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他的一只手很随意地搭在腰间纯黑缠金纹的剑柄上,石青色广袖垂落的间隙里,露出一截肤色有些苍白,线条却遒劲有力的腕骨。少年执剑破雾而来,这本应是极赏心悦目的一幕。
——如果不是他手里提着一只被一剑斩断了半截脖颈,死状堪称粗暴的妖尸的话。
他闲散搭在剑柄上的腕骨沾血,石青色广袖外袍染血,斑驳的血渍从他的下衣襟一直蔓延向上,几乎泼了半身,唯独那张脸干干净净,金风玉露,英俊出尘,仿若刚刚下凡的谪仙。
薄雾让他的发梢染了一层朦胧的水色。如此对比鲜明的血色之中,那双过于漂亮的桃花眼里,偏又是一层带着恹恹笑意的散漫。
凝辛夷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的妖尸,轻轻皱眉。
人面狗身无尾,乃是一只彭侯妖。
妖牙如弯月,从已经乌黑的嘴唇里掉出来一半,观其长度,这妖至少也已经是杀过数十人,已经聚灵的妖祟了。
彭侯嗜杀凶残,若是此妖作乱,谢晏兮连夜赶平的妖是这彭侯妖,倒也算是情有可原。
管家慎伯刚刚赶来,就看到了自家公子如此姿态,有些颤巍巍问道:“公子带此物回来是何用意?”
谢晏兮将手中妖尸随手扔在地上,姿容散漫地抖了抖指尖上沾染的血:“此物虽是妖祟,肉身却大补。”
他的嗓音偏低,疏离且淡,许是连夜赶路的缘由,多了压着点儿疲惫的沙哑,却掩不住那一股像是天生带来的漫不经心的味道。
“大、大补,然后呢?”慎伯茫然问道。
“什么然后?公子连夜带着新鲜的妖尸赶回来,还不还快去烧水炖了。”谢晏兮身边的侍从元勘理所当然道。
紫葵倏地睁大了眼,顺着他的意思联想下去,又看向地上那血肉模糊的狗身人脸,再也受不了这刺激,发出了“呕”的一声。
谢晏兮似有所觉,眸光流转,挑眉落来一眼:“谁在那里?”
凝辛夷却已经在同一时间收回目光,转身道:“走吧。”
紫葵还捂着嘴,有点懵:“走?走去哪里?”
凝辛夷摆摆手里的平面图:“当然是去主屋候着,摆足架子,兴师问罪。不然你觉得呢?”
紫葵恍然大悟,深以为然。这些年她跟在凝辛夷身边,别的不说,兴师问罪这事儿,着实是熟练得不能再熟练。她忙不迭地追了上去,又想起什么,压低声音规劝:“三小姐,不然咱们还是忍一忍,毕竟您现在顶着的是大小姐的身份……而且你看这人如此凶残,竟然要烹那妖尸……”
凝辛夷脚步不停:“怎么,这口气,你觉得凝家嫡大小姐就应该生生受了?”
紫葵咬牙:“当然不!”
“那不就得了?”凝辛夷勾了勾唇角:“阿姐脾气虽然极好,却也绝非你所想象那般,否则如何将偌大一个凝氏后宅整治得如此井井有条。”
她眼波流转,似笑非笑:“若说这世上谁最了解她,那个人定然是我,还需要你来教我怎么做?”
紫葵猛地跪俯在地:“是紫葵僭越!求三……”
“嘘。”凝辛夷居高临下看她,竖起一根手指,止住了她的所有话语。
白青色百迭裙边掠过紫葵的视线,凝辛夷的声音轻飘飘从前面传来:“别动不动就跪,倒显得我像是什么严苛刻薄之人。”
紫葵哪敢再说话,从地上爬起来,小心跟在了凝辛夷身后。
那一声“嘘”的意思,是警告,也是不耐烦。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三小姐虽然还是那个三小姐,却好似……和以前有了些细微的区别。
元勘闻言,探了下脖子,却什么都没看到,他转了转眼珠,猜测道:“会不会是那位凝家小姐?”
他边说,边偷看了一眼谢晏兮。后者的神色却没有什么变化,像是对这个名字没什么反应。
但前一日,这位凝家小姐用鎏金缎铺路,令侍从直接开中门的霸道事迹,当夜就已经通过应声虫传到了他家公子耳中,更不用说那些侍女垂眸捧出的那一箱箱碎裂的名贵瓷器。
寥寥几句,便足以可见,这是一个多么不好相与的神都贵女。
“慎伯。”谢晏兮接过元勘递出的丝帕,仔细擦着指间染上的血:“你再将昨日她说过的话,做过的事,给我重复一遍。”
慎伯称是。
这不是多难的事情。
昨日那位凝家大小姐气势太足,掷地有声,别说是他,此刻从扶风郡街头随便拉一个人,恐怕都能将她那段话复述得七七八八。
只是慎伯的复述里,多了一点细节。
听到凝辛夷说,要给大门上的玄武辅首多刷两层瑞金的时候,谢晏兮脚步微顿,倏而回头看了一眼。
红铜大门带着岁月的斑驳和厚重,穿透逐渐稀薄的晨雾,在四十九丈外静静伫立。
那两只斑驳的辅首,却已经重新熠熠生辉。
元勘还在一旁啧啧感慨:“照这样,府里有再多的宝贝,怕是也不够她摔的。公子这哪里是娶什么高门贵女,明明是迎回来了一尊祖宗,得好好儿供着才是。”
谢晏兮收回目光,一脚踏过方才凝辛夷停留过的角门门槛。
“你方才说,她现下住在栖雾院?”
他脚步一转。
元勘听懂了他的意思,愣了愣:“公子这是要……先去那边?”
不是说受不了这一身血腥味道,要先去沐浴更衣补觉吗?
谢晏兮的声音依然淡淡,不辨喜怒:“都说是祖宗了,不得先去上炷香?”
第
3
章
说兴师问罪,自然要摆足架势。
这事儿都不用凝辛夷多做吩咐,紫葵实在熟悉得很。待得有脚步声隐隐传来时,栖雾院上下的十八名侍女和三十六名侍从都已经各司其位,静默望向院门口的目光,多少都带了不善。
凝辛夷端着一杯茶。
主屋里点着从神都带来的白檀木香,正适合冷秋。
茶是龙溪不夜侯,加了薄荷。
凝辛夷只喝这一味茶,她睡眠不佳,几乎全靠这茶提神醒脑。
沸水第一次冲入建盏时,院门口终于响起了脚步声。
与她之前在中门甬道听见的一样,一道从容沉稳,一道冒失但轻盈,还有一道落脚很重,想来是布衣之下还着了甲。
谢晏兮之前那件外袍实在有些渗人,他在来的路上换了件空青色对鹿纹外袍,遮掩几分血色,只是踏入栖雾院的时候,深衣的衣摆在走动间到底露出了一抹触目惊心。
合院之内,一时之间,只有流觞曲水与这三道脚步声。
行至主屋门前,两名侍女一左一右拦住了一行人的脚步。
“请公子卸剑。”紫葵姿态恭谨,声音却强硬:“剑乃大煞之物,切不可带入主屋,冲撞了我家小姐。”
元勘一愣:“诶我说,这是哪里的规矩?我寻思我没进错门回错府吧?怎么如今这谢府是彻底姓凝了吗?”
紫葵仿若未闻:“卸剑后,请公子一人入内。”
元勘倒吸一口冷气:“你家小姐怎地如此霸道?”
他还想再说什么,谢晏兮却已经竖起一只手,止住了他后面的话。
然后扬声。
“凝小姐,非是我不肯,实是这剑我已经养了三年,一刻也未离身过。若是此刻卸剑,恐怕便要功亏一篑。”
他边说,边掀起眼皮看向并未合拢的门内。
一面十二扇山水刺绣屏风一字摆开,只隐隐绰绰勾勒出一道纤细的身影,并看不真切。
少顷。
一道曼妙女声响起:“既如此,自然不好再为难大公子。只是刀剑无眼,还请大公子千万小心。”
这样轻灵婉转的嗓音,让聒噪的元勘都失神一瞬,讷讷闭了嘴。
“大公子,请进。”
阖府上下皆唤他一声公子,世人提及,也只称谢公子,毕竟如今扶风谢氏,也只剩他这一点血脉。
唯独屏风后的这人,偏生要称他一声大公子。
谢晏兮微微挑眉,提步。
转过屏风,入眼是一张楠木茶案。
少女梳着灵蛇髻,斜插一只金色步摇,垂首抬腕,衣袖滑下一截,露出一截皓白手臂和小半个线条漂亮的下巴,正在亲自点茶。
脚步声渐近,她动作也未停。
谢晏兮径直坐在了她对面。
一时间,满屋只剩下了茶筅与建盏碰撞时的沙沙声。
沫浡乍现,凝辛夷的手极稳,茶沫均匀细密,如松雪浮水。
及她停手,那只乌金釉玉毫盏却被她自己举起,浅浅抿了一口。
谢晏兮将要抬起的腕骨一僵。
凝辛夷将他的动作看得明白,不禁一笑:“以我凝府礼数,本应亲手烹茶,以茶待客,然实而我才是客。更何况,大公子身上的血腥味也实在太浓了些,我这龙溪不夜侯虽不值钱,但若是染了血味,也恐难入口。”
她嗓音柔美,这话说来自带一股婉转。
但话中的意思,却分明是在夹枪带棒地诘问谢晏兮前一日的怠慢和此刻的姿容失礼!
茶盏落桌,发出一声清脆,谢晏兮的目光也终于落在了凝辛夷那张芙蓉面上。
金色步摇坠下镶着红宝石的流苏,流苏微摆,宝石流光溢彩,却又哪里及那双明亮潋滟如秋水的杏眼,少女桃腮樱唇,柳叶眉弯弯,似笑非笑向他看来,神色倨傲,眸光却分明清澈。
四目相对,看清面前人容貌的那一刹,谢晏兮的眼瞳倏而一顿。
竟是片刻怔忡。
这些年来,对着凝辛夷这张脸痴痴注视的男子实在太多,扰得她在神都外出时不得不以帷帽遮面,烦不胜烦。
她对目光实在敏感。
凝辛夷强忍住心中骤然而起的不耐,微微侧头避开这样的视线,心道没想到有着这样一张谪仙般面孔的人原来也与那些凡夫俗子无异,她暗自冷笑,对谢晏兮稍提起的那点儿兴趣彻底熄灭。
但她表面却不显,只扬声。
“大公子?”
直至凝辛夷出言,谢晏兮才恍然觉得,自己看的时间似乎过长了一些。
他不动声色收了那份怔忡,目光却依然在凝辛夷脸上,只是他眼瞳色浅,姿态又松散,纵那张脸冷清出尘,依然显得这份注视轻佻了些。
“凝小姐入谢府,是依那一纸婚约来做主人的,怎能自称为客。”谢晏兮缓声道:“昨日是我失约,今日回府,第一件事便是来赔罪道歉。若是半途还要去沐浴焚香更衣,免不得让凝小姐好等一番。”
言罢,他抬手振袖,认真一礼:“此事无可辩解,是我之过。”
凝辛夷一哂,心道你第一件事难道不是让慎伯去大锅煮彭侯吗,真是满口胡言。
她腹诽几句,问:“大公子如何笃定,我是专门在这里等你的?”
谢晏兮道:“还要多谢凝小姐给中门辅首玄武上多刷的几层瑞金。”
凝辛夷终于重新抬眼。
刷那几层瑞金,自然不是无的放矢。
凡世家府邸,都有护府大阵。纵谢府沉寂三年,满门溘然,这阵也还在,否则恐怕谢府中的所有东西早就被搬空了。
阵有破阵之眼,藏阵眼的方法各有千秋。而阵眼的方位,乃是每一个世家最隐秘之事。
谢府的阵眼,便是中门那对玄武辅首。
凝辛夷此举,其实是在告知谢晏兮,她也知道。
她露出一个无害的笑容:“出嫁之前,家父将此事告知,毕竟大婚后,我便要与谢府荣辱一体,刷金只是为了转移大家对辅首的注意点,还望大公子不要介意我的冒昧之举。”
越是明晃晃的存在,越是大隐隐于市,那一对玄武辅首越亮,所有人注意到的,便也只有上面那几层艳俗张扬的金,绝不会深思这辅首真正的所用。
谢晏兮恍然大悟:“原是如此。”
“不然还能如何呢?”凝辛夷眸光微动。
“看来,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谢晏兮道:“我原以为,凝小姐是想要以此举来提醒我早日来此向你赔罪,否则后果自负。”
“无妨。”凝辛夷轻笑一声:“毕竟我也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过,以为大公子表面想要与我凝氏缔结良缘,实则对这桩婚事并无兴趣,因而才故意借口平妖之事,让我在谢府门口难堪。”
谢晏兮:“……”
屋里陷入一片奇异的安静。
她藏辅首的真正作用是真。
以此来隐秘胁迫谢晏兮,也是真。
至于谢晏兮。
他此刻来赔罪是真。
前一日刻意逃避,也是真。
两人目光微妙交错一瞬,又都若无其事地移开。
少顷,谢晏兮才开口:“今日前来,除却致歉,还有一事。”
凝辛夷知道他要说什么:“婚期?”
“正是。”谢晏兮颔首:“耽误了昨日,只能另择吉日。本应上请长辈来卜吉日,但谢氏如此,如今也无人可问。幸好我卜之一术,我谢氏代代相传,若是凝小姐不介意,便由我来。”
“倒是没什么介意的。”凝辛夷抬手:“大公子,请。”
只见谢晏兮手指一晃,取了一根巫草出来,又摊开一张黄纸,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根符笔。
“凝小姐可会磨朱砂?”
凝辛夷被他这一连串动作弄得有些目瞪口呆。
她的“请”,是请谢晏兮去做卜卦之前的一应准备,哪想到他竟然打算就这样开卜!
凝辛夷欲言又止:“会是会。只是……我知谢氏善卜,但每一卦之前,不应该先沐浴净身,再问上天意吗?”
“都是形式罢了,起卦一事,心诚则灵。”谢晏兮显然不甚在意,用一根手指向茶案对面推过朱砂:“有劳。”
凝辛夷:“……”
哪有半分推辞的余地。
朱砂晕化开来,再在凝辛夷的手下变得均匀。
符笔在朱砂中饱沾,红字落在黄纸上,洋洋洒洒写了好一会儿。
凝辛夷心想什么符这么复杂,忍不住探头看了一眼。
字是铁画银钩,取势险峻,自成一脉风格,极是赏心悦目。
只是观那内容,哪里是什么符箓,明明就是一串日期。
正是从今日往后数的一段时日。
写到差不多的时候,谢晏兮手上有三清之气一过,那根巫草像是通了灵智般弯下腰,指向了一个日子。
“看来下一个诸事皆宜的大吉之日,便在七日后。”谢晏兮抬了抬手指,那根巫草瞬息便被他指尖燃起的灵火吞噬殆尽:“不如便将完婚的日子定在这一天,凝小姐意下如何?”
凝辛夷:“……”
不是,这占卜的过程也太随便了点吧!!
凝辛夷将谢晏兮的动作看得真切。
占卜过的巫草不能再用,寻常卜师通常都会将用过的巫草再另外收入一个容器,每隔一段时间集中点灵火来焚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