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而如今,学宫的门庭已经重修妥当。高悬的匾额字迹苍劲,犹如铁画银钩,入木三分,是哪怕不通书法的人也能看出来的好。
凑热闹的人大都赶在前几日来过,今日竟不多。
倒是陆续有仆役进出,小心翼翼地将不知何处移栽来的梅花搬入学宫,用以点缀布置。
萧窈原以为,班漪的“看匾额”只是托辞,却不料她竟真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看了许久,也不知是想起什么,神色悲喜难辨。
班漪待人接物从来都是游刃有余,少有如现在这般,情绪外露之时。
萧窈便没出声打扰。
最后还是班漪回过神,眼睫微颤,同她道:“是我失态,见笑了。”
萧窈连忙摇了摇头。
她虽没开口问,但眼中的好奇却是毫无遮掩的。
“只是想起,从前在居士那里受教的日子。”班漪轻笑了声,似是自嘲,又似是怅然,“我那时时常想,若自己是男子就好了”
可她不是。
所以哪怕涉猎经史子集,学识远胜这世上大多男子,到了年纪,却还是要回到闺中去绣她的嫁衣,去嫁人。
这些年她教过不少女郎,讲得最多的便是“德容言功”,讲到自己都厌烦不已,可又能如何呢?
她顶着班氏女苦心经营多年的贤名,不能行差踏错。
萧窈似懂非懂地听着,她不大会宽慰人,正犹豫着该怎么开口,却听到身后传来笑语声。
循声看去,不远处停着几辆华盖香车。
衣着锦绣,面容娇艳的两位女郎下了车,被周遭的侍女簇拥而来。
班漪已收敛了情绪,只看一眼便认出来人的身份,同萧窈轻声道:“穿鹤氅的是谢家六娘子,盈初;白狐裘的是陆家三娘子,西菱。”
萧窈这些日子的族谱并没白背。班漪才提及身份,她已经从脑海里将两人的名姓、出身都翻了出来。
这两位女郎都认得班漪,反应却各不相同。
谢六娘子似是有些腼腆,只是含笑见了一礼。
陆三娘子却显然更外向些,上前笑道:“不意夫人竟也来此,真是巧遇!”
目光流转,落在了萧窈身上,试探着问:“这位女郎是”
班漪微微一笑:“我私心想来看看学宫匾额,便邀了公主同行。”
士族皆知重光帝请了班大家入宫,教授公主。
陆西菱一见她身侧这从未见过年轻貌美的女郎,便已经猜了个七八分,确准身份后,不动声色地同谢盈初换了个眼神。
“早就听闻公主来了建邺,只是无缘碰面。今日一见,果然如明珠美玉,气度高华。”
萧窈实在不觉着自己与“气度高华”四个字沾边,但还记得班漪的叮嘱,客客气气地问候后,便不再多言,只摆出端庄的笑。
班漪与她二人相熟,负责寒暄,熟稔地问起谢氏老夫人的身体。
“祖母近来身体尚好。只是三兄为学宫之事操劳,这几日都未曾归家,她放心不下,叫我来看看,送些衣物、茶饼点心。”谢盈初轻声细语道。
至于陆三娘子为何来,她没提,班漪心中明了,也没挑破。
“劳累至此,实是不易。”班漪侧了侧身,“既是如此,我便不耽搁你们了,快些去吧。”
直至一行人进了学宫,身形消失不见,萧窈仿佛还能嗅到空气中残存的熏香气息,抬手蹭了蹭鼻尖。
班漪适时道:“王氏寿辰那日,就如方才这般,走个过场就好。”
重光帝格外看重她头回露面的场合,班漪嘴上说着无妨,心中多少也是在意的。
萧窈自己并没觉着如何。
她是不常参加这种宴会,举手投足的礼仪兴许没方才谢、陆两位娘子那般赏心悦目,但并非不通人情世故。
这宴会是为了给王老夫人祝寿,无需她多做什么,只需说两句祝词,而后安安静静当个花瓶摆件就行了。
能有什么难的呢?
她拢了拢大氅,漫不经心道:“好。”
对于即将到来的王家寿宴,重光帝特地召萧窈来叮嘱之前,先用更为实际的行动表达了自己的看重。
精美的衣物、头面流水似的送来朝晖殿,供萧窈挑选。
金丝银线,珠玉琳琅。
看得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
萧窈这个年纪,也喜欢这些华服首饰,只是几日接连试下来,已然从最初的积极逐渐麻木。
尤其是在妆台前一动不动坐小半个时辰,梳完发髻、上过妆后。
侍女的手很巧,梳的发髻精致又好看,钗环珠翠点缀其间,赏心悦目。
但萧窈那张明艳的脸上毫无表情。
青禾倒是一如既往地捧场,赞叹道:“公主穿红衣好看!届时就这样打扮了过去,必定是宴席上最貌美的女郎”
“是好看,”翠微却又有些顾忌,看向一旁的班漪,“只是若如此,会不会太过惹眼?”
班漪沉吟片刻,颔首道:“还是换那套杏色的试试吧。”
“饶了我吧。”萧窈终于不再装聋作哑,揉捏着发酸的脖颈,努力找借口,“我前日答应了阿父,要去给他弹琴来着”
萧窈从前并没学过琴。
是班漪来了宫中后,一一试过,发觉她在音律上还算是有些天赋,便开始每日教她乐理。
月余下来,也能弹上一两支简单的曲子。
前日一同用饭时,萧窈得意洋洋地提及此事,重光帝倍感稀奇,便叫她改日得空弹给自己听。
萧窈支使青禾:“取我的琴,咱们去祈年殿。”
午后的祈年殿静谧无声。
内侍们早就识得这位公主,无需通传,由她进了殿内。
重光帝正批阅奏疏,见她带着琴来,停笔笑道:“我方才还在同葛荣提起,说窈窈快该来了。”
萧窈稍稍提起格外繁复的衣摆,在琴案后落座。
她煞有介事地抚过琴弦,轻咳了声:“先说好,我就学了这么两支曲子,纵是弹得不好,阿父也不能笑我。”
重光帝颔首:“这是自然。”
萧窈将曲谱在心中过了一遍,这才轻轻拨动琴弦。
她最先弹的是《仙翁操》,这是初学者常用来开指的曲子,也是她练得最为熟稔的。
而后是《蒹葭》中一段。
练得不熟,琴声中有凝滞,磕绊了下,硬着头皮弹完了。
这样的琴声算不得悦耳动听,尤其是对于懂音律的人而言。
但重光帝还是颇为认可,称许道:“很好。”
倒是萧窈自己没好意思,红了红脸:“您就哄我吧。”
“于初学者而言,能如你这般,已然不错了。”重光帝倚着凭几,笑道,“若是你只是学这么些时日,便能弹得高妙绝伦,叫那些练了几十年的如何是好呢?”
萧窈道:“可我听班大家说,谢三郎当年在松月居士那里学琴,便是几日能成曲,一年造诣胜过常人十载。”
重光帝道:“谢卿是音律一道上是天纵奇才,若不然,当年如何十六岁获封协律郎?窈窈不必与他相较。”
“阿父听过他的琴吗?”萧窈一手托腮,轻轻拨动着琴弦,“我听着班大家的琴就很好,可她说自己不如谢三郎,等哪一日我听了谢三的琴声,才知道何为登峰造极。”
重光帝难得见她对哪位郎君感兴趣,意味深长道:“确实极好。”
萧窈愈发好奇,正要再问,被进殿来通传的葛荣打断。
重光帝了然道:“他二人将碑文拟定了?”
“是,”葛荣道,“少卿与协律郎已在偏殿等候许久,奴才斗胆来问一句,是请两位先回,还是”
萧窈微怔,意识到他说的是崔循与谢昭,拨弄琴弦的手倏地停住:“他们何时来的?”
葛荣解释道:“圣上今日宣了两位,在偏殿草拟学宫的碑文。”
萧窈想了想。
她来时,偏殿外仿佛是候了两个内侍。
只是她那时心中惦记着琴谱,并没放在心上,更没多问。
冰冷的琴弦此时显得有些烫手。
萧窈收回手,向重光帝抱怨:“阿父怎么也不提醒我?”
重光帝啼笑皆非:“谢卿并非恃才傲物之人,窈窈不必为此顾虑。”
萧窈一时间无言以对。
她早前随班漪出宫时,在渺烟亭见过谢昭,也知道这是个温文尔雅、通情达理的郎君。
心中介怀的,实则是另一位。
当初她私下在幽篁居见崔循时,此人身前摆着张琴,想来也是精通琴艺。方才听了她那拙劣的琴声,指不定心中作何想法。
“宣他二人进殿,”重光帝叩了叩桌案,“窈窈先去里间暂避。”
若是此时出去,八成要与两人打个照面,谢昭倒还罢了,一想到崔少卿那张脸
萧窈穿过帘拢进了内室。
她有多不想回忆王家石牢中的经历,就有多不想见崔循。
重光帝令两人拟定的,是他日要镌刻在学宫石碑上的《告学子书》,意在勉励学子上进。
他二人才华横溢,这么一篇碑文算不得什么难事。
早在萧窈带着琴来到祈年殿时,碑文已经草拟妥当,由崔循在做最后的修订。
随后响起的琴声,一点不落地传到了偏殿。
谢昭无事可做,就着这生涩的琴音,随手默了篇琴谱。
崔循专心致志地誊写碑文,恍若未闻,只是琴声在《蒹葭》那节磕绊时,皱了皱眉。
及至受宣来了正殿,案上琴仍在,人倒是不见踪迹。
崔循的目光掠过琴案,最终落在面前的茵毯上,将誊写过的碑文交给内侍:“请圣上过目。”
重光帝心中明白,自己的学问稀疏平常,若是想要指点这两位拟定的碑文,无疑是画蛇添足。
召他们来,原也不是为此。
故而大略看过,称赞两句后,话锋一转:“朕召你们二人前来,还有一桩事。”
“元平年间,先帝曾有意召松月居士为太学祭酒,他固辞不肯受。坊间传闻,这是因居士雅好山水,不喜拘束”重光帝顿了顿,看向谢昭,“但朕曾听先帝提及,是因他不满于太学只容士族进学,而无寒门子弟。”
谁也没料到,重光帝竟会骤然提起旧事。
崔循敏锐地从这反常之中,窥见了重光帝的深意,不动声色地抬起眼,看向这位已经几近衰老的帝王。
谢昭答:“臣少时在师父身边受教时,常听他老人家提起,有教无类。”
重光帝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回答,颔首道:“朕深以为然。”
“寒门之中亦有可塑之才,若只以出身评判,岂非与重整太学的初衷背道而驰?”重光帝缓缓道,“朕欲在学宫增设一门,允寒门中的佼佼者,入太学受教。”
寒门出身的子弟,识字念书的少之又少。
便是有家境好的,送到私塾开蒙,真正能在这条路上走下去的万中无一。
士庶之间,相隔天堑。
士族垄断了所有的财富、官位,划分三六九等,绝不与寒门通婚,维系着血脉的纯正;又不肯让渡受教的机会,狠狠地斩断了最后一线登天的长梯。
重光帝想做的,就是续上这一条险而又险的登天梯。
崔循比谁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倒没惊慌,只是有些意外。
因这位重光帝在登基前,在外的名声皆是平庸、温厚。也正因此,士族才会在上一位小皇帝坠马身亡后,请他入建邺。
可这皇位上似是有诅咒。
萧氏每一位帝王都不肯相安无事,安稳度日,总会有诸多是非。
“此事牵连甚广,”崔循波澜不惊道,“待圣上召群臣议过,臣自当听命行事。”
谢昭则道:“圣上若有此意,臣愿代为传达,告知师父。”
两人谁都没明说,但个中态度的不同,就躲在内室旁听的萧窈都能觉察出来。
脚尖碾过茵毯上的纹路,愈发坚定了对两人的看法。
“崔卿所言亦有道理,此事不急在一时半刻。”重光帝声音中听不出半分不悦,又向谢昭道,“松月居士处,就有劳谢卿了。”
言尽于此,两人齐齐告退。
出了祈年殿,谢昭停住脚步,向崔循道:“琢玉可是有话要问?”
崔循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你只需到了谢翁面前,仍有话要说就够了。”
他不在意谢昭方才如何奏对,甚至想都不用想,便知道此事问到谢翁面前,决计说不过去。
“言辞总是这般不留情面,你身边的人如何受得住?”谢昭调侃了句,转眼却又沉默下来,良久,无声地叹了口气,“寒门的不易,琢玉自是难以感同身受。”
他与崔循不同,并非自幼生在谢家,金尊玉贵地长大。
而是在庶民之中摸爬滚打,吃尽苦头,侥幸得了松月居士扶持,才走到今日的。
崔循无动于衷,只平静道:“你若能促成此事,我不会阻拦。但也不会相助。”
他向来不喜与人争论是非对错,留了这么一句,便要离开。
谢昭的目光却落在他身后:“微臣见过公主。”
他二人离开后,重光帝到了该服药歇息的时候,萧窈稍稍磨蹭了片刻才出来的,却不料还是在此遇到了。
谢昭一见就道破了她的身份,并没任何诧异。
倒是萧窈有些惊讶,想了想,了然道:“那日在渺烟亭,你就猜到了。”
“是。”谢昭含笑道,“只是那时想着,若是道破身份,怕是会令公主不自在,便没提及。”
他实在是个通情达理、善解人意的人,好相貌,好性情,招人喜欢。
萧窈有心想问问他当年是如何练琴的,但目光触及一旁的崔循,脸上的笑意淡了些,只道:“听班大家提起过,协律郎的琴很好,若将来有机会,再讨教。”
“臣乐意之至。”
年节临近,宗庙祭祀之事提上议程,太常寺上下忙得不可开交。
太常卿是桓氏那位老爷子。
他生平最爱饮酒、清谈,十天半月也不见得能来官署一回,诸多事务实则都落在崔循肩上,由他经手决断。
崔循分身乏术,学宫的事暂且搁置,只令工匠们先修缮布置,旁的年后再议。
相较之下,谢昭就显得尤为清闲。
大乐署按部就班地排演祭祀所用的太乐,他只需要每日去一个时辰,旁听排演,予以指正即可。
太常寺官署设在皇城南侧,望仙门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