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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他犹如死?猪一般躺在地上,华贵的衣摆上沾满灰尘。

    走得近了,能嗅到一股浓浓的酒气,其中还夹杂着些许脂粉香,可以想见他是从何处被绑到这里来的。

    萧窈原本的打算便是如此,看过后,颇为赞许地看了眼?那?黑衣男子。

    只是视线随后就被若无其事侧身的崔循阻隔。

    她缓步上前,不轻不重?地踢了王旸一脚。

    王旸原本已经挣扎得没有力气,骤然挨了一下,还以为是什么利器,惊叫起来:“别杀我!”

    他如同蛆虫一般在地上蠕动,艰难地挪出?几尺,惊慌失措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我乃王氏九郎,若真有什么好歹,家中纵然是掘地三尺也会将你们?找出?来,挫骨扬灰!”

    听不到任何回应,他又害怕起来,涕泪横流:“你们?到底想做什么?若是图钱财,我给你们?就是。只要能将我好好放回去,要什么都可以”

    他自顾自地演了全套的戏,萧窈优哉游哉地欣赏了会儿,轻笑道:“王九郎怎么就这么点出?息?”

    王旸身形一僵,原本的哭嚎声戛然而止。

    他并未想过挟持自己的幕后主使会是个女郎,隔着层厚厚的麻袋听不真切,只觉得声音有几分耳熟。

    待到身上重?重?挨了一鞭,终于反应过来,惨叫道:“萧窈!你是萧窈!”

    萧窈摩挲着手中的马鞭,这是方才随手问车夫要的,并不趁手,但看着王旸这样狼狈却又觉着有趣。

    崔循并未阻拦,只由着她。

    萧窈笑盈盈道:“萧窈是谁啊?”

    王旸见她不肯承认,反倒愈发笃定,才挣扎着想要坐起身,却被一鞭子抽回去。

    夏日衣衫单薄,他这样养尊处优的郎君根本经不起磋磨。只觉伤处火辣辣得疼,若是再重?些,只怕血都要洇出?来了。

    王旸疼得打滚,咒骂道:“萧窈,你竟敢如此对?我!你不过就是个无权无势的公主,穷乡僻壤出?来的野丫头?,士族给圣上几分薄面,你便以为自己能为所欲为”

    萧窈并没恼,也不争辩,只是又重?重?地甩了他几鞭。

    王旸终于说不出?话,伏在地上兀自喘气。

    他有生以来从未受过这样的罪,到底不是什么意志坚定,“威武不能屈”的人,吃不住皮肉之苦,终于还是哀求:“我错了、我错了,公主大人有大量,饶过我吧”

    “秦淮宴上,你心怀不轨时?,可曾想过如今?”萧窈揉着手腕,又踢了他一脚。

    王旸已料到是这件事,没心力抵赖,只是忙着推脱:“公主,我可什么都没做,此事全是四娘子她们?的安排。”

    萧窈冷笑:“难道你就清清白白了?”

    “我只是听四娘子的意思,在小?院中等候,旁的什么都没做,千真万确”王旸提及此事只觉冤枉,心中咒骂萧窈之际,也骂了几句王滢。

    他对?萧窈的确有色心,也想一亲芳泽,但并没那?个胆子、也没能耐在谢氏的秦淮宴上动手脚。

    是王滢送的那?婢女明里暗里劝说,只要生米煮成?熟饭,重?光帝便是心中再怎么不情?愿,也都会将公主嫁与他。

    他什么都不必做,只要届时?离席等候,自有人将萧窈送去他床榻上,听之任之,由他摆弄。

    王旸本就惦念萧窈许久,还曾照着她找身形模样相仿的乐妓伺候,但看着那?些千依百顺贴上来的乐妓,却又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而今知?晓王滢有意动手,与其便宜了别人,倒不如自己来。

    纵然事后责问,也有王滢顶着,再不济还有归来探亲的大娘子,又能出?什么事?

    他算盘打得极好,只是没料到萧窈不按常理?行事。

    她既没有为此惶惶不可终日,也不曾由重?光帝出?面责问,反倒是私下将他绑来,以致受尽皮肉之苦。

    王旸疼得话都说不顺畅,却还是断断续续地,将所有事情?都推到了王滢身上。

    萧窈“啧”了声,讥笑道:“还真是兄妹情?深。”

    天阴欲雨,气候潮湿。她在外间站这么久,额上出?了一层薄汗,脸颊微红,心中多少有些不耐烦起来。

    再看崔循,却发现他面色依旧白皙,当真像是玉做的人。

    “我想问的都问完了,”萧窈走近些,“送我回去。”

    崔循应了声“好”,瞥了眼?被她随手放在石桌上的马鞭,吩咐黑衣男子:“再抽他十鞭,晾一宿,明日送回去。”

    黑衣男子沉声应下。

    萧窈眉尖微挑,走出?几步后,促狭道:“十鞭会不会有些少?”

    “慕伧的力气比你大许多,”崔循简短解释一句,又道,“你若想再加些,吩咐他就是。”

    萧窈想了想:“算了。他这样娇贵的玉体,若真是打死?了,恐怕也难办。”

    她相信崔循善后的手段,但若真闹出?人命,总是棘手。

    天际乌云翻涌,与崔循回到马车上时?,恰传来一声惊雷,随后豆大的雨滴砸下来,敲打着车厢。

    先前崔循为她斟的那?盏茶已放凉。

    萧窈口渴,随意地倚着书案,端起茶盏慢慢喝着。

    崔循回身取出?一黑漆木匣,同她道:“伸手。”

    萧窈下意识伸了手,才又问道:“做什么?”

    方才随意拿的马鞭并不趁手,而今白皙的掌心留有红红的印子,虎口被竹节磨破了层皮。

    并不疼,萧窈自己都未曾发觉。

    见那?木匣中放的是瓶瓶罐罐的伤药,萧窈扯了扯嘴角:“倒也不必”

    只是搭在书案上的手还未收回,已落在崔循掌中。

    他的体温仿佛是比常人低一些,骨节分明的手拢着她,犹如触手生凉的玉石,无端令萧窈回忆起前夜种种。

    药效催发,她那?时?只觉四肢百骸仿佛都透着热汽,所以不依不饶地往崔循身上贴,想要汲取些许凉意

    萧窈颤了下。

    她晃神的间隙,崔循已打开一青玉瓶,其中盛着膏状的药脂。

    他以指腹沾了些许,涂在掌心伤处,轻轻摩挲。

    上药是该如此,摩挲揉搓,才能令药膏更好地沁入肌肤,更有疗效萧窈在心中不断说服自己,可肌肤相贴之处逐渐蔓延的酥麻,却令她难以忽略。

    她也发觉,崔循的手虽看起来白皙无暇,但掌心、指腹有些位置覆有薄茧,应是经年累月提笔、拉弓、练剑导致。

    若不是那?夜神志不清

    或许早该意识到的。

    萧窈不大习惯他这样主动的亲近,像是被逆毛捋过的小?兽,通身不适。

    “你”她忍了又忍,终于还是硬着头?皮提醒,“少卿这般行事,是否不合礼数呢?”

    她还是更习惯那?个一板一眼?,动辄便要提礼仪、规矩的崔循。

    但这话萧窈自己也说得心虚。

    因?她从前在车上,主动亲吻崔循之时?,可从来没在意过什么礼数。

    好在崔循并没旧事重?提,只颔首道:“公主说得是。”

    上完药后,由着她抽回手。

    “虽事急从权,但尚未成?亲,循方才冒昧了。”

    他提起“成?亲”二字,自然得仿佛在讨论今日天气如何,晚间吃什么饭。

    萧窈眼?皮一跳,只觉得心都快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了,磕磕巴巴道:“什么?”

    崔循平静地看着她:“那?夜,公主应下了与我的亲事。”

    萧窈花容失色。

    “只是家中长辈顽固,尚需些许时?日说服,才能向圣上提亲。”崔循神色自若,“还望公主见谅。”

    那夜之事,

    萧窈记得不大真切。

    若眼前坐的?是?旁人,兴许还会怀疑是?对方是?否有?意诓骗自己?但偏偏是?崔循。

    崔循不是?会信口开?河的?人,也从不开?玩笑。

    他端坐在书案后,

    神色自若,

    一副温文尔雅模样。但那笑意并不入眼,漆黑的?眼眸沉静如深潭。

    深不见底,捉摸不透。

    萧窈与崔循对视片刻,只觉肝颤,本能?地生出些抵触。

    她干笑了声,试图敷衍:“怎会有?这样的?事?”

    “确有?其事。”崔循语气不疾不徐,

    却又分外笃定。

    “我?不记得了,”萧窈看他的?目光从未如此真诚过,

    想了想,

    又辩解道,“何况我?那时神志不清,

    恐怕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忘了,纵说过什么,又岂能?当真呢?”

    她越说越理直气壮,脊背都?挺直了些:“少?卿是?正人君子,

    总不该趁人之危。”

    “我?那时问过,你可还识得我?是?何人?你勾着我?的?脖颈,唤我?的?名字”崔循顿了顿,

    “若说神志不清,恕我?无法苟同。”

    萧窈目瞪口呆,

    抬手?捂了捂脸。

    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这句话用在崔循身上也极为恰当。

    明明当初幽篁居她跌在他怀中时,也没做什么,

    他已?经从耳垂红到脖颈,俨然一副生涩模样。

    到如今,竟已?能?从容不迫提及。

    “还有?,公主兴许想岔了,”崔循为她添茶水,自顾自道,“我?从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他这样油盐不进,萧窈终于意识到此时什么托词都?没用。她咬了咬唇,到底没按捺住,倒打一耙道:“纵我?说了,你就要当真吗?”

    若易地而处,她断然不会将旁人意乱情迷之下的?话当真,听过也就罢了。纵然真有?意,也会等到彼此冷静下来,问过再做打算。

    而不是?如崔循这般,已?然将所有?事情都?安排好。

    不留一丝退路。

    “于公主而言,这样的?承诺,难道是?随随便便就能?给的?吗?”崔循笑意淡了些,“还是?说那夜无论是?谁,都?一样会应允?”

    被他这样质问时,有?那么一瞬,萧窈只觉自己仿佛是?那等负心薄情的?浪荡纨绔,莫名有?些心虚。

    崔循又问:“公主出尔反尔,是?因心中存了旁人?”

    他少?有?这样咄咄逼人的?时候,却又隐约泛着些酸意,萧窈听着车外传来的?漂泊雨声,欲言又止。

    没来由想起从前在阳羡时,见着姑母身边伺候的?那些个郎君。他们明面上相安无事,背地里?却会暗暗较劲,争风吃醋。

    萧窈无意中还曾听过其中有?人问姑母,自己是?不是?最得长公主欢心的??

    阳羡长公主心情好时,会哄他们几句,过后自然该如何便如何,便是?将来哪天当真厌烦了,也不会有?人敢拿那几句玩笑话来问责。

    但萧窈毫不怀疑,自己若说这么一句,再食言,崔循决计是?要跟她算账的?。

    话又说回来,从一开?始,崔循就不会容忍她有?旁的?郎君才对。

    萧窈抱膝而坐,垂眼看着茵席上精致的?纹路。

    初时的?慌乱与窘迫褪去,逐渐冷静下来,得以重新?审视此事。

    单就利益来论,与崔循结亲怎么都?算不上是?桩坏事,甚至可以说是?笔划算的?买卖。

    只是?崔循的?态度有?些太过认真,令她本能?地有?些发怵。

    萧窈从前招惹崔循,是?知道他克制守礼、不逾矩,故而喜欢看他隐忍的?模样。可秦淮宴那夜,似乎踩过最后的?底线

    他与从前不大一样了。

    虽说不清道不明,却令她难免犹豫。

    然而这漫长的?沉默落在崔循眼中,却有?了另一层意思?。

    他脸上最后一丝笑意也消失不见,与那双沉沉的?眼眸相称,冷淡道:“是?谢潮生?还是?晏领军?又或是?旁的?什么人”

    萧窈茫然地“啊”了声,意识到他在问什么后,没忍住翻白眼,又想起姑母后院那些没事就拈酸吃醋的?郎君。

    阳羡长公主对此心知肚明,偶尔还会以此为趣,萧窈却只觉着他们麻烦。

    她磨了磨牙,强调道:“晏游是?我?兄长。”

    崔循的?脸色却并未因此缓和,反倒又问:“那谢潮生呢?”

    萧窈噎了下。

    她知道重光帝属意谢昭,自己也认真考虑过与谢昭成亲的?可能?,故而一时间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沉默片刻后意识到不对劲,拧眉反驳:“你我的亲事八字还没一撇,就要审我?不成?”

    见她着恼,崔循终于止住接连不断的追问。

    他抚过衣袖上的?云纹,将声音放缓许多:“你骤然知晓此事,难免措手?不及,须得慢慢思?量”

    “只是?萧窈,你不可应旁人的?提亲。”

    萧窈头点到一半,听到后半句险些气笑,也顾不得他叫了自己的?名字,抢白道:“那我思量什么?想想与你的?婚期定在哪天吗?”

    她瞪眼时那双杏眼显得分外圆润,像只炸毛的?小兽。

    哪怕张牙舞爪,也并不显得凶恶,反倒令人想捋一把毛,又或是?拎起后颈,捏捏爪子。

    崔循的?心思?歪了一瞬,喉结微动,随后掩饰性地低头喝茶。

    那夜萧窈浑浑噩噩,睡醒后忘得差不多,也不大想回忆。可崔循不同。他从始至终都?很清醒。

    清楚地记得她的?身体有?多绵软,声音有?多娇气。

    这样的?情形亦会出现?在梦中,纤毫毕现?,活色生香。

    微妙的?气氛持续许久,直到马车在先前那家酒肆停下,仆役低声回禀,打破了车中的?寂静。

    萧窈正欲起身,却被崔循攥了手?腕。

    他有?意控制力道,并不重,但足够令她止步。

    “不准应谢昭的?提亲。”崔循一字一句强调。

    萧窈顿觉莫名其妙。她与谢昭相识也有?半年?,并没看出来对方有?提亲的?意思?,却不喜崔循这样命令的?语气,故而并没解释,只掰着他修长的?手?指,“用、不、着、你、费、心。”

    两人之间隔着张书案,拉扯间,衣袖带过茶盏,有?残茶溅出洇湿书册。

    崔循这才松开?她的?手?,正欲说些什么,萧窈已?经拎着自己的?衣摆,迫不及待下车。

    先前的?漂泊大雨雨势渐小,顺着车沿滚落,如断了线的?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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