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成亲公主府早在宣城十一二岁的时候就建好了。
当今皇帝目光看的极远,
甫宣城一出生,
就开始计划着她以后嫁人要怎么办。到宣城七八岁,他迫不及待地开始修建起了公主府,恨不得立马把当时还年幼的宣城嫁出去,
然后给他生出三四个如宣城小时候那般可爱的外孙、外孙女来。
所以眼下要准备的东西,
无非就是在京都中找一座合适的驸马邸,和婚礼上要用的盛装用具等。
那日三鼎元跨马游街的时候,京都的百姓们都见识过了探花郎的貌美,
又知道了他还尚未成婚的事,人群中就隐隐有人猜测探花郎会不会被选为驸马,实现一举从平民到官员,再到皇亲国戚的幡然转变。
后来的事,
果真应验了那些流言。
全京都上下的目光,
此时都集中在了皇上最宠爱的宣城公主身上,
同时也倍加期待这一场注定是隆重无二的盛大婚礼。
没有人会去在意婚礼的两个主角,现在如何煎熬和苦恼。
在宣城第三次把楚嬷嬷给公主准备成亲的东西扔出去,更不愿意试已缝制好的婚服之后。楚嬷嬷实在没有办法,
只能亲自去禀告了皇上,求皇上降下她教导公主无力的罪责。
皇上也颇为苦恼,
先是派下太子和太子妃来劝说这个不羁放纵的女儿,
后来又是请了宣城向来尊重的长公主入宫为他分忧,然而脾气固执肖似她父的宣城,愣是油盐不进,在周身筑起铜墙铁壁,
屏隔那些苦口婆心的话语,让众皇族皆无功而返。
无奈之下,堂堂九五至尊只好自己出马,驾临栖鸾殿,像一个好不容易将女儿拉扯长大的母亲,对女儿进行了一番淳淳教诲。
也不知道皇上对宣城说了什么,或是用了什么御下的招,竟然把叛逆的宣城公主捋顺了毛。即便还是很不情愿,嘴上时不时的就要抱怨几句,但是也不再剧烈反抗了。
民间娶妻尚且复杂,更别提公主出嫁。
这场婚礼由礼部承办,举倾国之力,聚九州之财,竟也整整准备了两个多月。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经过一系列繁杂的礼仪之后,终于迎来了最重要的一关:迎亲。
这日整个京都的臣民都倾巢而出,店铺府衙俱是一空。有钱的人家早就定好了临街的酒楼位置,上等雅座,碧螺春香,静待良辰,而寻常百姓则只能拥挤在街道两旁,翘首以盼,以期能一睹公主天颜,洗去身上卑微的尘埃。
来了,来了,探花郎迎亲的队伍来了。
还未见其队伍,琴箫鼓瑟,唢呐铜钹,奏出一曲宛如天籁的凤求凰,先一步降临至每个人的耳朵里。
粗鄙不通音律的平民,光听着这迷醉乐章,就已然无法自拔。连坐在上首的贵人们,都忍不住放下手中的茶杯,从窗口探出头,眼巴巴张望着。
火红的队伍,遥遥出现在街尾,像一滴红墨,渐渐在宣纸上晕染开,不断扩大,直至占据满在场的每双亚色的瞳孔里。
最叫人瞩目的便是那当首的玉面郎君,他一袭绯色官袍,跨下一匹头戴红花的高壮白驹,面容之俊美,不亚于掷果潘安,敷粉何郎。
人人都道探花郎好福气。且不说圣上掌上明珠的嫁妆有多少,仅单论三月内大小登科,双喜临门,就是世间多少男子梦寐以求,而做不到的事情。
又有多少深闺女子,要为象征着这生无法有幸与探花郎结缘的此幕,暗自断了肠。
相比围观人群的热闹和兴奋,今日的新郎官却显得心不在焉,不见了那日游街时的得意之色。马蹄哒哒,每一声都仿佛踏在她的心口上,带着她往深渊越走越远。
从今日起,便再也无法回头了。
她双目无神的望着前方,惶然看到身份暴露之后,无人能救的她,遭受皇权碾压,万人唾弃,堕入无间地狱,烈火焚烧、粉身碎骨的模样。
什么时候下马,什么时候入宫,什么时候将带来的大雁交给礼仪,都有人在前面牵引着她,不用她自己去思考。
因而,等她回过神的时候,她的身体已经和面前一身火红嫁衣,凤冠霞帔的公主,拜过了天地。高堂之上端坐的帝王,神采飞扬,眉宇间透露着喜意,似盼望着今日许久。
大红地毯延绵不断,花瓣零落其上,喜堂内礼乐刺痛耳膜,手心里顺滑如丝的喜绸,大大咧咧地闯进她的瞳孔里,灼伤她的眸子,这些都在确切地告诉她,这不是梦。
“夫妻对拜!”站在前头的宾赞高声大唱道。
舒殿合握紧手里的唯一一物,弯下腰去。
可有人到底是不情愿,挺直了纤腰,不愿低头下去。
当堂的众人面色都不太好,尤其是皇上。
幸好有救星降临,解了这尴尬的局面。
楚嬷嬷走到公主的身边,对她耳语了两句,公主才不情不愿地将礼行完。
在场的人几乎在同一时间,都松了一口气。
天阶夜色凉如水,一场名为庆祝宣城公主成亲的烟火刚刚歇下,空气中犹然弥漫着硝烟的气味。
公主府内烛影摇红,明灯燃燃,上下都布置着红绸喜字,府门前的灯笼更是足足摆出一条长街,大大方方地向世人宣告着当家主人今日的喜事。
前厅的宴会还热闹着,后院却静悄悄的,只有侍女端茶倒水,悄声走过檐下。石板上的青苔承接露水,渐渐凝聚湿意。夜风沁凉,肆意穿梭过窗台门洞的每一条细缝。
寝室内,新娘子还未等到她的夫君过来,就兀自扯下了自己的盖头。贴身的嬷嬷和侍女不仅劝不住,反而还被轰了出去。
现在房中只剩下她一个人和两对红烛了,清若秋水的铜镜照出宣城不甘心的模样。
宣城抚上自己从未如此浓妆艳抹过的脸庞,丹唇翳皓齿,黛眉横如远岫,眉间那一点鲜艳如血的花钿尤其扎眼,头上繁多的发饰随着身体的动作而叮当作响。
镜中的人不像平常的她,但的的确确是她。
这就成亲了?
宣城想起还小的时候,也有过少女怀春。常常和只差一两岁的皇姐,驱散身边服侍的宫人,然后两颗头神神秘秘地凑在一起,讨论自己未来的驸马会是什么样子的。
是像太子老兄那样阳刚俊朗,还是像侯爷表哥那样英伟强壮的?
而方才刚与自己拜过堂的人,是比她小时候穷尽想象力,也绘不出来的驸马模样。
他虽然既没有太子的阳刚俊朗,也没有侯爷表哥那样的英伟强壮,但是他也有数不过来的优点。
武能行影无踪,文能登科及第,还有一手能救她父皇临危之际的医术,更不妄谈那张绝世无双的脸。
赐婚的旨意宣布之后,整个大豫街头巷尾,茶室酒坊,都在谈论她们的婚事。闲人道,新晋探花郎及驸马俊美无双,宛如天仙下凡,又道驸马和公主相配,是天生一对、金童玉女。
明明自己也心悦与他,却有一种缺了什么的感觉。
是的,她从那人的眼睛看不出对自己的半分爱意,从一开始就没有。这是她被他拒绝掉婚事,枕席间辗转难眠几夜后才醒悟过来的事,可惜太迟了。
她宣城第一次心悦与人,竟是错付了。
父皇和她说,无所谓爱与不爱,只要能得到就好。她是天之娇女,普天之下,只要是她想要的,父皇和太子老兄就一定会给她弄来。她父皇为了说服她,甚至还举了他自己和母后的故事,说她母后在天上见到自己长大成人,成亲了,会很高兴。
但是她总觉得不该如此。
权势逼迫来的东西,再好也不是对方心甘情愿的。
而且就像她父皇所说的那样,她是公主,什么样的东西是她得不到的,那又为何要屈就自己于一桩双方都不喜的婚事之下?那个姓舒的,再金贵能金贵过她,凭什么要她受委屈?
她屏气凝神,压制住脾气,把刚拿起来的梳子拍断在梳妆台上,周身并发出来的气势,使身边红烛的豆火一抖。
今晚洞房花烛夜,姓舒的甭想好过。
舒殿合来京都的时候,就孤身一人,而她一直以来又专注着读书,所以能出席她成亲宴会的亲朋好友,十指都数的过来,其中大部分还都是同科进士们。
太子早就想到了驸马没有家人这一点,公主府的宴会刚刚开始的时候,他特意携着太子妃屈尊联袂从东宫过来,同时也知会过了长公主府上的人,一起来替驸马和宣城撑场面。
当然,与舒殿合关系亲如兄弟的冯正一定会在场。他一站在那,就代表着丞相府的来宾。
朝堂上三股主要势力都来了,其他一贯八面玲珑的官员闻讯后,不管认不认识驸马爷,也立马携带上贺礼过来恭维。
一场宴会的位置坐下来,满满当当,多是舒殿合不认识的面孔,但到底没有她想象中的那般寒酸,以至于丢了皇室的颜面。
还有来晚的,连张椅子都不剩,只好向公主府的长史通报过姓名和官职,再递上礼物,便悻然的离去。
由于太子在这,大家也都不好放肆地劝驸马喝酒,加上冯正一马当先,以身相代。舒殿合并没有机会喝上几杯酒,酒过三巡后仍然保持灵台清明。
舒殿合想假意装作看不见冯正冲她的各种挤眉弄眼,对自己该入洞房了的暗示,迟迟不愿离开宴会,最后太子看不下去了,一把把她从众人中揪了出来,推进了后院。
人生一大喜事,洞房花烛夜,驸马却放他妹妹一个人苦等,像怎么回事?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公主下降的场面,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里面有详写一段,太复杂了,咱就不讲究考据了
想到一件好玩的事情,写到给驸马取字的那章的时候,我一拍脑子,就想给驸马起个,姓舒,名殿合,字肤佳,小名肥皂
第42章
洞房花烛夜
身后打趣的声音,
即便等她走远了,
还若有若无的传来,句句都足够令人脸红。
舒殿合面上依然冷冽,抬手摸摸自己滚烫的耳垂,
开始怀疑起自己的耳力为什么要这么好?
故意将自己的步伐放慢,
终究还是走近了公主的寝室,薄纱糊的窗格透出昏黄,仆人们分列而站。
舒殿合昂头长叹了一口气,
她方才就应该将自己灌醉。依公主的性子,大概不会乘人之危。
走到门口,她才发现公主的侍女和嬷嬷们,一致都在专心注意着房内的动静,
双手绞握,
呆站在两旁,
脸上难掩焦急之色。
以至于她走近,站在了她们的身后,都没有人发现。
她学着她们的模样,
侧耳倾听。
以她出色的耳力,愣是听不出房中有何异常,
倒不如直接进去看看。
她握拳咳了一声,
提醒着自己的到来。
侍女和嬷嬷们被身后的这一声咳嗽,吓了一跳。待看清来人是驸马之后,立即弯腰曲背,异口同声道:“参见驸马。”
舒殿合还不适应自己的身份转换,
这么多人突然向她行礼,让她晃了神,稍迟钝的抬抬手,道:“起来吧。”
在侍女和嬷嬷起身的间隙,又有人担忧地往紧闭的房门那看了一眼。
舒殿合明察秋毫,婉转地问:“你们为什么都站在这里?没有人进去服侍公主吗?”言语间带着好奇。
侍女们面面相觑,似有难言之隐,尔后俱将求救的目光凝聚在站在中间的锦衣嬷嬷身上。
舒殿合了然,这应该是公主的奶娘。
楚嬷嬷主动上前,先表了身份,再向她道明缘由:“公主适才将我们这些人都赶了出来,现下一个人在房内,不知道在做什么,所以我们这些人便担忧起公主的安危来。不察驸马的到来,请驸马谅解。”
舒殿合温文而雅的一笑,精致的五官在微弱的光线下,散发着无穷的魅力,有意拉近两人疏远的距离道:“嬷嬷太客气了,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不需这般多礼。”
她和善的话让楚嬷嬷心里一暖,看来驸马是个好脾气的,日后定能够容忍公主的乖张。
舒殿合在楚嬷嬷的殷勤期待下,纵然是避之不及,还是被请进了公主的寝室中。
她的双脚甫踏入房中一步,背后的门煞识趣的从外面被关上,舒殿合放在身后的左手微微泛僵。
她还没有看清房内的景象,一柄锋利的长剑就架在了她的脖颈前,距她跳动的颈动脉不过一寸距离,只要再稍稍偏一点,她这条小命就呜呼哀哉了。
也是因为对公主没有防备之心,否则按照她往常的迅捷,此时早就把这柄要她性命的剑,弹出千里之外了。
分不清情况的她,抬指想悄悄拨开那迫人的锋刃,却被一个呵斥,止住了动作。
“别动,否则本宫现在就要了你的命。”这骇人威胁发自与站在她身侧不远的公主,她的…新婚妻子。
那人唯恐她不惧,又把剑一横,更加贴近她的要害。
淡定从容如舒殿合,也不自觉地背后冒出冷汗来,鼻尖随后嗅到浓厚的酒香味。
脑子里有了对眼下情景的猜测,她面上仍保持着风度,语气淡淡道:“有话好说,公主。”
“你说,你为什么要改名为舒慎?你不是叫舒殿合吗?”公主眉头一蹙,道出无关紧要,又让她这段时间来一直疑惑的问题。
醉后的声线,犹如梦中痴语,绵软中带着丝丝温柔,若是能忽略眼下她搁在他人脖子上的长剑,外人听到,还以为她正和驸马撒娇呢。
皇帝心疼她,整座公主府都是由她栖鸾殿原样搬过来的。她手上的这柄剑,也就是当初挂在她床帏上,以驱赶噩梦的那柄剑。
今夜是它的第一次出鞘。
“公主,我们能不能先放下剑,再说话?”这是对她来说,只消简单解释就能解开的问题,也不是不想立马就回答,只是害怕喝醉酒的人手万一一抖,她连呼救都来不及。
“哪里来的那么多废话,快说!”宣城拂然不悦。
舒殿合无奈,答道:“这是叔父给殿合改的名。长辈之命,殿合不能不从。”
“叔父?”宣城人虽然是醉了,脑子还清醒着。她明明记得舒殿合无父无母,以为是舒殿合匡她:“你哪里来的叔父?”
“就是冯丞相。”
宣城皱着眉头,隐隐想起舒殿合和冯焕森之间的联系,原来是他。
舒殿合以为她找到答案了,就会放过自己,哪知宣城不止这个问题。
“本宫想问问你,你就没有一点点喜欢过本宫?”
这一个在清醒时绝对难以启齿的问题,却在醉意的掩饰下,如挥毫泼墨般简单地被问出来。
或是,真的醉了?或是,有意为之?
室内死一般的寂静,宣城想要的答案在舞动的龙凤烛火中,在喜气岸然的床帏间,掩藏在大红喜字底下。这间房间的角角落落里都有,唯一不可能出现的地方,就是打舒殿合的口中说出来。
“公主你醉了。”舒殿合往后细不可察地退了半步,话语与身体一般疏远。
宣城的心如那被无情抛下的蜡泪一般,窗间缝涌进来的凉风,让她从头冷到脚。原本昏头的脑子,此时也清醒一半。
“如果你心有所属,可趁早和本宫说,本宫立马放你走。”宣城强压下羞恼,不强求。
舒殿合苦笑,她哪里来的心上人。不管是从前,还是以后,穷尽这一生,她怕也是空落落一个人。
就算是有师傅在的时候,到底是性别不同,师傅的心再细,也顾及不到她的方方面面。她的心从来都是孤独的。
宣城见她不答话,以为是自己猜中了,不敢相信的质问:“你难道真的心有所属?”那一丝微渺的期待,差点就随着问话显在脸上,
“你多想了,公主。殿合没有心上人。”
是的,包括公主自己,她的驸马心上没有一个人。
宣城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从侧边竟然确切的得到了她第二个问题的答案。
她摇摇头,将恼人的念头抛出脑海,这个答案她早就猜到了,没有必要再追究下去。
犹豫了半响,她才口齿不清地说:“你现在,立马,写一份休书给本宫。”
舒殿合以为自己听岔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