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听六安说,这回带的仿佛是他家?四郎,萧霁。”萧窈凝神想了想,“还有年?纪最?小的女郎,枝枝,尚不足五岁。”萧窈听萧棠提过,却?不曾见过。
萧斐垂眼饮了口茶,笑道:“我早些年?曾见过他家?四郎,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你若得空,见见他也好。”
萧窈瞥了眼小几上的绣筐,叹了口气:“改日?吧。”
以她的身份,自是不必如寻常人家?的女郎那般,自己动手绣嫁衣,内司早就安排得宜。
但依从前的惯例,不能一针不动。
哪怕只是绣上一瓣花、一支凰羽,也算是全了好意头。
这可当真是为难她。萧窈从来?没?觉着自己的手这样笨拙过,用来?练习的帕子绣坏好几张,依旧歪歪扭扭的。
傅母未曾苛责半句,还会挑出其中微不可察的进益出来?,夸上两句,倒是令她不得不硬着头皮练下去。
真正?见着这对兄妹,是除夕这日?午后,在御园中。
萧霁是个?剑眉星目的少年?,相貌未曾完全长开,犹带青涩,身量也只比她略高?些许。
萧窈只看了眼,目光就被牵着他衣袖的小女郎所吸引,试着唤了声“枝枝”。
小女郎着粉裙,梳双丫髻,生得软软糯糯、玉雪可爱。并不怕生,松开自家?兄长,向她张开手,软声道:“美人姐姐。”
“枝枝,”萧霁纠正?她,“这是公主”
话音未落,萧窈已经俯身将人抱了起来?,含笑道:“不必见外。如阿棠一样,唤我一声‘阿姐’便是。”
萧霁道了声“是”,又取出一封书信给她:“启程前,棠姐叫我带封信来?。”
萧窈怀中抱着萧枝,令青禾先接了,又问:“你们这是从祈年殿来??”
“今日?入宫,随父亲拜见圣上。”
萧窈猜到,八成是自家?阿父与叔父有正?事商议,便打发了他到御园闲逛。故而也没?去祈年?殿打扰,向萧霁道:“既如此,我带你们四下看看。”
逛了会儿,在湖边亭中歇下时,枝枝的视线被她鬓发上那只轻巧灵动的蝴蝶珠花所吸引,目不转睛地看着。
萧窈随手取下,逗她开心。
“棠姐姐说起过公主姐姐,”枝枝坐在她膝上,抬手比划了下,撒娇道,“枝枝也想要?那样的小雀。”
萧霁适时解释:“枝枝很喜欢棠姐院中养着的那只小雀,时常去看。棠姐曾告诉她,这是昔年?自公主这里得的,她便一直惦记着。”
萧窈迎着她眼巴巴的目光,失笑道:“我表兄那里养着些,等开春令人去问问,若还有,便送一只给你。”
枝枝那双杏眼立时亮了。
萧窈才问了句“饿不饿”,抬眼间,却?发觉崔循不知何时竟也来?了御园。熟悉的身影越来?越近,最?后停在凉亭石阶下。
自行宫一别,至今已有半月。
萧窈轻咳了声,自顾自向萧霁介绍道:“这是崔少卿。”
萧霁尚未来?得及开口,坐在萧窈膝上枝枝却?“啊”了声,恍然道:“是公主姐姐的夫婿!”
说着,甜甜地唤了声:“姐夫。”
萧窈:?
崔循:?!
萧霁忙道:“不得胡言。”
枝枝年?纪小,只记得听大人们提过此事,却?并不知还得等到成亲之后才能顺理成章改口。顿时有些委屈,吸了吸鼻子:“可我从前这样,棠姐夫就会悄悄给我糖。”
萧霁哭笑不得,想要?纠正?她,此情此景却?又实在并不合适,只得暂且按捺下。赔罪道:“舍妹年?幼无知,还望见谅。”
枝枝愈发委屈。
萧窈摸了摸她的鬓发,安慰道:“无妨。”
“童言无忌。”崔循含笑问,“小女郎喜欢怎样的糖?”
枝枝一扫阴霾,亮晶晶的眼看向他:“杏酥糖!”
萧霁扶了扶额,欲言又止,
崔循颔首:“我记下了。”
恰有内侍来?传话,说是祈年?殿议罢,请四公子与女郎移步。萧霁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枝枝依依不舍,直到萧窈承诺晚些时候去找她,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去。
萧窈一回头,对上崔循含笑的视线,抬手摸了摸脸颊,小声道:“你不会当真打算送糖给枝枝吧?”
“不能言而不信。”崔循话说得正?经,却?带着不容忽视的笑意。
萧窈横他一眼,想了想,只得叮嘱道:“若当真要?送,不可送太多。”
若不提醒,她真怕崔循能送去一大箱杏酥糖。
果不其然,崔循问道:“为何?”
“小孩子是不能多吃甜食的,”萧窈舔了舔齿尖,同他解释,“我少时嗜甜,也会缠着阿姐她们要?糖,可若是吃得多了,便会牙疼。纵是请医师来?看,也不见得立时有效,总免不了要?吃一番苦头”
崔循不喜甜食,再者,自少时起自制力就很好,无论在什么?事情上都不会毫无节制,故而未曾有过这样的体验。
他原本对孩童也谈不上喜欢,并不会有人敢浪费他的时间讲起这种微末小事,以至于在萧窈刚提出时,竟没?能反应过来?。
专心致志听她讲完少时“好了伤疤忘了疼”,惹得自家?阿姐生气的往事后,温声道:“我记下了。”
这只是一件小事,崔循的态度却?莫名显得郑重?其事。萧窈不明所以,只干巴巴道:“那就好。”
每逢年节,
各姓士族格外繁忙。
总有赴不?完的筵席,看不?完的热闹,如?鲜花着锦,
烈火烹油。
只是今年别有不?同。
年后没几日,
谢氏长公子过身。哪怕谢氏上下想尽办法,延请名医,不?知废了多少价值千金的珍贵药物,也依旧没能留住谢晗的性?命。
正月里张灯结彩的喜庆装饰悉数撤去,触目所及尽皆缟素。
萧窈与谢晗从?无往来,但?因长公主与谢氏的交情,
随她来此上了柱香,全?了礼数。
今回不?曾见到谢夫人。
说是哀毁过度,
自长子亡故那日,
便一病不?起,这才不?曾露面?。
湿冷的空气中弥漫着香火与纸灰的气息。萧窈抬手蹭了蹭鼻尖,
看向?门外待客的谢昭,只见他身着粗麻孝服,正敛容同前?来吊唁的宾客们说着些什么。
宾客们待他的态度有微妙的不?同,并不?明显,
萧窈却还是立时回过味来。
从?前?谢昭只是个?闲散公子,众人会称赞他的琴技、才学,却也仅限于?此。可从?今往后,
无谢晗的压制与排挤,他便是谢氏这一代中的佼佼者,
前?途无限。
众人对此心照不?宣。
嘴上不?提,
言谈举止却已?经先一步显露出来。
但?萧窈心中也明白,此事并没那么容易。谢氏族中少不?了暗流涌动,
只怕还是得过几年,才能彻底尘埃落定。
同样暗流涌动的,还有王氏。
元日朝会后,赐宴百官。重光帝与王公谈笑间?提及镇守湘州的王俭,大为?称赞,待筵席散去之际,又笑道:“而今京都宿卫军很不?成样子。晏游到底年轻,难以独当一面?,还是须得资历深厚之人,才能练好兵,令朕安心。”
王公觉出不?对,正欲代为?推辞,重光帝却已?令侍中拟旨,召王俭归京。
“圣上此举何意?”王老夫人虽也想念这个?常年驻守在外的小儿子,却并不?至于?为?此昏了头,神色凝重道,“当真是想俭儿来整治宿卫军?”
王公对自己弟弟的斤两?有数,心下冷笑了声,只道:“而今管着宿卫军的小晏统领,是个?有本事的,吸纳流民、严整军纪,较之先前?已?大有起色。”
“既如?此,令叔父回来接手京畿兵马,岂不?正好?”王滢不?大自在地拂过额角刻意剪出的碎发,插嘴道,“我随长姐去荆州就?是。”
王公瞥她一眼,叹了口气。
“你阿父并非为?此烦忧。”王老夫人扯了扯唇角,虽疼爱这个?孙女,眼下却也没功夫同她细细解释。只开门见山问道,“圣上是不?放心我们王氏,还是更甚,想要徐徐图之、开刀放血。”
“我亦拿不?准主意,”王公言简意赅道,“只是无论如?何,五弟还是该留在湘州才是。”
哪怕王俭再怎么不?成器,整日不?问庶务,只知饮酒作乐。可湘州到底有数万兵马,用以威慑,令人不?敢轻举妄动。
若真由他回来,无异于?自断一臂。
王老夫人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垂眼思忖。
“此事旁人劝未必有用,得桓氏同圣上提及,才有分量。”王公顿了顿,问道,“阿旖与存远之间?,是有何龃龉?”
存远,便是桓维的字。
从?前?他们夫妻二人远在荆州,王公并未觉出有何不?对,直至搬回建邺暂住,才渐渐发觉,女儿与女婿之间?并不?似传闻那般伉俪情深。
尤其是在与萧窈那场争端后,王旖颜面?扫地,不?单单是因她那日举止不?妥,更因夫家全?无回护之意。
王公原是随口一问,见自家母亲似是神色有异,追问道:“夫妻之间?自免不?了拌嘴争执,说开就?是。他二人连儿女都有了,何故至此?”
老夫人闭了闭眼,疲倦道:“我心中有数,你自去吧。”
王公见此,只得起身告退。
年节虽过,阳羡长公主却并启程回阳羡,只道:“横竖无事,倒不?如?索性?待你大婚后再走,若不?然回了又来,白白在路上空耗光阴。”
“何况学宫建得极好,我也想再多看看。”
萧窈对此自是万分欣喜。
东阳王一行也留了下来,个?中缘由令人啼笑皆非。因枝枝抱着自家老父亲的腿撒娇:“棠姐姐先前?在这里同公主姐姐看灯,说是像画一样,阿父要走,是不?是不?疼枝枝”
说着说着,都快要抹眼泪了。
东阳王立时没了法子,只好答应,免得一路上都要被小女儿念叨“偏心”。
事情传到萧窈耳中时,她亦是哭笑不?得,随后叫人问过东阳王的意思,上元这日带枝枝去观灯。
“上元夜人多眼杂,”重光帝得知后并未阻拦,只叮嘱,“多带些人手。”
若出门的只萧窈自己,未必会听从?,但?她此次带着枝枝这样年纪小的女郎,怕照看不?及,便带了乳母、侍从?们随行。
满城灯火的场景萧窈去年已?经看过,枝枝却是头回见,目不?暇接。
长街人潮涌动,萧窈便将枝枝抱在怀中,令她能够看得更清楚些。
枝枝抬手圈着她的脖颈,很喜欢公主姐姐身上香香的气息,却又有些迟疑,依依不?舍道:“阿姐若是累了,便叫旁人来抱我吧。”
萧窈的力气是比寻常女郎要大上些,但?这么一路走过来,小臂也开始隐隐泛酸。担忧脱力摔了枝枝,正欲回身将她交给乳母,却只觉怀中一轻。
“当心。”
周遭熙熙攘攘,热闹非凡,萧窈还是立时辨出这道声音,抬眼看向?崔循。
他稍一用力,已?将枝枝接到自己怀中。
枝枝本就?喜欢这个?形貌俊美而清隽的公子,前?些时日收到那盒滋味绝佳的杏酥糖后,就?更喜欢了。
当即凑到耳边,小声唤道:“姐夫。”
萧窈揉捏着手腕,并未听清,却只见崔循微怔,随后竟笑了起来。一旁木架上悬着的琉璃灯流光溢彩,映着他精致的面?容,绮丽动人。
萧窈看得愣住,待到枝枝疑惑地唤了声“阿姐”,这才回过神,欲盖弥彰道:“想起些杂事。”
枝枝不?疑有他,坐在崔循臂弯间?张望片刻,指着不?远处的摊子道:“要那个?。”
那是个?卖糖画的摊子。
火上熬着琥珀色的糖浆,只需报上想要的花样,摊主便会舀上一勺,手腕微动,糖浆落于?纸上。
笔走龙蛇似的,流畅丝滑,须臾便成。
此时摊位前?已?经有不?少人,侍从?正要上前?清场,被崔循淡淡扫了眼后,站在原地没敢动弹。
市廛繁闹,不?过几步路的功夫,仿佛就?要被迎面?过来的人冲散。
萧窈下意识牵了崔循的衣袖,并未说话,不?约而同地与枝枝看那摊主作画。觉察到身侧的视线后,这才偏过头看他,问道:“帮我想想要什么式样。”
崔循听不?真切,微微俯身。
萧窈垫脚,凑到他耳边又问了一遍。
摊主捏着竹签,将糖画递与客人,再抬头,眼前?一亮,只觉眼前?这一家子似是画中走出来的人物。
他在锅中添了些糖,笑问:“小女郎想要什么式样?”
枝枝忙不?迭道:“要一只小雀!”
摊主立时应了,又看向?萧窈:“夫人呢?”
萧窈:“”
这倒真怪不?得摊主误会。她与崔循站在这里,过路之人见了,亦有暗暗感慨“郎才女貌”的,再看怀中抱着玉雪可爱的小女郎,当真是其乐融融的一家子。
萧窈抿了抿唇,没说什么,只轻轻扯了扯崔循的衣袖。
崔循失笑:“要一只小狐狸。”
摊主凝神稍想片刻,舀起糖浆,依旧是一气呵成。以竹签嵌入,小心翼翼将糖画取起,分别交付给她们。
萧窈看着手中这只糖画狐狸,只见它似是在卧着睡觉,怀中抱着自己蓬松柔软的尾巴,可爱极了。
她没舍得吃,看了半晌。
待到枝枝犯困,令侍从?送她回去歇息,这才得空问崔循:“为?何要这个??”
崔循透过琥珀般的糖画看她,低声道:“像你。”
狡黠。可爱。
萧窈被看得脸热,拉着崔循的衣袖往河边僻静无人去,明知故问翻旧账:“今日总不?是巧遇了吧。”
她带着枝枝出门前?,便隐约料到会遇到崔循。
因两?人之间?能见面?的次数寥寥无几,若无今日,恐怕再见面?之时,就?得等到成亲了。
虽说只有月余,并不?算久。
但?细算起来也有几十日。
“不?是。”崔循认下。他这样的人,若非是为?见萧窈,恐怕这辈子也不?会在这样人来人往的拥挤长街上驻足。
“哦,”萧窈拖长声音,“你想念我了。”
“是。”崔循顿了顿,反问,“那你呢?萧窈,你可曾念我。”
“有那么几分。”萧窈抬手比划了下,一时有些好奇,“待到成亲后,你还会这样叫我吗?”
早前?崔循连名带姓称呼她时,语气大都不?怎么好,冷得犹如?寒冰,以致她偶尔会油然而生一种被夫子叫起来问话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