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却也情愿王家接走这个烫手山芋,由着她们灌了安眠的汤药,将人带走。
王旖是王家小辈中头一个女郎,纵不如后?来的四?娘子那般养在身?侧,可对于这个孙女,老夫人也并非毫无情分。
哪怕怨她不争气,颜面扫地,但真见着她魂不守舍的憔悴模样,却也不免心疼。
药效褪去后?,王旖睁眼,未在床帐上见着熟悉的符箓,不免惊慌失措。文香连忙上前喂了她一粒丹药,低声安抚道?:“娘子莫怕。老夫人接了咱们回来,再没什么东西能害你”
王旖怔了怔,循着文香指点的方向看去,这才见着一旁坐着的祖母。
她这些年?横行跋扈,便是总以为?,无论惹出怎样的祸事,家中都会为?自己撑腰,没有?摆不平的祸端。当下倒像是见着救星一样,也顾不得什么礼数,便要赤足下床。
“按下她。”老夫人硬起心肠吩咐仆妇,责问道?,“你到如今这年?纪,心中也该有?些成?算,如何?能落得这般地步?”
王旖未曾受过祖母这样声色俱厉的斥责,加之吃了丹药脑子浑噩,当即愣在那里,六神无主。
王老夫人闭了闭眼,扫了眼搀扶着她的文香:“还要我亲自问你不成??”
文香情知躲不过,只好跪倒在地,膝盖磕在坚实的木板上,却半声痛呼都没敢出。深深地埋着头,请罪道?:“奴婢并非有?意欺瞒,只是、只是”
只是这件事,要如何?说起呢?
文香几乎要将下唇咬出血,最后?将心一横,颤声道?:“娘子那夜在园中撞邪,总以为?,是萧容阴魂不散,缠上她与小郎,故而才会这般失态。”
“萧容?”老夫人重复着这个名字,念了两回,才想起来这是重光帝那个早死的长女。她心中一沉,搭在小几上的手不由得攥紧,面上却未曾表露,只冷声催促,“继续说。”
一旦开口,剩下的便没那么难了。
文香回忆起那桩陈年?旧事,原还有?借机帮自家娘子开脱的念头,但晃了晃神,想起仓皇所?见的鬼火与白影,还是一五一十讲了。
此?事说起来并不复杂。无非是年?轻气盛的女郎眼见中意的郎君移情别恋,嫉妒心作祟,归咎于对方蓄意引诱,在危急关头使了个绊子。
于王旖而言,只是轻飘飘一句话。
自有?表兄鞍前马后?去办,自己手上连一滴血都不会沾,干干净净的,从头到尾知情者寥寥无几。
而于萧容,则是万劫不复。
若非此?次小郎撞邪梦魇,文香根本不会再回想此?事,更不会匍匐在此?,承受老夫人的怒火。
“你”王老夫人苍老的手青筋迸起,饶是这辈子什么事都见过了,此?时却依旧震惊到失语,只觉荒谬。
她知晓萧容之死,却不知背后?另有?隐情。
震惊与怒火齐齐涌上心头,一时竟不知该从何?骂起。
身?侧侍奉的仆妇连忙上前,替她抚着心口顺气,看了眼窝在床榻一角的大娘子,止不住叹气道?:“您千万保重身?体,大娘子当初年?少?,也是一时糊涂。”
“她既如此?行事,为?何?不知会家中!”老夫人并不计较萧容之事,只斥责王旖,“若早知底细,当初你父亲又如何?会点头,叫他们那般轻易迎今上入建邺!”
便是再怎么托大,也没有如此行事的道理。
文香脸色煞白,替自家娘子辩解:“今上应当并不知情”
昔年?动乱,各姓士族或多或少?都折了子弟在其中。重光帝得了消息后?,只是叫人收敛尸骨,并没不依不饶讨要说法。
在那之后?,也再无人提过萧容。
王旖自然不会没事找事,将自己那点见不得光的心思告知长辈。
“不知情?”老夫人将种种事宜想过,只觉通体发寒,疑窦丛生。见王旖依旧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起身?上前,抬手甩了她一巴掌。
仆妇们死死抿了嘴,才没惊呼出声。
王旖被打得偏过头去,披散的长发糊了半张脸,满是难以置信。
“可清醒些了?”老夫人垂眼看着她,“不管你在畏畏缩缩怕什么,修养几日,依旧给?我回桓家去,当好你的长房夫人,别再闹出事端惹人耻笑?。”
王旖捂着脸颊,说不出话。
她的确怕极了。既怕那虚无缥缈的缠身?恶鬼,也怕桓维,唯恐他会抓着自己质问,当初是不是害了萧容的性命。
这些年?,哪怕外头都传桓郎夫妻恩爱、琴瑟和鸣,但她自己心中比谁都清楚,究竟如何?。若非生下那一双儿女,得公婆青睐,未必保得住在外的颜面。
“你若自己没个成?算,立不起来,打量着我还能护你们一辈子不成??”老夫人再没往日的雍容,老态毕现,没再理会这个狼狈不堪的孙女,扶着仆妇的手步履缓慢地出了门。
午后?的日光格外刺眼,令人头晕目眩。
老夫人扶了把门框,看着自己皱纹横生、已有?斑痕的手,竟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站了会儿,才长长吐了口浊气:“秋梧,我老了。”
被唤作秋梧的老仆搀扶着她:“是大娘子不懂事,伤了您的心。”
老夫人摇头,叹道?:“是我力不从心。”
无论是这具日渐衰老的身?体,还是盛极之后?的家族,都令她感到深深的疲倦与无力。
盛极必衰是自然之理,未有?亘古不变者。
老仆在王家伺候几十年?,风光无限,却从未从自家主人身?上见过这等颓意。她躬着身?,小心翼翼道?:“您是疑心,有?人蓄意设计,给?大娘子下圈套?”
“是或不是,都不该掉以轻心。”老夫人缓步下了台阶,强打起精神吩咐道?,“送大娘子回去时,多遣些人手,查查那个方士的来路,再叫人试探看看桓家的意思”
老仆一一应下。
仲夏过后?,暑气日益消散,秋日将至。
“王氏将王旖送回去时,添了随侍的健妇日夜巡逻,还有?自家养的医师。”崔循在炉中添了香料,向一旁临字的萧窈道?,“晏统领那位江湖方士朋友,恐怕不宜多留。”
萧窈并没抬眼,只点了点头:“我已知会他,可以将人撤走。”
那点伎俩骗得了一时骗不了一世,能有?如今的效果,她已经心满意足,并没指望“毕其功于一役”。
崔循便不再多言,一手支额,看着她写至最后?一笔。
萧窈撂了笔,抬眼对上崔循平静的视线,莫名有?些心虚。便磨磨蹭蹭地挪到他身?边,偏过头试探道?:“你就?不问,我究竟想做什么吗?”
崔循虚攥着她泛凉的指尖,提醒道?:“你是我教出来的人。”
言下之意,便是说知道?她有?几斤几两,纵使不问也能猜个差不离。
萧窈乍一听?这话有?些不服气,细想了想,却又不得不承认的确如此?。小指勾着崔循,问道?:“那你就?不怕,我将事情给?办砸了?”
“你是我教出来的,故而放心。”崔循补充道?,“便是真有?什么纰漏,也有?我在,所?以不必有?什么顾忌,放心去做就?是。”
崔循从前一直劝她“耐心些”,如今明?知她想对王氏下手,却再不提那些话。
萧窈同他对视了好一会儿,蝶翼似的眼睫轻颤了下:“你知道?了。”
萧窈并不曾向崔循提过长姐罹难原委。
便是乍闻真相?那夜,失态至极,也只是抱了他许久,任是怎么问,都没有?解释自己手上的伤因何?而来。
但崔循还是猜到了。
是了,他这样一个聪明?人,朝夕相?处,又有?什么瞒得过的?萧窈这些时日偶尔会梦魇,醒来时总是窝在崔循怀中,见他并未追问,还当自己睡相?好了不曾嘟囔什么。
而今才知,不过是因她不愿提,崔循便只当不知罢了。
崔循低低应了声,抬手抚过她泛红的眼:“若是难过,哭出来也好。”
萧窈摇了摇头:“我从前哭得够多了,眼泪不值钱,如今便只想看王家败落,看他们哭。”
但她心中的确存了许多话,不知向谁说。
白日入宫见重光帝时,见他头发花白、老态毕现,怕提及长姐来勾起伤心事,累得阿父身?体恶化,便只挑着近来听?的趣事讲了,博他一笑?。
及至回到家中,却又觉心中空空荡荡的。
眼下被崔循这样耐性十足地安抚、诱导着,萧窈想了好一会儿,轻声问道?:“你可曾见过我阿姐?”
“兴许”崔循难得迟疑,片刻后?摇头,“记不得了。”
他虽与桓维年?纪相?仿,性情行事却截然不同,纵使何?时与萧容有?过一面之缘,也未必会放在心上。
“我阿姐是个美人,比我还要好看些,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性情温柔,知书达礼,”萧窈掰着指头数着,认真道?,“天底下再没有?比她好的女郎了。”
她并没想要崔循应和什么,自顾自说起少?时种种,神情满是眷恋。
说着说着,语气渐渐低落:“这天下男子,没一个配得上阿姐的,桓维又算得了什么东西?可偏偏有?人以己度人,以为?谁都稀罕,那样暗害我阿姐”
她恨不得用最恶毒的言辞咒骂王旖,连带着桓维一起。如果不是理智尚存,告诉她桓维还有?用处,只怕早就?劈头盖脸问到他面前了。
“士族没一个好东西,”萧窈骂完,对上崔循无奈的目光,改口道?,“还好你同他们不一样。”
崔循并未因此?欣慰,只问道?:“我与他们有?何?不同?”
萧窈怔了怔:“你是想听?我夸你吗?”
崔循啼笑?皆非,将她从蒲团上抱起身?:“时候不早,该歇息了。”
萧窈熟稔地抬手勾了脖颈,在他怀中寻了个舒适的位置,小声道?:“你这样说话,好像翠微她们”
兴许是将心中的话悉数抖落出来,萧窈终于不再压抑着,甚至有?心思如从前那般同他玩笑?。
崔循不以为?忤,将人稳稳当当放在榻上:“不困吗?”
“我忽而想起来,你仿佛都不曾同我提过从前的事。”萧窈答非所?问。
她那双眼生得极好,眸中映着烛火,看起来亮晶晶的,叫人轻而易举就?能看出其中的好奇与期待。
崔循寡言语,自己很少?追忆旧事,更不会向旁人提及。对上她的目光后?,叹道?:“你应知道?,我是个无趣的人。”
他并不认为?萧窈会想听?那些。
“少?时便如此?吗?”萧窈对此?将信将疑,提醒道?,“前些时日母亲教我下棋,曾提过,说你少?时并不是这样的性子,也常往舅父那里去。”
早前往陆家去时,萧窈被崔循专程领着去见过那位腿脚不便的舅父,陆简。她难得见崔循对哪位长辈这般亲近,十分好奇,便趁着对弈之时,试着问了婆母。
这一问,倒勾起陆氏的回忆,留她用饭,断断续续说了许久。
崔循原不是这么个性子,全赖他那个轻狂任诞的父亲,自己削发出家逍遥自在,倒留他那样年?纪轻轻的少?年?被崔翁要去教养。
生生磨成?了如今的性情。
陆氏曾心疼过,却无可奈何?,一晃眼也这么些年?了。
“那恐怕得是二十年?前的旧事,”崔循并不似其母那般怅然,一笑?置之,抽去她发上的钗环,“母亲还同你说了些什么?”
萧窈想了想,若有?所?思道?:“还提了些舅父的事迹。”
崔循垂了眼。
“母亲说,舅父生平最爱音律,在此?道?上乃是天纵奇才。”萧窈道?,“你的琴便是他所?授。”
在学宫头回听?到崔循抚琴时,萧窈便暗暗赞叹,只是那时正别扭着,并未想起问他师承何?处。
崔循道?:“是。”
“还说那座琴楼原也是舅父的手笔,其中半数古琴皆是由他搜罗而来,只是后?来因一张琴生出事端,伤了腿脚,便不大热衷于此?”萧窈凑近他,眨了眨眼。
陆氏提及此?事时,寥寥几句带过。
萧窈虽疑惑究竟发生何?事,但见崔循仿佛也不大情愿提及,便顺势躺倒在枕上,不再多言。
锦被之下有?灌了热水的汤婆子。
她信期才至,头两日会有?些酸疼,翠微便也总会时时惦记着,备下此?物,以便晚间能够睡得安稳些。
汤婆子上罩着层柔软的毛皮,萧窈拥在怀中,才合了眼酝酿睡意,修长的手落在她小腹上,力道?轻而缓。
萧窈像是被捋顺毛的小兽,舒服些,便贴得离他近了些。
“卿卿,”夜色之中,崔循的声音显得格外低沉,“为?何?不曾有?孕?”
萧窈那点睡意荡然无存。几乎想要立时拨开他的手,勉强按捺下来,磨了磨牙:“这难道?是我的错吗?”
“是我的错。”崔循道?。
萧窈:“”
她不大敢想崔循认下这个错后?,今后?要如何?改正。原本质问的气势立刻弱了下来,放软了声音,磕磕绊绊道?:“这种事情,顺、顺其自然”
认真说起来,她算是喜欢孩童的,像枝枝那样,生得可爱、聪明?伶俐,嘴又甜的小女郎再好不过。
但又觉着眼下并非好时候。
她无法想象自己与崔循的孩子,也没有?办法心无旁骛地迎接一个未知生命的到来。
崔循觉出她的紧张,顿了顿,低声道?:“我明?白。”
秋高气爽。
宿卫军各营循例操练,
只是那位向来饮食起居皆同他们一起、事?必躬亲的统领却破天荒地缺席,并没?露面。
歇息间隙,营卫们大口?喝水,
议论起晏统领的去向。
“今晨一早,
我还见统领来着,”有人?信手抹去额角的汗,想了想,恍然道,“不过那时他已经换了衣裳,像是要出门?。”
“兴许是要回城办事?。”
另有人?揣测:“说不准是圣上召见。”
“不像,
”最初说话那人?摇头,“统领穿的不是朝服,
倒像是”
他想不出什么辞藻来形容,
被催促后,索性直白道:“倒像是媒人?领着相看去的!”
众皆哗然。
晏游身边的亲兵恰巧路过,
听着这话,不轻不重地在他脑后拍了一把:“混说什么!”
那人?缩着脖子?,捂了头,讪讪笑?着。
“统领这年纪,
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是该寻门?亲事?了。”有与亲兵相熟的,
起哄道,“他不似我们这等寒微出身,
年轻有为,
又得圣上器重,便是大家闺秀也娶得!”
细论起来,
真正高门?士族的女郎于晏游而言算得上“高攀”。但军中?之人?敬佩这位身先?士卒,吃得了苦的统领,自然觉着没?他配不上的人?。
亲兵心?中?虽也这么想,但还是板着脸催促:“既歇完了,便回去加紧操练。后日分阵演练,哪方若是输了,可就没?有大肉和赏银了!”
这话捏了命脉,众人?搭肩起身,一哄而散。
边走,却还不忘猜两句晏统领的去处。
晏游并没?入宫面圣,也不曾回都城,甚至就在军营不远,几里外的去处。
他信马由缰,偏过头看向一旁的萧窈:“若有事?,叫人?传一句话过来,我自回城寻你就是。怎么亲自过来了?”
“难得一日清闲。想起前些时日赴宴,偶然听人?提起宿卫军军纪严明,较之先?前大有长进,索性来看看。”萧窈抚摸着红枣马的柔顺的鬃毛,含笑?解释。
她虽未曾入营细看,但一路过来,听过操练时整齐划一、声声震天的呼喝,便能有所体会?。
晏游是个行胜于言的人?。
一直以来,萧窈从未听他提过此处有何?难处。但她接手崔氏族中?庶务还曾一度焦头烂额,想也知道,他初来乍到时何?其不易,又须得耗费多少心?血精力,才?能整顿军纪,树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