血的对象……

    还是人。

    他们甚至已经绝望到了,复仇的对象,只要是平妖监的人就可以。

    因为但凡平妖监有平妖使死在任务之中,必会再遣平妖使来探寻真相。

    神都太远,玄天塔太高,平妖监太大。

    他们问天无力,问地无声。

    竭尽全力能做到的,也不过是以这种近乎惨烈的玉石俱焚,尽可能多地,杀死一些平妖监的、或许其实根本不重要的官吏们。

    火色之中,草花婆婆恨声道。

    “你们口口声声想要一个答案。现在,你们都看到了。”

    “这便是答案。”

    第

    16

    章

    草花婆婆声音落下,那些虚影却并未消散,像是想要让人一遍遍回顾这里曾经是怎样一派人间地狱般,辗转交叠。

    轻柔的吟唱歌声还在继续,但那样的安抚小调,却并不能让在场任何一个人心绪平静。

    元勘甚至偷偷转头,抹了一下眼角的泪花。

    众人久久没有言语,眼瞳微抖。

    程祈年手指颤动,眼前的这一切颠覆了他所有的想象,更显得所有人之前猜测的方向可笑至极。

    他们不吝以最尖锐的言辞与想法去揣测妖性本恶。

    却未曾想到,到头来,这一切因果中最残忍的部分,最终竟然落在了人身上。

    程祈年此前厉声说这一切分明是“人祸”的话语还回荡在半空,而此刻,那句话却像是反过来给他的脸上重重扇了一个巴掌。

    “我入平妖监已五年有余。”程祈年倏而开口:“玄衣较我稍晚,我们一同出了许多任务。我见过各式各样的妖,出入过许多妖瘴,那些妖无一不是奸邪狡诈极恶之辈,手段残忍至极,视人与其他生物的性命如草芥。”

    玄衣沉默仰头,一双漆黑的眼落在燃烧的草花婆婆身上,不发一言。

    “屠戮孩童的妖我见过。”程祈年继续道,他的声音平静,却分明带着强自压抑的颤抖:“妖火点燃寸草不生的地狱,我也走过。”

    “但我唯独没有见过这样的生离别,只能求死以再相见。”他喃喃道:“……这才是真的人间地狱。”

    短暂沉默。

    程祈年却倏而重新开口:“可我不信!”

    他分明满身狼狈,伤痕遍布,在这样的风中连站着都有些困难,可他眼瞳却是黑与白的绝对清明,腰背挺直,带着说不出的执拗:“我不信平妖监的人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我所知道的平妖监,虽然偶尔也有官场争斗,可大家……大家绝不会对孩童下此毒手!”

    他声声字字清晰地飘荡在半空:“两仪菩提大阵是为了庇护苍生,白沙堤也是苍生,哪有牺牲少部分苍生去拯救大部分苍生的道理!更不必说牺牲的还是稚童!这算什么救天下!这算什么大义!”

    他的话语在烈风之中像是一柄更尖锐的刀子,要将所有人的心肺都挖开来看。

    倘若这一切是真的。

    倘若彼时高居玄天塔上主持两仪菩提大阵的人是他们,他们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没有人能回答。

    草花婆婆凝视程祈年片刻,慢慢摇了摇头:“你还说这世间没有命运一说。若非没有,怎么这一次平妖监偏偏派了你这种榆木脑袋来呢?虽说平妖监的所有人对我来说都别无二致,恨不得除之而后快,但我依然希望,死在这里的,是不会说出这样一番话语的人。”

    程祈年捏紧拳头,他想说若是这天下还需要稚童牺牲去保护,还不如让北满直接南下,想说自己明明修行多年,天下有难,应是他冲杀在前,岂有让稚童当先的道理。

    可是那一幕幕虚影当前,如铁一般的事实证据具在,甚至他自己如今也是被保护的人之一。

    纵他难以接受,却也无法反驳更多。

    所有人都沉浸在难言的思绪之中,哪里还能觉察到,天地之间还有一股奇异的味道流转,让他们周身麻痹,等到觉察真正觉察的时候,体内的三清之气都已经尽数被抑住!

    程祈年惊怒:“你做了什——!”

    甚至没能说完最后一个字,便“咚”地一声,重重砸在了地上,失去了所有意识。

    紧跟在程祈年之后的,是元勘和满庭,旋即是玄衣。

    眼见这些人终于失去了最后的抵抗之力,草花婆婆还没真正松下最后一口气,却倏闻一声近乎突兀的刺耳铮然!

    三清之气骤然沸腾。

    两道身影几乎是同时落在了草花婆婆近前。

    凝辛夷撩起眼皮,有些意外地看向与自己的扇骨交错的黑剑,再看向持剑之人。

    她带着三千婆娑铃,可容天下一切物,自然也可容天下一切毒,她将毒逼入铃中,算得上是百毒不侵,没想到谢晏兮竟也不受半点影响。

    谢晏兮没有看她,一手掐剑诀,侧脸冷白如玉,一双眼瞳紧紧锁住草花婆婆,满是杀气,哪里还有方才的半分唏嘘之色。

    两人竟是在同一时间,击向了草花婆婆面前的同一寸妖气!

    铮然后,是一声清脆的碎裂。

    草花婆婆眼神一凝,旋即又低笑了起来:“竟还有人能不被我的草木之毒影响。不过,你们以为,击碎了天地棺椁大阵闭合的最后空隙,天地棺椁便不会形成吗?”

    她一手指天:“这一方天地,早在你们普一踏入的时候,便已经是天地棺椁了。妖瘴形成的时候,你们所有人便已经被我打上了烙印,谁也逃不掉!”

    凝辛夷却打断了她的话:“并非如此。若是真的从一开始就逃不掉,你又何需如此忌惮我们,非要多此一举地消耗我们的实力,直到我们几乎没有任何还手之力。”

    她继续道:“我同情你们的遭遇,但我也的确不想死在这里。所以纵使这或许已是死局,我还是要殊死一搏。”

    言罢,凝辛夷掌心的扇骨一搅,与谢晏兮的剑气冲撞出更多的三清之气涟漪,竟是硬生生将那个大阵最后的一隅撕裂出了几乎肉眼可见的空隙。

    “你的天地棺椁,是有破绽的。”

    凝辛夷语气笃定:“正如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阵法是完美的一样。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填补这个破绽。”

    说到这里,凝辛夷用余光看了谢晏兮一眼。

    却见他一手持剑,另一手的剑诀却已经在她说话的同时悄然变幻,从剑诀,变成了卜诀,小指上更是非常不起眼地绕了一截巫草。

    卜之一道,虽然可以随时随地随心意起卦,但毫无疑问,起卦时距离被卜对象越近,准确率也自然会越高,得出的答案也会更明晰。

    这也的确是凝辛夷希望他此刻去做的事情。

    没想到这人竟然三番五次能与她如此默契地想到同一处去。

    虽然她之前有过一次彻头彻尾的推测失误,但此番为了拖延住草花婆婆,让谢晏兮完成占卜,她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小程大人此前所说,虽然误会良多,但有一点我觉得是正确的。”凝辛夷扬声道:“一山确实不容二虎。你与鼓妖同为守护妖神,这一方小小山村,就算是扶风谢氏的墓冢所在,也绝对容不下两位妖神。”

    她也不管自己想的到底有没有道理,干脆就这样顺着话头继续:“守护妖神的妖力来源是人间的供奉之力,决不能相互出手,否则只会两败俱伤。而天地棺椁之中,你为守阵人,这个大阵里,决不能出现修为高于你之人,你设计让我们去杀鼓妖,便是让我们相互消耗,无论结局是谁死,只要最终修为低于你,天地棺椁,便可落棺。”

    凝辛夷看向草花婆婆,心底难免狂跳,心道谢晏兮占个婚期也不过几息时间,怎么这会儿变得这么慢,但她面上却镇定自若:“草花婆婆,这一次,我可猜对了?”

    灵火已经卷到了草花婆婆的腰腹,她半身立于火色之中,眼见如今她目的已经达到,被凝辛夷再次言中也不慌不忙,只微微一笑:“确实如此。小姑娘,你果然聪慧,此番却要陨落于此,只能说一声,你的运气,也不大好。”

    她的目光变得幽远:“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虽非人,却也可以说良言。除却你方才所说破绽,这天地棺椁,其实还有另一个破绽。”

    凝辛夷猛地抬眼,直觉这或许才是他们此刻真正的一线生机所在。

    几乎是草花婆婆开口的同一时间,谢晏兮指间的巫草也不易觉察地颤动几下,弯过一个弧度。

    草花婆婆却不再继续说下去。

    妖火漫卷,白沙堤上空的妖气浓郁近紫黑,将东方的那一抹鱼肚白彻底遮住。

    似乎昭示着,在这里的所有生灵都将止步于这个漫长的黑夜。

    在说完最后那句话后,凝辛夷无论再说什么,再问什么,草花婆婆都不再应声。

    她等着谢晏兮这里拿出一个占卜的结果来,可身边之人却始终持剑不语,像是对卦象的内容犹疑不定。

    她不知道谢晏兮起卦的规矩。

    但如今,她也没有时间再去深究他到底卜出了什么、卦象究竟为何。

    谢晏兮都难解的卦,她没必要再起一次卜。

    凝辛夷没有依靠别人的习惯,方才为了谢晏兮起卦而拖延一会已是极限,她思绪飞转,一只手已经抚上了手腕上的红绳金铃。

    不到万不得已,她本是不想用这三千婆娑铃的,更不愿让任何人看到自己点九点烟扇骨的样子。

    驱杀鬼鸟钩星时,不过点了一缕,她还可诡辩一二,但想要破如今之局,可不是一点烟就够的。

    还好其他人都已经力竭晕厥,只剩一个谢晏兮。

    凝辛夷咬牙。

    她只能希望他不是那种喜爱多管闲事之人了。

    她的三清之气已然耗尽,但三千婆娑铃既然是能够储存万事万物的法器,自然也可以存气。

    从小到大,凝辛夷在里面存了浩瀚如烟海的三清之气,既然是她自己炼化的气,自然也可以随时供她驱使。

    至于透支使用了三清之气后的状态,在生死面前,暂且不论。

    九点烟的扇骨一寸寸在她指间搓开,三清之气自指间点燃,蔓延向她全身,凝辛夷的气息节节攀升,

    找不出那个草花婆婆口中所谓的破绽,她便自己捅穿这一方天地棺椁,自己造一个破绽出来!

    觉察到身边人的意图,谢晏兮指间的那根巫草在最初的卦象后,颤动数息,竟像是被震慑了一般,再度挺身,指向了凝辛夷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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