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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每耙一下,敲碎土块。捡走杂草,反手推平整。正面耙,反面敲,一耙挨一耙。」

    他神采奕奕,满怀干劲,抄起锄头要下地。

    那副从容的模样,仿佛是要去禁场围猎。

    我轻声提醒:「你背的是耙地的法子,手里拿的却是锄头。」

    萧云琰轻轻应了声,放下锄头。

    随即赞叹道:「副将,你可真是见多识广!」

    我摊手。

    这有啥见识的。

    他在军中一呼百应,正坐帐中,富贵得连农具都分不清。

    我贫寒得不知所措。

    转身间,只见陆明川伫立在大门外。

    四下万籁俱寂。

    暮色渐沉,他的身影在地上拖得很长。

    他望着我,低声道:「清歌,可否与我说几句话?」

    每每想起与陆明川相处的往事。

    总是在那阳光灿烂的仲夏。

    村口的大树生得郁郁葱葱。

    日光穿透枝叶,斑驳地洒在陆明川的青布长衫上。

    他与我一同读书。

    从远处瞧见我,便绽开灿烂笑容。

    「清歌,我童生试中了,带你去吃猪蹄吧!」

    而我总是心怀愧疚。

    他的才学本可以去京城赶考。

    却任性地留在乡里做个秀才。为了陪我。

    他说留在乡里也有乡里的好,在这里,他读什么都是一等一的,轻轻松松就能拔得头筹。

    我明白,他是想让我少些自责。

    我们共度了平凡而热烈的岁月,相伴了整个青春时光。

    直到开始谋生计,欢乐时光戛然而止。

    他终于发现,乡里也有乡里的不好。

    我们在这里,一辈子都穷困。

    那段日子,我们各执己见,关系渐行渐远。

    深思熟虑后,我选择了女扮男装从军,努力在京城立足。

    而他选择了赴京赶考。

    临别那日,他说:「若是五年后你我都未成家,就带对方回家过年吧。」

    一段未明的情意,一句轻描淡写的话语。

    从那时起,命运的轨迹便改变了方向。

    这一别,便是五载春秋。

    「昨日之言我已明了,知晓你心中仍有我,我心中甚是欢喜。」

    陆明川含笑看我。

    我却笑不出来。

    「早知你已放下,我也不必多问。每逢佳节你虽托人传话,却从不提要事。若你早说已有婚约,我也不至于如此。」

    我们并肩坐在老树下的石凳上。

    儿时常在此处。

    将换下的被单用热水和皂角浸泡。

    用木槌轻轻敲打。

    再到河边冲洗干净。

    陆明川道:「这些年虽未相见,我也以为已经放下。但只消见你一面,旁人便黯然失色。」

    他说得情真意切。

    我却心不在焉。

    目光被院中景象吸引。

    祖母正赶着鸡儿回舍。

    萧云琰穿着昂贵的绸衣,专心致志地铲着鸡粪。

    这般不协调的画面,竟显出几分和谐。

    陆明川随我望向院中,忽然笑道:

    「这位将军铲粪的模样倒是认真。」

    我也不禁莞尔。

    那些让我自卑多年的活计,他做来竟如此自然,倒让我心里舒坦了许多。

    「陆明川,你可知道,从前的我,对人生毫无期许,只想攒些银钱,离开这穷乡僻壤。贫困和自卑像根刺,总在心头隐隐作痛。」

    陆明川道:「我都懂的。」

    我摇摇头。

    「你懂,却也不全懂。失怙的痛,娘亲的愁,族中重男轻女,乡里势利眼。虽同在乡野,你是男儿身,难解我心中之痛。」

    陆明川默然不语。

    我转身对他一笑。

    「如今我要与过往那个患得患失的自己告别了。我要活出不一样的人生。」

    陆明川望着院中忙碌的萧云琰。

    苦笑道:

    「我还当你带他回来,是要激我。」

    陆明川离去后,我回到屋里。

    萧云琰抬眼看我,话中带刺。

    「我这个幌子,可还称心如意?你们可曾重修旧好?」

    「装什么装,你一直守在门边偷听,以为我没发现?」

    「啊,被你看穿了。」

    他蜷腿坐在小板凳上。

    双手托着下巴。

    4.

    我好奇问道:「你在此处作甚?」

    「悟道。」

    「悟出什么了?」

    萧将军看了看我,一本正经。

    「新鲜的鸡粪不好清理。若是放上一夜,待其凝固,反倒容易清扫。凡事不必急于求成,时机恰当更为重要。就如你与他的过往。」

    我:「......」

    确实是皇子哈,真有文化。

    家中杀年猪那日,祖母广邀亲朋。

    众人说是来尝杀猪菜。

    实则是来相看姑爷的。

    我事先叮嘱过萧云琰:「杀猪时莫要表现太好,若是大家对你过于满意,日后我们各归其位时,恐怕会惹来许多非议。」

    萧云琰目光凌厉地看我一眼。

    那夜,他向村中老人请教杀猪之法。

    熬得眼下乌青。毕竟他杀人如麻,杀猪还是头一遭。

    天刚蒙蒙亮,四邻八舍都来了。

    陆明川也来了。

    说是怕人手不够,特来帮衬。

    二人挺直脊背站在一处。

    互不相让。

    开始抓猪,萧将军主动请缨:「让我来!」

    陆明川冷笑一声。

    「你不是京城贵胄么,受得了这等粗活么?」

    萧将军实话实说:「这确实是头一遭。只是想来,杀猪和杀人应该大道相通,一刀制敌而已。」

    陆明川:「......行,你来你来。」

    萧将军挽起袖子。

    默默回想昨夜所学。

    潇洒帅气进了猪圈。

    家猪性怯。

    见萧将军这般架势,吓得像个四百斤的肥猪。

    惊慌之下,猛地拱来。

    萧将军劈刀而去,一击必杀,猪传来惊叫。又来几下,刀都砍得卷刃。猪碎成千万片,血溅三尺,成了肉沫。

    边上人默默看着。半晌,有人道:「帅归帅,只是这猪肉不能吃了。」

    陆明川笑得前仰后合。

    笑罢,挽袖道:「我来。」

    他却忘了。

    家猪如今与他不熟。

    于是,陆明川被拱倒在地。

    我搀着他走出来。

    让他和满身是血的将军坐在一处,两脸挫败。

    我叹气道:「你们且在一旁歇着,还是我来吧。」

    三叔道:「你也去一边歇着。」

    我麻利应道:「好。」

    我们三人坐在一处。

    看着年过五旬的三叔和年过七旬的四爷爷有条不紊地绑住猪,摁倒在石板上。

    我问陆明川:「曲姑娘呢?你来此处,她不会生气么?」

    陆明川垂头道:「我已与她解除婚约,让她回去了。」

    我问:「她如何反应?」

    陆明川朝前努了努嘴。

    「哭得撕心裂肺,比那猪还难按。」

    这倒是实话。

    过年的猪,上岸的鱼,动怒的媳妇,受惊的驴。

    都不好按。

    但,再难按的猪,也逃不过屠刀的命运。

    嘶吼声渐渐平息。

    一桶热水浇上,猪毛随着刮刀纷纷落地。

    陆明川起身离去,杀猪宴都未敢留下用饭。

    即便如此狼狈,他仍是嘴硬。

    「清歌,我不会放弃,我会继续与他一较高下。」

    我急忙做手势示意他噤声。

    「还不觉得羞愧吗?为何非要如此?」

    陆明川一脸倔强:「那恶毒女子已经离去,若无我在,后面的故事该如何继续?」

    这世间当真如戏文一般。

    用过那顿杀猪宴,萧将军收拾行囊,与我道别。

    他对我说:「清歌,多谢你,在村中这些时日,使我对生活有了新的体悟。我自诩走遍天下,见多识广。来到此处才知,原来自己才是井底之蛙。这些年陛下一直不愿将皇位传给我,原来是因为不懂民间疾苦。」

    他又道:「我未曾欺你,此番确是来考察民情的,顺道而已。如今践行了诺言,该继续赶路了。」

    太过耀眼的光芒,会刺痛某些人心底的阴暗。

    这一刻,我突然明白,原来我也不过是萧将军人生中的过客。

    这一段经历,不过是推动他前行的助力。

    见我低头不语,萧将军伸手揉了揉我的发髻。

    「不喜欢什么,要直言不讳,不然旁人会以为你并不在意。想要什么,要勇敢追求,不然福缘岂会眷顾于你。」

    最后,他还朝我灿然一笑。

    「清歌,莫要气馁!」

    似乎丝毫未曾注意到我的表情。

    快要碎了。

    萧将军离去后,铲鸡粪的重任又落在了我肩上。

    日子在牲畜此起彼伏的叫声中,过得喧闹而安稳。

    偶尔会收到萧将军派人送来的书信。

    「老夫人可好?家中的鸡可好?它们可习惯了新撒的谷子?」

    「隔壁三婶家的鹅性子太烈。来年老夫人可否养一只温顺些的鹅,我想继续挑战驯服鹅的任务。」

    5.

    他问遍了所有人,就是不问我好不好。

    我的心中却满是欢喜。

    多年来的自卑与怯懦,如今渐渐消散。

    临别时,我忍不住开口。

    「你问了家中所有生灵好,为何不问我好不好?」

    他沉默片刻。

    萧将军说:「我想......此刻你应当很好。」

    好吧。

    萧将军离开的第三日。

    万万没想到,那恶毒女子又来寻事了。

    那日,我正在努力品味糊杂豆饭的香气。

    忽然听闻外头一阵喧哗。

    发小匆匆跑来告诉我。

    「清歌,陆明川那个未婚妻,叫柳如意的,在镇上当众编排你家将军呢!」

    我赶去茶馆一看。

    柳如意正绘声绘色地描述着萧将军的种种。

    说他坐着破旧的牛车进村。

    说他衣衫褴褛,像个落魄的乞丐。

    说他弯腰铲鸡粪的狼狈模样。

    说他与鸡群同坐,吃着粗茶淡饭。

    茶客们听得津津有味。

    柳如意越说越是得意。

    「见过这般寒酸的将军吗?」

    这等话题正合茶客们的胃口,茶馆里越发热闹。

    我到时,已是座无虚席。

    「乡野将军」的话题在各个茶馆迅速传开。

    茶客们肆无忌惮地嘲笑调侃。

    「这是谁家的将军呀?」

    「我那二百斤的肚子都没他能装。」

    「这般将军,怎么穿得跟戏台上的花旦似的?」

    「与那鸡群倒是相得益彰。」

    还有人说这身打扮像是戏班子的将军扮相,问是哪个戏班的。

    柳如意过去写过话本,但一直郁郁不得志。

    如今见茶客们听得入迷,更是得意。

    于是便自己上场,以此为本说书。

    反复讲述这些事。

    茶客们议论纷纷。

    「这么久过去了,还没查出这位将军的来历吗?」

    「生得倒是俊俏,不知能否请他来府上唱一出戏?」

    「这人倒与我入宫送东西时见过一面的大皇子有几分相似。只是这样尊贵的人,哪会来这乡野之地?」

    「我听说皇帝派皇子入军历练,不知是真是假......」

    看着茶客们议论纷纷。

    听着那些恶意的嘲讽。

    我心头火起。

    直接走到说书台前。

    「柳如意,停止造谣,立刻道歉。你恶意中伤,煽动是非,我定要告到官府,让你倾家荡产!」

    柳如意放声大笑。

    「想不到你这般不堪,这么快就恼了。

    「将军是不是你自己骗回村的,穷得连马都没有了,还要装腔作势,到处施舍。你这般大手笔,不会是想在乡野之地行骗吧?」

    听她这般污蔑,我心如刀绞。

    萧将军是朝廷重臣,是战场上的英雄。更是将来的皇上。

    如今却被她这般羞辱。

    我一时慌乱,不知是否该揭露他的身份。

    定了定神,我深吸一口气。

    既然她要闹,那就看谁更有理。

    我冷声道:

    「柳如意,你今日这般闹腾,不过是因为被未婚夫抛弃,气没处撒,想恶意报复到我身上。

    「那日我跟你说过了,与其争风吃醋,不如反思自己,提升自己,你怎么就是不懂。」

    茶客们的态度立刻转变。

    「咦,还有这等内情?」

    「争风吃醋?谁争风吃醋?几个娘们?」

    柳如意面色一变。

    「不是我争风吃醋,分明是你用一些手段,抢走了我相公。」

    我笑道:「我不跟你抢。哪怕你们退婚了,我对他也无半分心思。这下你可安心了?莫要再胡言乱语。」

    抓住机会,先埋个坑。

    柳如意慌了。

    「不是这样的,我没有!」

    可茶客们已经完全倒向了我这边。

    「原来是抢男人的戏码,真是不知羞!」

    「呸,滥情女子!」

    「简直没有廉耻!」

    柳如意慌忙逃离茶馆。

    这时,外头传来一阵骚动。

    是萧将军派来的亲兵。

    「将军说,那件事你别管了,他自会处理。」

    而茶馆里依然热闹非凡。

    6.

    在将军府内,萧将军的赈灾活动已经开始。

    这场活动是朝廷筹备许久的,声势浩大。

    一开始,就吸引了不少百姓。

    大堂内,萧将军坐在知府大人旁边。

    一身戎装英姿飒爽。

    笑容温和又迷人。

    知府大人介绍道:

    「今日,我们有幸邀请到了朝廷重臣、平定西北的大功臣、定远将军萧云琰。皇上派其到军中历练,萧将军本是当今皇上嫡长子。」

    萧将军笑道:「诸位莫要拘谨,今日我只是来帮乡亲们解决困难的。」

    他言语亲切,平易近人。

    大堂内顿时热闹起来。

    很快,百姓们有了新发现。

    「这位皇子,可是前些日子在那乡野村庄里的农夫?」

    萧将军不动声色,专注赈灾事宜。

    待人群聚集得差不多了,粮食发放也顺利结束。

    将军微微一笑,缓缓开口。

    「方才诸位问的,我都听到了。不错,那日在村中务农的,正是在下。」

    大堂内瞬间炸开了锅。

    「竟是真的?」

    「这是何等奇遇?」

    萧将军面向众人,认真道:「在此要特别感谢我的副将清歌,是她让我有机会以寻常百姓的身份生活,让我深刻体会到了百姓疾苦。」

    他说得情真意切。

    将军的真诚打动了在场百姓。

    发放的粮食又极为充足。

    百姓们纷纷感恩戴德。

    让原本困在山中的百姓度过了难关。

    众人脸上洋溢着喜悦。

    我却心中百味交集。

    柳如意此刻也是心乱如麻。

    她在茶馆里,被众人指指点点。

    「我就说,她好不容易攀上陆秀才这样的才子,怎会轻易放手。原来是盯上了更好的人家。」

    「苏清歌这人,好生狡猾!好深的心机!」

    「可是,人家说了,只是为了军务才假扮了一回她家相公。待事情了结,她又能如何自处?」

    茶客们很快也将这些话传到了将军府。

    萧云琰对此只字未提。

    直到赈灾结束。

    我对着空荡荡的大堂发呆。

    下一刻,萧云琰的亲兵来报。

    适才平静如水的声音,此刻带着几分波动。

    7.

    「方才,我不想在众人面前回应,怕你为难。

    「现在,我想亲口问你,若你心中已无他人,可愿做我的王妃?

    「你家假相公,想要转正。」

    萧云琰说这话时,字字斟酌。

    他娓娓道来。

    「清歌,其实我喜欢你很久了。那日选副将,是我暗中安排的,并故意选中了你。我一度以为自己是断袖,却没想到你是女儿身......没想到后来,你给我的回应一直冷淡。清歌,你就那么讨厌我吗?」

    我想了想,讨厌倒是没有。

    下意识的躲避,只是因为自卑和拧巴。

    忽然记起将军那番话。

    若是不喜欢,就该直言相告,否则旁人只当你并不在意。

    若有所求,便要勇敢争取,否则好事岂会轮到你头上。

    我鼓足勇气,正要表明心迹。

    却听见外头,亲兵们正在大声议论。

    声音响亮得很。

    「大皇子,赈灾事宜还未完成呢!」

    「方才不是挺稳重的吗,原来也是个情痴。」

    「威严这东西,真是经不起考验!」

    我忍俊不禁。

    「你先去忙吧,回来再说。」

    我放下手中的公文。

    捂着脸。

    脸在发烫。

    重新坐下来,端起那碗冷透了的杂豆饭。

    鸡见我蹲下身,以为要喂它们,纷纷跑了过来。

    瞧见碗中饭食,又慢悠悠地走开了。

    我奶做的饭,鸡都不吃。

    只有大皇子会吃。

    我望着那群鸡,轻声说道:「饿一会儿吧,等你们最喜欢的人回来喂你们。」

    耳背了十几年的我奶竟然奇迹般地听清了。

    她兴冲冲地跑向鸡群。

    「相公要回来啦!今晚杀两只!」

    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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