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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崔循想,他?应当未曾有过?这样的?想法。

    他?生在崔氏,

    单这一点,

    就已经远远胜过?这世?上大多?数人。

    崔氏为他?提供了足够的?资源,令人艳羡的?家世?、用不尽的?银钱和诸多?人脉;而崔翁身为他?的?长辈,早些?年?将他?带在身边,悉心教导,倾囊相授。

    因此,他?也合该担起这个身份所带来的?职责。

    与那些?酒囊饭袋礼尚往来,

    维系着和睦的?关系,以便交换利益;为族中?亲眷,

    包括已经嫁人的?姑母,

    收拾些?烂摊子。

    于崔循而言,这些?事务其实算不上负担。

    他?并无什么喜好?,

    不做这些?,仿佛也没?有什么旁的?事情想做。

    萧窈曾数次提过?他?是个无趣的?人,并没?说错。

    他?自少时便无闲情逸致。

    谢昭雅好?琴棋、书画,王旸之流则沉溺酒色、斗鸡走狗,

    但无论?哪一种,于他?而言都没?有什么乐趣。

    所以也就谈不上什么怨尤。

    但看着近在咫尺的?萧窈,感受着下唇传来的?些?微痛楚,

    崔循又想,兴许也是有的?。

    年?前,

    崔翁曾特意将他?召来别院谈及婚事。

    那时提及萧窈,

    是一派温和的?长辈气度。因崔韶寻了几册孤本送来讨好?,看出崔韶心中?喜欢,

    便有意成?全,为其聘公主为妻。

    可在觉察到他?行事有异后,却这般大费周折,既给萧窈难堪,也为规训他?。

    他?向来对祖父言听计从,可这回,那句“是”答得并没?那么顺遂。

    虚拢在萧窈腰肢上的?手收紧了些?,崔循侧过?脸,避开她簪星曳月般的?眼眸,低声道:“今日事,是我之过?错,他?日自当赔礼。公主纵是心有积怨,也不该如此轻慢自身。”

    寻常男女至此地步,已该谈婚论?嫁。

    可萧窈显然并不爱他?。

    崔循查过?,她曾在阳羡长公主处住过?许久,兴许受其影响,并不在意什么名节、男女大防。

    喜欢他?的?容色,又记恨他?带来的?麻烦,所以才?会这般。

    亲不似亲,咬不似咬。

    肌肤之亲所带来的?快|感,并不足以抵过?所有,他?稍稍用力,拉开两人间的?距离。

    萧窈没?得到自己想要的?回答,索然无味,在车厢另一侧随意坐了,取帕子慢慢擦拭花了的?唇脂。

    瞥了眼崔循唇角的?伤,又有些?想笑。

    她很好?奇,若当真有人问起这伤因何而来,他?要如何解释。

    崔循端坐着,神色淡漠,犹如一尊无悲无喜的?玉雕佛像,只是唇上的?显得格外不合时宜。

    萧窈看出他?心绪不佳,没?再出言刺激,只是多?看了几眼。

    在马车停下之际,她自顾自起身,随手将那帕子留下,轻飘飘提醒:“你这里,沾了我的?唇脂。”

    崔循喉结微动,欲言又止。

    萧窈已拎着衣摆,轻快地下了马车。

    被崔翁摆了一道后,萧窈兴致不佳,原想着过?两日再出宫寻晏游,却被告知他?已离开。

    重光帝令人传话给她,“晏游须得回荆州,将事务交付妥当,再来建邺。”

    萧窈乍听有些?担忧,想明白其中?关节后,又松了口气。

    若是没?有把握说服桓屿放人,重光帝应当不会放心令他?回去。这么看来,反倒是件好?事。

    等交付清楚,晏游就再无约束。

    届时总会搬来建邺,并不急在一时半刻。

    令萧窈较为惋惜的?是,班漪虽有意再来宫中?教她琴,却因事务繁忙而脱不开身。

    “家母卧病在床,小妹婚期将近,许多?庶务须得我来照拂。”班漪难得半日空闲,递了牌子入宫,亲自同她解释,“若非如此,我是极乐意教授公主的?。”

    “自然正事要紧。”萧窈问过?班老夫人的?病情,又颇有自知之明道,“我那点三脚猫的?琴艺,便是内司的?乐工来教,也绰绰有余了。”

    班漪被她这话给逗笑了:“终归还是有所不同。”

    沉吟片刻,又道:“我听谢潮生提及,过?些?时日师父将来建邺。公主若是有意学琴,不若届时拜会他?老人家,看看是否有师徒之缘。”

    萧窈怔了怔,咬着的?糕点掉了块酥皮,才?回过?神:“夫人所说的?,是‘松月居士’吗?”

    班漪颔首:“自然。”

    萧窈从未见过?这位隐士,却早就听过?不知多?少回。

    早前兴许还会有所怀疑,他?是否会是那种沽名钓誉、有名无实的?人,但在见过?班漪、谢昭后,已然疑虑尽消。

    能教出这样弟子的人,绝不会是泛泛之辈。

    她对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隐士极为好?奇,听得眼都亮了,却又有些?迟疑:“他?老人家,能看得上我这种顽劣的弟子吗?”

    “无需妄自菲薄,”班漪认真道,“公主很好?。”

    萧窈却又忽而想起一事,疑惑道:“我记得父皇下令修整学宫之时,曾有意请居士担任太学祭酒,坐镇学宫。谢昭代为传达,但居士那时并没?应下,只肯为学宫题了匾额。”

    “如今是改了主意吗?”

    班漪微微一笑:“学宫肯为寒门?子弟留一条门?路,师父乐见其成?,愿为其添砖加瓦。”

    萧窈大为惊讶。

    她曾在祈年?殿内殿听重光帝向崔循、谢昭提及这一想法,那时觉察出两人态度不同,也知道自那以后,朝中?争议颇多?。

    为反对此事而递到重光帝这里奏疏摞在一起,怕是比她的?身量都要高些?。

    萧窈原以为此事还有得拖,怎么也没?想到,竟忽而就成?了。

    如今她已经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惊讶之后便是欣喜:“真是再好?不过?。”

    “我初闻圣上此举时,还曾唏嘘,只怕步履维艰,不意当真能成?。师父必定?万分?欣慰。”班漪亦十分?感慨,“听谢潮生的?意思,仿佛是崔少卿松口,帮了他?一把”

    萧窈托腮想了会儿,心中?隐约浮现个揣测,转念却又觉自己怕是自作多?情。

    如果这是崔循所说的?“赔礼”,未免有些?太大方了。

    她并不认为自己有这样重的?分?量。

    只是一时半会儿见不到崔循,纵使是见了,他?心中?究竟如何想,恐怕也问不出来只字片语。

    萧窈想了想,便作罢了。

    她从班漪这里得知松月居士将至的?消息后,便开始勤勤恳恳练琴,免得将来真去见他?老人家时,弹得不堪入耳。

    转眼冬去春来,二月垂柳抽芽,添了新绿。

    松月居士尧庄至建邺,士庶为之哗然。

    重光帝效仿昔年?宣帝,礼贤下士,亲下御阶相迎,请其入祈年?殿长谈。

    士族各家皆递了请帖,他?却没?应任何一姓的?邀约,见过?重光帝后,便入栖霞学宫编纂修书,并不见客。

    学宫未开,而今与他?往来的?唯有崔、谢二人。

    班漪自家事务繁忙,无暇脱身,便亲写了问候的?拜帖着人送去,又将萧窈之事托付给谢昭。

    重光帝自是乐见其成?。

    毕竟以松月居士的?名望,若能拜在他?门?下,纵使只挂名,于世?人已是求之不得事情。

    为此,重光帝还专程令人洒扫栖霞山上荒废许久的?行宫,以备萧窈居住,以免将来学琴时来回奔波。

    萧窈随着谢昭踏入学宫,听他?提及此事后面露窘色,哭笑不得道:“若居士压根没?看上,并不打算收我为徒,岂不是”

    谢昭放慢脚步待她跟上,温声道:“公主不必多?虑。”

    萧窈看了眼谢昭怀中?抱的?那张观山海,好?奇道:“传闻居士学生众多?,遍布天南海北,那他?收徒是看重什么呢?”

    “眼缘。”

    若非谢昭一脸认真,萧窈已经要觉着他?同自己开玩笑了,怔了怔,又追问道:“那你当年?是如何得了居士的?眼缘呢?”

    谢昭道:“公主不妨猜一猜。”

    萧窈想了想谢昭少时的?处境:“是如传闻中?那般吗?你那时贫寒,日子过?得很不容易,却依旧节衣缩食念书,因此打动了居士”

    谢昭轻声笑道:“并非如此。”

    萧窈毫无头绪,只得道:“你总该给我些?提示。”

    “等将来若有合适的?机会,再讲与公主听。”谢昭说着,停住脚步。

    两人身处一片桃林,只是这时节桃花尚未绽开,干瘦的?枝干上点缀着细微的?花苞,依旧透着几分?冬日的?萧条。

    萧窈透过?稀疏的?枝叶,见到了凉亭中?对弈的?人。

    一侧坐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布衣木簪,神色闲适,一派仙风道骨气质;另一侧,则是有段时日未曾见过?的?崔循。

    他?今日未着官服,身上穿的?是件雨过?天青色的?宽袍,整个人看起来如温润的?碧玉,赏心悦目。

    修长的?手指拈着粒墨玉棋子,凝神看着棋局。

    因心无旁骛,神色中?透着冷淡,如山巅皑皑白雪。

    萧窈并未出声打扰,随着谢昭在旁等候。

    还是老人注意到她与谢昭的?到来,开口道:“这局棋,还是暂且封存吧。”

    崔循回神,目光从他?二人身上扫过?,并未多?做停留,覆子道:“是我输了。”

    言毕起身:“居士既有别事,我便不叨扰了。”

    尧庄捋过?长须,笑道:“那就改日再叙。”

    崔循应下,颔首问候谢昭与她后,干净利落地离去。

    二月的?天气,乍暖还寒,依旧透着些?许凉意。

    萧窈捏了捏袖口,忽而觉着,自己出门?时还是应当听翠微劝,穿的?厚些?才?是。

    萧窈很?少会有紧张的?时候。

    哪怕是早前出席世家筵席,

    被那?么多双眼看着、审视着,她?也始终镇定自若,我?行我?素。

    因她?未曾想过得?到对方的?认可,

    更没想过讨好?,

    自然不会在意。

    而今对着这位须发皆白、仙风道骨的?居士,萧窈难得?有些拘谨。

    尧庄并?非出身王、谢这样的?煊赫世家,而是早已败落的?末流门?第,虽非庶人,实则也未曾好?到哪里。

    可他博闻广识,通晓经史子集。

    早年与人清谈,

    多有惊人语,声名渐起;而今门?下弟子遍布南北,

    时人皆言其有圣人遗风。

    帝王折节,

    世家亦以礼待之,未敢轻慢。

    萧窈将局势看得?越清楚,

    也就愈发能理解这其中的?艰难,心生钦佩。

    她?这些时日一直勤勤恳恳练琴,有生以来少有这般勤奋的?时候,来学宫时还?特地带了常用的?琴。

    可尧庄并?未有考较之意,

    请她?与谢昭落座,不疾不徐道:“公主为?何学琴?”

    萧窈犹豫了一瞬。想着兴许应当?答得?高雅些,讲些“高山流水”、“心向往之”之类的?说辞。

    但从谢昭手中接过一盏热茶后,

    还?是如实道:“居士兴许不知,我?自小不学无术,

    琴棋书画样样不通。来了建邺后,

    父皇为?我?延请班大?家指点礼数,她?见我?在音律上还?算有几分天赋,

    便教我?学琴。”

    谢昭在侧旁听,笑而不语。

    尧庄问:“那?公主自己可喜欢?”

    萧窈认真地点了点头:“我?时常少耐性,喜动不喜静,这是为?数不多令我?坐得?住的?事情。”

    “汀音信上言及公主乃至纯至性之人,诚不欺我?。”尧庄拈须又问,“公主此刻心中所想,是何事?”

    萧窈稍显窘迫,硬着头皮答:“您提及班大?家,我?便想,若您肯收我?为?徒,我?与班大?家的?辈分该如何算呢”

    尧庄微愣,随后朗声笑了起来。

    萧窈满是茫然地看了看笑得?胡须发颤的?老爷子,又看了看一旁的?谢昭,只见他微笑着冲自己眨了眨眼。

    于是就这么着,松月居士未曾听她?的?琴,也未曾考问乐理,只问了三句,便决定破例收下她?这个徒弟。

    未曾郑重其事地举办什么拜师礼,只依着惯例,要了她?敬的?一盏茶。

    萧窈辈分水涨船高,再见着班漪,就应当?称一声“师姐”了。

    时下最重家世,而后便是名声。

    士族间互相提携的?事迹屡见不鲜,今日你夸我?家子弟一句,明日我?夸你家子弟一句,或容止、或文?才,皆是助力。

    纵使才华横溢,也须得?有名望者推崇,才有洛阳纸贵一说。

    这些年,想将自家子弟送到松月居士那?里,借此积攒名望的?不计其数,但大?都?没能成。

    渐渐地也就歇了心思。

    是以尧庄破例收公主为?徒的?消息传开后,众皆哗然。

    王滢险些咬碎了一口银牙,同自家祖母恨恨道:“她?那?样粗鄙的?人,如何配得?上当?松月居士的?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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