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萧窈猝不及防呛了茶水,咳几?声,脸颊立时就红了。陆氏端详着她的?反应:“你?应当一早就知道他是怎么个性?子,寡言少语,独断专行?,自己拿定主意?的?事情便怎么都听不进旁人的?劝告,执拗得很”
陆氏只?崔循这么一个独子,眼下却毫不顾惜,快要将他贬得一无是处。
萧窈听出她的?用意?,摇摇头:“此事倒不能全怪在他身上,我亦有做得不妥之处。”
“夫妻之间哪有从?不红脸的??慢慢磨合就是。”陆氏叮嘱道,“若他当真叫你?受了委屈,不必藏在心里,只?管来告诉我。”
萧窈心下叹了口气,面?上不动声色,只?应了声“好”。
她不愿闷在家?中无所?事事,便递了帖子过去,邀班漪同去学宫。
班漪那里的?消息总是格外灵通,从?后宅女眷的?闲闻轶事,到朝堂之上种种,几?乎有问必答。
同她在一处煮茶闲谈,再合适不过。
“谢潮生近来忙得厉害,分身乏术,学宫这边的?事宜也?都顾不得了。”班漪落了一子,感慨道,“偌大一个谢氏,纷繁复杂,倒也?难为?他。”
萧窈指尖粒白玉棋子,游移不定。
闻言,徐徐道:“他近来应是在为?宿卫军的?归属一事斡旋?”
与崔循吵过后,萧窈情知宿卫军之事上自己难以如愿,一度歇了心思。却不妨谢昭横插一手,硬生生搅乱了崔循的?安排。
而今朝中为?此争执不下,重光帝也?并不着急,只?由着他们?较量。
班漪品着她的?语气,不由笑道:“我原还想着,你?会否因?此嫌谢潮生多事?眼下看起来,倒是小人之心了。”
任谁来看,恐怕都以为?萧窈会站在崔循那边,毕竟她如今是崔氏妇,顺从?夫婿的?意?愿才是情理之中。
萧窈道:“那师姐的?确想岔了。”
宿卫军若真落到陆氏手中,只?怕朝中再没什么人能同这两家?相争,哪怕崔循是重光帝名义上的?女婿,他也?不愿看到这种结果。
倒并非疑心崔循有不臣之心,只?是于?帝王而言,朝臣之间相互辖制,分庭抗礼,才是最为?稳妥的?情况。
萧窈也?清楚这个道理。
更何况才吵过,断然不可能为?此专程找到重光帝面?前,叫他偏袒崔循。
萧窈面?不改色落了一子。思及陆氏,倒是想起一人来,向班漪道:“早前往陆家?去时,我曾见了那位二舅父。”
论及辈分,陆简是崔循的?舅父,自然也?是她的?。
萧窈顿了顿,语气中难掩好奇:“师姐可知道,他腿上的?伤因?何而来?”
无论陆氏还是崔循,都对这伤讳莫如深,她并没强行?刨根究底,只?是每每思及却止不住好奇。
班漪在杯中添了滚烫的?茶水,思忖片刻,开口道:“你?来问我,倒真是问对人。若不然,恐怕陆氏有些自家?人都未必得上来,更别旁人了。”
萧窈捧场道:“我就知道,师姐无所?不知。”
班漪虚点她一下,笑了声,随后却又叹了口气:“这是许多年前的?旧事了。陆简其人雅好音律,少年时最爱收集古琴,大把银钱都耗在这上头。”
萧窈回想那位坐在木屑之中斫琴的?男子,又想了想幽篁居中那些个古琴,点了点头。
“若单单重金买琴,倒也?算不得什么,只?是这世上并非人人都爱重金银俗物,总有不愿割爱的?人家?。”班漪犹豫片刻,这才又道,“偏他那时年轻气盛,顺风顺水惯了,半逼半迫强夺了一张琴”
班漪也?不曾将话得太过直白,但“强夺”二字,足以证明行?事并不光彩。
萧窈眼皮跳了下,欲言又止。
她早就了解士族子弟一贯行?事作风,只?是先前见陆简风度翩翩,又是崔循罕见亲近的?长辈,便先入为?主以为?应是个端方持重的?君子。
以致听了班漪的?讲述,心中的?滋味顿时难以言喻。
班漪见她这般,便就此打住。
哪知萧窈落了几?子后,旧事重提道:“陆简的?腿伤,便是遭人报复留下的?吗?”
班漪道:“正是。”
到这里,萧窈的?疑惑已?经有了解释,可她却偏偏又问:“那户人家?,后来怎样了?”
班漪忽而有些后悔同萧窈讲这桩旧事,犹疑片刻,含糊道:“我亦是从?旁人那里得知此事,至于?后来如何算不得了解,也?不好多言。”
这是个善意?的?谎言。
可有些事情,原本并不一定需要回答。
陆简是陆家?嫡子,又是老夫人格外疼爱的?小儿子,他被?人伤得落了残疾,陆家?难道会坐视不理?
想也?知道绝不可能。
班漪同她对视了眼,劝道:“是许多年前的?旧事了。多思无益,听过也?就罢了,不必放在心上。”
萧窈垂眼道:“我明白。”
她没了刨根究底的?劲头。毕竟就算问清了又如何,难不成要为?了那么些年前一桩旧事过不去?
更何况,这与崔循并没什么干系。
他那时只?怕还被?崔翁带在身边,打着磨性?子的?名头垂钓、念书,过着日复一日的?无趣生活。
她一年到头见陆简的?机会屈指可数,纵是心中别扭,忍忍也?就过了。
萧窈看着纵横棋盘上黑白分明的?棋子,意?识到自己并不如想象中的?那般公正无私。只?要不是踩了底线的?事,也?学会了大被?一遮,难得糊涂。
虽已?做出抉择,但兴致到底不如先前那般好。
她本就不擅棋,又心不在焉,最后毫不意?外地被?班漪杀了个片甲不留。看着棋盘上的?惨状,幽幽叹了口气:“下回对弈,得再多让我两子才行?。”
“好、好,”班漪连声应下,边一道分拣棋子边打趣道,“你?若认真想学棋,回去后叫长公子教你?一段时日,必能突飞猛进。”
萧窈抬手蹭了蹭鼻尖:“我这点三脚猫的?功夫,倒用不着劳动他。”
适逢尧祭酒身旁侍奉的?书童来请班漪,萧窈顺势起身:“可巧,我也?要去藏书楼一趟,晚些时候咱们?再会。”
萧窈这次来学宫,
原就想着要见管越溪一面。
早前为取信王俭,诓骗他领兵出湘州,萧窈曾令晏游掉包了王公遣人送往湘州的家书,
将其中“按兵不动,
观荆州动向行事”之意,换成了“京都动荡,速领兵前来,占先机稳定大局”。
那封字迹与?王公几乎一般无二的信,便是由管越溪亲手所?写。
萧窈将所?有王公亲笔所?书的奏疏搜罗起来,交给管越溪,
既要他仿字迹,也要他揣摩遣词造句的习惯,
力求微末之处不露破绽。
就后来种种来看,
管越溪的确做到了她的要求。
若无这封紧要的书信佐证,单靠方士言语,
不见得能令王俭那般轻举妄动,彻底踩入圈套之中。
如今王家事了,尘埃落定,自然是该亲自走这一趟。
藏书楼窗明几净,
开阔宽敞,哪怕已经放了炭盆,在这寂寥的冬日依旧抵不得严寒。
正?因此,
这时节来此的学子总是格外少些。
萧窈已有许久未曾踏足此处,甫一进门,
望见仍在老位置上抄书的管越溪,
倒是油然而生一种熟悉感。
管越溪初时并没?意识到她的到来。
直至萧窈站在他书案前,余光瞥见绣着竹纹的锦制衣裙,
慌忙抬眼看去。
萧窈见他神?色错愕,不由得笑道:“怪我不请自来,倒吓着你了。”
错愕褪去,管越溪看起来仍显局促,摇头道:“是小人未能及时察觉”
萧窈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这般紧张:“我此次过来,是要谢你那封书信,四?两拨千斤,省去许多麻烦。”
“能为您效劳,是小人的幸事。”
萧窈被他一口?一个的“小人”念得不自在,随手拿起案上的书册翻看:“原就是我欠你。可?有什么想要的?待到明岁,我保你出仕如何?”
昔日自阳羡归来时,她曾送过管越溪一套文房四?宝,虽算不上十分名贵,但也非寻常人家能有的。
那时是想着,他这样的人总有入朝为官的一日。
届时必能用?得上。
可?偏偏去岁那场学宫考教被崔循横插一手,抽去管越溪的试卷,致使?他从一开始就失了公平相较的机会。
萧窈甚至一直不曾寻到合适的时机将内里缘由告知于他,一来二去,蹉跎至今,心?中总觉亏欠。
来此之前,萧窈反复衡量过,此时给管越溪个不大不小的官职算不得难事。至于将来能走到哪一步,便是他自己的造化。
她原以?为,这应当是管越溪最为期盼之事,却不想竟从他脸上窥见了犹豫之色。
萧窈愣了愣,惊讶之余又不免好奇,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问:“那你想要什么?只要想得出来,只要我能做到,想方设法也会帮你实现。”
她知道管越溪并非那等?贪得无厌的人,故而并不怕他狮子大开口?,大方地给了他允诺。
管越溪也不知是想了些什么,沉默片刻,释然笑道:“小人素日得公主照拂良多,已是感激不尽,并不奢求其他。”
若旁人这般,萧窈兴许还得掂量一下是否欲迎还拒,但管越溪从来心?口?如一,并不需要多加试探。
稍一犹豫,只道:“你若何时改了主意,知会我就是。”
管越溪恭谨道:“多谢。”
萧窈又在藏书楼逛了圈,借了两册书才离开。
行经梅林时,瞥见墙角那树早梅竟已开了花苞,在一众苍黑遒劲的枝干中显得生机勃勃,不由得为之驻足。
萧窈在那梅树旁犹豫好一会儿,暗暗道了句“对不住”,动手折了细枝红梅下来。
借来的书交给青禾,而那一小枝红梅,则被她拢在袖中。
及至回到家中时,衣袖上仿佛已经浸染上浅淡的梅香。
青禾见她并未如先前那般径直回卧房,而是往书房的方向去,“咦”了声,随后又掩唇笑起来。
柏月立时上前相迎,殷勤道:“里头才摆了食案,夫人可?要一同用?饭?”
萧窈正?犹豫着,柏月已经乖觉地叫人添一副碗筷。
崔循这几日半句都没?问萧窈的境况,山房洒扫的仆役暗暗揣度,这是长?公子厌弃夫人的前兆。
但柏月还是笃定,自己这安排并不会受罚。
他能在崔循身边伺候这么多年,便是惯会审时度势。
萧窈哭笑不得地瞥他一眼,缓步踏入书房。
书房中的陈设换了些,炉中燃着的香料仿佛也有所?不同,令她不自觉地皱了皱眉。
崔循坐于分毫未动的食案前,幽深的眼眸映着她的身影,波澜不惊。
萧窈停住脚步:“母亲今晨问我,可?是与你起了争执?她近来身体稍有起色,还是不要令她担忧为好。”
听罢她的来意,崔循神?情寡淡道:“我会同母亲解释清楚。”
说是解释,实则也只能是编个借口敷衍过去。
这些年无论遇着怎样的麻烦,崔循从不会向母亲提及,更何况与?萧窈之间的事情是笔糊涂账,原也说不清楚。
说话间,仆役已经送了碗碟食箸进来。
萧窈稍一犹豫,还是秉持着“来都来了”的心?态落了座。
崔循受礼仪教导,讲究的是“食不言、寝不语”,用?饭时大都不置一词。萧窈则不同,总要断断续续说些闲话,才能更好下饭。
从前大都是萧窈负责讲自己今日经历,或是趣事,或是抱怨些麻烦。崔循则负责听,偶尔应和一句。
而今相对而坐,萧窈专心?致志地低头吃饭,房中便再?无人声。
最后还是崔循没?话找话道:“今日是去了何处?”
他虽不曾问过萧窈的行踪,但傍晚归来,听着四?下寂静无声,便知她八成是出门未归。而今再?一看衣着装扮,便能断定。
“学宫。”萧窈下意识脱口?而出,咬了咬唇,慢吞吞道,“我约了班师姐煮茶叙旧,又陪她下了盘棋输的很惨。”
崔循眼中有些许笑意掠过。
只是还没?来得及开口?,萧窈已话锋陡转:“晚些时候,还去见了管越溪。”
那点微薄的笑意便不见了,如湖面转瞬即逝的涟漪。
萧窈觉察到崔循态度的转变,却并未因此闭嘴不言,认真道:“年末任职考教时,我欲令管越溪入朝为官。”
谢昭曾有意无意同她暗示过,崔循对管越溪心?怀芥蒂,甚至有意弹压,不肯容他出仕。
萧窈那时多有顾忌,不便直接问到崔循这里,只得暂且搁置。
而今有意扶持管越溪,自然得先来问个清楚。
若再?被崔循摆一道,搅黄安排,两人之间本就岌岌可?危的关系雪上加霜,恐怕就不止是吵架了。
“你若想要扶持寒门子弟,我并无异议,可?管越溪不成,”崔循淡淡道,“换个人选吧。”
萧窈的心?沉了下去。
“为何?”她对此百思不得其解,胡思乱想一番,厚颜问道:“总不会是因为我对他青眼有加,因而不满?”
这话问出来,萧窈自己都觉着是在胡言乱语。
崔循却道:“你这样想,也没?什么不妥。”
“少糊弄我。”
崔循从前常拿这句话训她,萧窈学了一句,却只觉这话从自己口?中说出来实在没?什么气质。
便瞪了他一眼,又问道:“若我非要如此不可?呢?”
崔循垂了眼睫,掩去眸中情绪:“那你恐怕会白费功夫。”
时至今日,萧窈力所?能及的事情远比初到建邺时宽泛,前车之鉴摆在那里,任谁也不敢如王滢昔日那般待她。
可?她却又的确拗不过崔循。
只要崔循铁了心?不肯松口?,她便是再?怎么费尽心?思,也徒劳无功。
在来此之前,萧窈曾反复告诫过自己,不要再?同崔循争吵。可?眼下对着他态度,还能不动气的,恐怕只有圣人了。
她冷笑了声,抽出袖中那枝小心?翼翼收拢的梅花,摔在崔循身前。
红梅落于素衣之上,艳丽灼目。
崔循愣了一瞬,随即抬眼看向萧窈。
萧窈已拂袖离去。
折这枝梅花时,她其实有缓和关系的打算。
陆氏苦口?婆心?同她说的那些话,并没?悉数化作耳旁风,多多少少总是听进去几句;至于宿卫军一事,看在崔循从前帮了她许多的份上,咬咬牙也就揭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