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景
18px
字体 夜晚 (「夜晚模式」)

第10章

    自然也可掌记忆。

    它不过她眸中一粟尘埃。

    生死一念。

    将鼓妖的记忆掠夺,也只用一念。

    一颗龙眼大小的记忆光核被剥离出来,落入她的掌心。

    一并被抽离的,还有鼓妖大半生息。

    剑气纵横,场间属于不同人的三清之气缭绕交错,凡人的呼救声与鼓妖的尖啸嘶吼混杂,喧嚣刺穿了白沙堤宁寂的夜。

    凝辛夷的身形如落叶般随风飘离。

    直到她落地的那一瞬,鼓妖终于结束了漫长刺耳的嘶鸣与挣扎,轰然落地。

    无数尘埃被扬起,半边天空涂上了一片灰雾,将凝辛夷的行踪近乎完美地遮掩。

    她从头到尾都没有碰到鼓妖的妖丹,也没有留下任何气息。

    只要无人看到,便也无人能察觉,鼓妖真正的死因,与她有关,而非剑意入体后的绞杀与力竭。

    妖气在攀升至最高的一瞬后,终于开始溃散,鼓妖落地,激得整个白沙堤都震荡不堪,所有人都悄然松了口气,露出了惊魂未定劫后余生般的神色。

    无论是来自平妖监的监使程祈年和玄衣,还是元勘和满庭,在真正见到鼓妖的真身之前,都未曾料到,这一趟竟然如此凶险,会直面近乎化形巅峰实力的妖祟。

    元勘抬手,擦了擦头上的汗,却又因为袖口染血,所以将血污也一并涂在了额头。

    明明满身是伤,他的眼神却带了兴奋:“这就是化形妖祟吗?我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见到!上次见的时候,师尊一个结界就把我扔去了外边,我连那妖祟的边儿都没碰到。”

    边说,元勘边用手肘怼了一下满庭,悄悄压低声音:“要不说还得是咱师兄呢,你之前摸过化形妖祟吗?”

    满庭也十分狼狈,连胳膊都在方才接鼓妖的那一击时断了,以一种奇妙的角度垂落下去,但他一张清秀的脸上却依然没什么表情:“还不都是杀,化不化形,重要吗?”

    元勘露出了牙酸的表情,一言难尽地看了满庭半晌,默默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脸,自言自语:“元勘啊元勘,你说说你这个没见识的,你明知道人家见多识广,你又为什么偏偏要问,啧!”

    然后便听到清脆的“咔哒”一声。

    元勘不用回头都知道,这是满庭将断了的胳膊接回去了。

    ……也不知道这家伙到底是真的不怕疼,还是失去了痛感。断骨重续,他竟是连闷哼都没有一声。

    恐怖,当真是恐怖至极。

    鼓妖与他们闹出如此巨大的动静,倒是终于惹得原本宁寂的村落也变得嘈杂慌乱。

    有村民提着灯仓惶而出,在一片混乱中努力躲避坠下的砖瓦。

    也有人猝不及防见到了鼓妖坠落前那一瞬的狰狞,一声惊叫,跌落在地,时至此刻,仍在瑟瑟发抖。

    谢晏兮神色恹恹,毫无如此大战一场后的沸腾,眉眼间也不见疲惫。他拔剑而出,随手将剑身上的妖血抖落,反目光却环顾一圈,旋即轻轻拧眉。

    程祈年抹去唇角血渍,在玄衣的搀扶下起身,第一时间检查了一番偃傀的情况,然后猛的想起什么,四下张望。

    “外乡人姑娘呢?”

    元勘的神色已然重新活泼,也跟着程祈年的目光转了一圈:“嗯?我也没见到,该不会是被妖风掀翻吹走了吧?”

    ……

    被风吹走的外乡人姑娘刚刚落地喘息,直起身后,重新拉好兜帽,将眼瞳遮住大半,再捏碎了掌心的那一枚记忆光核。

    光核如星芒碎裂,再点点落入她的眉心。

    这世间捉妖师御天地之间三清之气,又分佛统与道统两脉。其中,道统这一脉下,分支众多。

    其中最正统的,自然是剑师与符师。便如龙溪凝氏被誉为当今侨姓世家之首,凝氏之后全都符剑双修,简直可谓正统中的正统,所以才会有凝家子只入三清观的说法。

    最正统的世家,入最正统的道观,合情合理。

    所以凝辛夷这个不会符也不拿剑的凝家人才会被如此诟病。在一切崇尚正统的人眼中,她无疑是一个异类和废物,毫无价值。

    此外,还有如程祈年一般的偃师,驱傀擅机关术。有一卦走天下、占凶吉未来的卜师,譬如神都玄天塔上那位卜掌国运的国师青穹道君。也有即能妙手回春、也能一毒灭全城的药师。

    如果凝辛夷此前没看错,与程祈年同来的那名剑师,应是医剑双修。因为他起剑划过鼓妖的眼瞳时,剑刃应是淬了抑制伤口愈合的剧毒。在靠近鼓妖的时候,她在那些难忍的恶臭脓血之中,闻见了草药与毒的味道。

    除却所有这些之外,还有一个最为神秘的分支,是为鬼咒。

    鬼咒师以眼瞳为媒介,沟通阴阳,可上请神祇,下驱妖鬼。

    是为拘神遣妖。

    直白地说,鬼咒师可以短暂地将神祇与妖鬼的力量借为己用。具体能借来谁的力量,则取决于鬼咒师自己本身的三清之气和沟通阴阳的能力。

    但捉妖师说到底依然未曾超脱于凡俗,若是承载太多次神鬼的力量,轻则易失明失语,重则失魂,即被神鬼反过来侵蚀神魂,丧失灵智,坠入不复之地。

    曾经还有过鬼咒师在失魂后,彻底失去了对自己身躯的控制权,引得妖鬼以他为媒介,险些破开从极之渊的封印大阵,铸成大祸。

    因而鬼咒一道,一面象征着绝对的力量,另一面,也是为人所忌惮的禁术。

    譬如凝辛夷方才使用的瞳术。

    生死都悬于她的瞬息眨眼和一念之间,此般道术,实在实在太过霸道,怎么能不让所有其他捉妖师都感到恐惧。

    凝辛夷走了两步,深吸了一口气,抬手扶住了身侧的一根带了裂纹的门柱。

    在这种时候用出生杀本始,对她如今的境界来说,也有点勉强。

    否则她也不必用兜帽遮掩住眼瞳。

    因为方才那一击之后,她尚且还没能将瞳术彻底熄灭,此刻若是见人,极易误伤。

    还好此刻白沙堤大半村民都在焦急抢修自家的房屋,夜色也尚沉,她一袭纯黑衣袍,想要躲开人群,并不多么难。

    她稍微平复喉头的腥甜,意识便要沉入捏碎的记忆光核之中。

    一声惊惧的呼救却倏而划破空气。

    “救命——有人吗!!救救我们——!”

    凝辛夷方要涣散的意识重新收拢,短短一声,她已经听出来,这道声音,是阿朝的!

    谢晏兮等人都在白沙堤山的另一边,她方才自鼓妖面前而落,不知不觉,竟然落在了那间旧屋的不远处。

    阿朝的声音已经带了哭腔:“——有人来救救我们吗?!婶婶,你撑住,马上就有人来救你了,你不要闭上眼睛——!!”

    凝辛夷强提一口气,压下有些紊乱的三清之气和神思,腾身而起。

    如此程度的地动山摇,无数木屋砖瓦都摇摇欲坠,碎屑杂乱满地,牲畜未来得及逃出的尸体在慢慢变冷,更多的人则在废墟之中翻找值钱之物。

    凝辛夷已经遥遥看到了阿朝头上发包垂下来的雪绒团子。

    她满脸是泪,正在竭尽全力想要将一根实在比她巨大太多的房梁木柱抬起来,那木柱上还有瓦砾,沉沉地压在一名黄衣妇人身上。

    那妇人受伤颇重,血流不止,一整条腿都被压在木柱下面,眼看就要不行了。

    凝辛夷身形一错,已经落在了阿朝身边。三清之气随着她抬手的动作流转,稳稳托起那根木柱,让她瞬息便将那名妇人从下面拖了出来。

    阿朝脸上泪痕未干,惊喜道:“大姐姐!”

    凝辛夷点头示意,闭了闭眼,将黄衣妇人的生死气息从自己的瞳中驱散,手下已经飞快地止住了她腿周的几处大穴。

    血流的速度放缓。

    凝辛夷问道:“有干净的布吗?”

    阿朝抹着眼泪,飞快跑去取了。

    凝辛夷只会简单包扎,但显然从黄衣妇人的状态来看,仅仅止血是不够的。

    她想起什么,一手依然托着那妇人,一手将程祈年递给她的那枚传讯烟递给阿朝:“去前面空旷之处,扔到天上。”

    阿朝应了,一溜烟跑了。

    黄衣妇人意识模糊,转醒一瞬,看向凝辛夷:“谢谢这位……”

    凝辛夷比了一个“嘘”的手势:“不必谢我,要谢就谢阿朝,多亏她撑了这么久。救人本就是我应做的。大娘,你坚持住,大夫马上就到,你这条腿应该还能保住。”

    妇人有些怔怔,眼里还有点茫然,看上去竟像是听不懂凝辛夷在讲什么。但很快又一阵剧痛传来,她神色转而怆然,痛极也悲极:“保不保得住,都是……我的命。当初,我就应该和她们一样,跟着阿宇去了,苟延至今,活着……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凝辛夷不善安慰,也不太能听懂黄衣妇人的意思,只简单道:“别这么想,少说话,保存体力。活着总是好的。”

    下一刻,黄衣妇人的眼中却竟然渗出了眼泪,顺着她的眼角滴落在满是尘埃的地上,又有一只焰火扑朔的白烛被风吹来,落在距离她不远的灰尘里,将她的双眸照亮。

    “嘭——”

    传讯烟在空中炸出一朵明黄色的烟花,久久不散。

    程祈年来得很快,阿朝都还没回来,他就已经出现在了凝辛夷的视线里,跟在他身后的还有元勘和满庭。

    “我家公子的猜想果然没错,想来便是有人受伤需要帮忙。”元勘远远便看清了这里的情况:“姑娘你就放心吧,满庭是医修,包在他身上,这趟可算是来对了。”

    满庭内敛话少却沉稳,他告一声“得罪”,将黄衣妇人接手过来的同时,已经给她的嘴里喂了一颗丹丸。

    元勘在旁边打下手,还一边叽叽咕咕和黄衣妇人说话,显然是想要她打起精神来。

    两人配合极好,不过片刻,便已经将黄衣妇人的伤处清创完毕。

    既然有医修接手,凝辛夷也不再多留,她起身的瞬间还有点头晕目眩,属于鼓妖的记忆碎屑还散布在她的灵识中,凝辛夷下意识便向着屋子里走去,想要找个角落歇息消化一番。

    元勘的声音开始变得有点遥远。

    “……这不是我们第一来白沙堤啦。上次来的时候也是阿朝带的路,阿朝可真是个懂事的好孩子。诶,说起来,阿朝呢?刚才还看到她在路口,怎么还没过来?”

    那屋子塌了一半,还有一半摇摇欲坠,凝辛夷顾不上那么多,扶着开裂的墙壁,转了进去。

    但她还没来得及长长吐出一口气,便倏而顿住了脚步。

    她滞了片刻,有点不可置信地后退半步,再慢慢转头。

    墙上歪歪斜斜挂着一面镜子。

    镜面已经碎了,但每一片裂开的碎片里,都有些模糊地倒映出了一遍她的面容。

    一宿激战,她脸色多少有些苍白,微弱的光落在她的脸上,照亮了她的眼瞳。

    ……和她眼瞳里还未彻底散去的黑白之气。

    是的,直至此刻,她动用了鬼咒瞳术·生杀本始的眼瞳,才快要恢复澄明。

    换句话说。

    方才她在见到阿朝的时候,生杀本始的瞳术还没有彻底熄灭!

    是了,她一开始,还将那妇人的生死气息从眼瞳中驱散过。

    可她在看到黄衣妇人之前,先看到的,分明是阿朝!

    然而直到此刻,她才意识到,她根本没有从阿朝身上看到任何黑白生死之色!

    凝辛夷不由得悚然。

    生杀本始无效的情况,有且只有两种。

    一种是对方的境界高绝,超出她太多,她自然无法追溯到对方的任何气息。

    另一种……

    对死物无效。

    凝辛夷眼瞳微缩。

    几乎是同一时间,她听到歪斜的屋外,黄衣妇人的声音带着些轻颤地响起。

    “什么阿朝?你们在说哪个阿朝?”她迟疑张望,环顾一圈,有些瑟缩,却到底还是道:“……阿朝她,不是和我的阿宇他们一起,已经死了吗?”

    第

    12

    章

    屋里屋外,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片刻,元勘的声音轻飘飘响起:“……大娘,你说谁死了?”

    满庭的几味丹丸下去,黄衣妇人的脸色已经好了许多,虽然依然憔悴狼狈,痛感却到底不如之前那么强烈,也有力气说更多的话。

    她强撑着自己坐直身体,抚着自己的断腿,喘了几口气。

    稍远处有轻快的脚步声传来,阿朝头上的雪绒团在半空划过摇摆的弧度,原是方才去放出传讯烟的小女孩子终于跑了回来。

    她神情明快,姿容鲜活,像是沉夜里唯一的亮色。

    黄衣妇人的声音也在此刻惊疑不定响起:“从方才开始,你们就在说阿朝,阿朝那孩子……那孩子……”

    说到这里,她的眼中重新蓄满了泪水,显然是回忆起了太过悲恸的过往,呜咽不成声:“死了,全都死了……一个都没留下……”

    元勘和满庭对视一眼,都流露出了不解之色。

    她悲泣不止,不等元勘再问,倏而却又想起什么,猛地抬起头,看向身边的几人,眼中迸出了浓烈的警惕之色,竟是不顾自己身上重伤,以手为撑,向后退了一大截:“你们是谁?!”

    元勘尽量将神色更柔和,俯低身子,想要试着安抚一番这妇人的情绪。他本就长相清秀,又总是笑眯眯的,从来都很讨人喜欢,尤其是年龄偏大的长辈。

    可黄衣妇人却压根不吃这一套,她的目光逡巡片刻,终于落在了程祈年身上。

    程祈年身上挂了七零八碎的小玩意儿,又是大战一场,染了血渍和灰尘,但黄衣妇人的目光定定片刻,还是认了出来。

    “就是这种衣服……就是穿这种衣服的人!你们和他们是一伙的对不对?”她眼瞳骤缩,满身已经充满了防备之意,惊叫起来:“你不要过来!——你们不要过来!走啊!你们快走!我不想见到你们!啊——!!!”

    程祈年愣在原地。

    阿朝终于奔来,她站在黄衣妇人身后,搀扶住半坐躺在地的妇人,脸上盛满了担忧了焦急:“婶婶,你怎么了?这几位大人不是坏人,他们是来救你的!”

    又看向元勘和满庭:“我婶婶情况如何?严重吗?还有什么我可以帮上忙的吗?”

    黄衣妇人撕心裂肺的惊叫声与女童稚嫩的询问混杂在一起,分明是同时响起,却好似彼此都听不到对方的声音,就像是两个交叠却并不交错的并行时空。

    错乱和奇异的荒诞感浮上所有人的心头。

    向来话多机敏的元勘都有点结巴:“还、还好来得及时,方才的传讯烟是你放的吗?你、你就、就放心吧!这个大哥哥的医术很好的!”

    阿朝乖巧点点头,仰起的小脸上却依然挂满了担忧:“我婶婶她真的没事吗?我就只有她一个亲人了。”

    同时响起来的,是黄衣妇人在一侧形若疯癫的喃喃:“……我什么都没有了,什么的没有了……同归于尽,对,我是要同归于尽的,我是要和你们同归于尽的!”

    元勘和满庭面面相觑,那种怪异的感觉越来越浓。元勘想要再多问黄衣妇人几句,譬如她难道看不见阿朝吗。

    但黄衣妇人根本不愿让他靠近,哪里还能沟通半句。

    程祈年沉默片刻,终于下定决心,要探手去摸阿朝的脉搏。

    一只手却悄然伸出,拦住了他的动作。

    阿朝先一步看到了来人是谁,惊喜道:“漂亮大哥哥!”

    谢晏兮俯身,神色温和,他抬手摸了摸阿朝的头发。从凝辛夷的角度看出去,恰能看到他的掌心有三清之气缭绕,显然是已经听到了方才那些对话。

    他一边这样探阿朝的情况,一边语气耐心地问道:“阿朝,你放才说,婶婶是你唯一的亲人了。我问你,那阿宇呢?”

    阿朝丝毫不觉发生了什么,眨巴眨巴大眼睛:“阿宇?阿宇弟弟是我的表弟呀,大哥哥也想要见见他吗?”

    一道凄厉至极的女声却也在同一时间响了起来。

    黄衣妇人显然也听到了谢晏兮方才的话,哭声更哑:“阿宇?阿宇……阿宇也死了啊!”

    谢晏兮没有再说话,也没有移开抚在阿朝头顶的手,只是静静地看着面前的小女孩。

    阿朝的脸上有了一瞬间的空洞。

    她不解地盯着黄衣妇人,脸色慢慢变得苍白。

    “婶婶,你在说什么?阿朝听不懂。”她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瞳仁漆黑,发包下的雪绒团子凝滞,一动不动:“阿宇弟弟和我,不就在这里吗?”

    随着她的话语,一道小小的身影真的在她身边出现。

    穿着红色小袄的男孩子牵着阿朝的手,不过五六岁的模样,虎头虎脑,眉眼间依稀有黄衣妇人的模样。
← 键盘左<< 上一页给书点赞目录+ 标记书签下一页 >> 键盘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