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小娃娃,我去的时候,除了你,已经没有活人咯。”男人也没和他绕圈圈,“人都死光了,房子也烧没咯,更重要的一点呢,就是来了很多捉鬼的人,要是你去了,他们就会把你当鬼捉起来,知不知道,可怕得很呢!”男人挤眉弄眼地做出一副可怕的表情,陈鹤年只是重复:“我要回家。”他咬着牙,红着眼瞪着男人,他没有尖叫,没有哭泣,只摆出倔强的一张脸,他会仇恨阻挠他的一切,粗喘着气,成了凶巴巴的龇牙小兽。
未脱奶的老虎敌不过会啄的鸡鸭,但陈鹤年身上的那一位却让男人忌惮。
陈鹤年突然觉得后颈一热,他像个茧,一个庞大黑影骤然从他后背生出,男人立即松开桎梏陈鹤年的手,他跳起来,转过后背,把大衣上的八卦图给亮了出来,一道金光将男人护住,才没被四起的阴风所扰。
“还得靠老祖宗保佑。”男人悻悻地摸了摸鼻子,看着面前黑雾弥生的大物,几乎无奈地说:“哎呀,我又不是要害他,别误伤了我这个大好人呐!”
男人本名周羡之,道上的人,来这也不是巧合,某时刻,他的阴罗盘开始转动,他以最快的速度赶到指针的位置,还是来晚了些,村子已经被毁,周羡之意外这般偏远的地界居然养出了一座鬼山,站得远也能受到怨气影响。
红月嗜血,百鬼出,他的阴罗盘只会因为至邪之物而转动,这是一场难打的仗。
那只鬼没有在风暴中心,它难以琢磨,连模样都不让别人看透,它的手里还握着这里仅剩的人命,一个小娃娃。
能成大鬼,最早也得是百年前的死人,算得上是古人,周羡之见到它,就油然而生的忌惮,他试探,先礼后兵:“不知这位前辈,姓甚名谁呐?”
鬼没理他。
还是一只没有怨气的鬼,没有怨就没有人性,这样的鬼更难对付,没有所求,道行高,杀人更会没有缘由。
周羡之靠近两步,狂风就吹了过来,扫来漫天灰烬,它身体四周张开了无数触手,伸展在空中,几乎成了一个牢不可摧的笼子,鬼一动不动地抱着那个小娃娃,怀里的娃娃时不时传出一声微弱哼吟。
鬼要杀人?非也,面前这鬼没有对他动手,不狰狞嗜杀,周羡之便能确信,毁了这个村子的并不是这只鬼,相反,它原本的存在应该是震慑了山上的阴邪,而现在,鬼王出山,阴邪才敢肆意作乱。
这是只百年以上的鬼,它能够脱离本身的身体,不受阴阳限制,它的头一直都朝向着小娃娃,像是将这个人划进了自己的保护圈,可鬼怎么会护人?
周羡之不解,他立即伸出手算了算。
这一算才叫人惊讶,周羡之摇头大笑:“不得了,真是不得了啊!”
一座山头竟然出了两个邪物!
太阴之体,这小娃娃也邪得很啊!
这样,他可不止要从一只大鬼里手里抢下一个娃娃,他还得赶在别的杂修道士之前带走这个娃娃!
周羡之已经站到了一个极限位置,鬼在对他威慑,他手持阴罗盘,指针已经转到失灵,如果他再靠近,鬼大概会直接将他撕得粉碎。
可这鬼却突然发出了风穿过洞缝的哝哝声,竟能从中听出些痛苦的情绪。
这个娃娃对鬼有点特殊,那娃娃的脸蛋通红,眉毛搅在一起,脸上痛苦。
周羡之立即说,“大鬼识人心,你应该知道我不是要伤害他,把娃娃交给我吧。”
“他脸是不是很烫?活人是不会这样的,你难道想看着他死么?”
鬼真用手去碰了娃娃的脸,它的手显得宽大,粗糙,只小心翼翼地在他脸上点了点,小娃娃大概已经被烧糊涂了,鬼就跟着发出哝哝的声音。
周羡之接着说:“我可以救他。”
鬼转了转脑袋,猛地朝向周羡之,它没有眼睛,周羡之却觉得刹那间他的心魂被摄住了,鬼的身体朝下沉了一个度,像滩渍水,用把身体把小娃娃交到了他的手上。
周羡之抱住这个娃娃,将这娃娃带走了。
可是娃娃也不好对付,不过比起他,这个娃娃更不喜欢那只鬼。
陈鹤年几乎拳打脚踢,用着愤恨的眼神,将面前的黑雾一次次撕碎,黑雾只是顺着他的动作,黑色的雪粒散开又聚拢,它就站在哪儿,变成了一个人的轮廓,它太高了,原本朝陈鹤年伸出的手可以摸到他的头,半道,它自个缩了回去。
鬼和娃娃连了一道契,这娃娃的情绪会影响它,周羡之心中了然,将快要崩溃的陈鹤年举回怀里。
“不用怕。”周羡之两只手胡乱抱着,“这鬼不会害你。”
鬼站着,它没有五官的脑袋安静地注视着,接着缩成了更小的一森*晚*整*理团,重新飘荡回陈鹤年的身边,钻进他的身体里。
周羡之说:“你家里是有大人的对不?我之前在你身上发现了魂灯的味道,想猜到一些碎末细节不难,你亲人点魂灯为你指路,难道你还要回去让他苦心白费呐?”
陈鹤年在他说完后就平静了,甚至是惊慌的,直接变成块木头,一动不动,只有呼吸声。
周羡之看得脸上一松,接着,陈鹤年朝他小心翼翼地问了句:“那个人还能投胎么?”
周羡之答,“自然能。”
陈鹤年这就彻底安静下来,他紧绷着的脸卸了力气,只是他的肚子咕噜地叫了起来。
“饿了?没事,我这有吃的。”周羡之将他带回了火堆旁,抄起一根树枝拨掉底层的木灰,取出了一个烧熟的红薯。
他取了一块布将红薯包了起来,散了散热,将最外层的黑皮剥开,露出冒着热气的红色果肉,他在手心里放了一会儿才递给陈鹤年:“娃娃,吃吧。”
“慢点吃,别烫着嘴皮,也别噎着,水会自己喝么?”
陈鹤年捧着烤红薯狼吞虎咽起来,他要把自己喂饱,喝水的时候水急得灌进了鼻腔里,火辣辣地疼。
饿是有感觉的,疼也是,陈鹤年感受到自己是活着的。
周羡之见他不闹了,也就安心了:“娃娃,听我的话,你就不会有事的,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呐?”
陈鹤年擦干了自己嘴,让自己的身体躺在火堆边,他回答:“陈鹤年。”
“哪几个字?”周羡之问:“你会写字么?你现在几岁了?看着还没有我家的小牛崽大。”
等了好一会儿,周羡之都没听到回答,陈鹤年的呼吸声变得均匀,他叹了口气,往火堆里再添了把柴火,将大衣披在了陈鹤年的身上。
他的名字是爷爷取的。
鹤年,是长生的意思。
陈爷子翻了一本旧词典,因为意喻好,就取了这个名字。
陈鹤年命不好,阴气重,出生没了父母,他爷爷只能拿家里的值钱的东西去别人家换奶,多了个娃,家里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下农活也得背着陈鹤年这个奶娃娃,就怕他渴了饿了,被晒伤了,他出生以后,陈爷子就是围着他转的。
陈鹤年站在自己熟悉的屋子里,他手中的红绳正诡异地发着光,推开门,他看见了思念着的人。
“小年。”
“爷爷……”陈鹤年嘴巴颤了颤。
“正好,趁着闲工夫把厚衣服补一补,快过来帮爷爷穿根针。”陈爷子坐在床边,翻开了床头柜,冲陈鹤年招了招手。
陈鹤年迟疑了,陈爷子手里拿着他的衣服,陈鹤年从小的衣服都是陈爷子缝的,可是爷爷年纪大了,他的眼睛也慢慢花了,做针线活的时候总叫陈鹤年来穿针,小小的洞眼,拿毛线头沾点口沫,一捋直就穿过去了。
要是穿好了线,爷爷就不再让他碰针头,陈鹤年想给爷爷做一个装香灰的小包,没做成,先被针扎疼了手。
陈鹤年接过了绣针。
“娃,你咋了?”
他爷爷正看着他。
陈鹤年什么也没说,飞快地将那针扎向了自己的手,没有血,也没有疼痛。
陈鹤年一下就明白了。
可他的眼睛已经干了,他将针头捏在手心里,只是这样问:“爷爷,你想要我做什么?”
陈爷子笑了笑:“爷爷当然是希望小年可以好好长大。”他过来摸了摸陈鹤年的头,“要长得比爷爷还要高,比树结实,就算没有爷爷,也要努力地活着,答应爷爷,成不成?”
陈鹤年看着爷爷,他多希望能长得高一点,这样他就可以看清爷爷的模样。
“嗯。”陈鹤年认真地点头。
“那爷爷要走咯。”陈爷子的手离开了他的头顶,“乖乖,别惦记着爷爷。”
“嗯。”
“乖乖,你要好好的。”
“嗯。”
陈爷子的笑成一道白光,花了陈鹤年的眼睛,他爷穿着干净的衣服转过身去。
爷爷没有再回头。
爷爷要走了。
于是陈鹤年沉默地跪下,朝着他爷的背影磕了一个响头,低声道:“爷爷,你放心走吧……”
。
陈鹤年再次从睡梦中醒来,他身体一摇一晃正躺在一辆颠簸的牛车上,泥地越来越宽,他一抬头就能看见无际的天,是个晴天。
周羡之回过头,冲他笑脸盈盈:“娃娃,以后就跟着我,我当你师父,保准饿不了你的。”
陈鹤年拨弄着手指上的红绳,他点点头。
陈鹤年想。
他会听爷爷的话,拼命长大。
第8章
镜中鬼(一)
十二年以后。
在东皮村发生的事,是一段尘封很久的记忆,十二年过去,陈鹤年都没有再踏上那片土地,时间让他脑子里的图像淡化,破天荒的,就算梦到一次,记忆也已经模糊。
陈鹤年还是会想起爷爷,想念爷爷说话的声音,以及,那只突然出现在他命数里的鬼。
陈鹤年已经长大,身高蹿得跟竹子一样快,唯一没变的就是缠在他手指上的红绳,这是鬼和他的契。
至于什么契,连他师父也摸不着底,有些特殊的鬼,会和人定下契约相互依存,可到最后的结果无一不是人杀鬼,鬼吃人,他师父没查清这鬼的来历,不知道它的目的,鬼在他身体里已经沉睡很长时间,陈鹤年生而坎坷,因为命数,他注定无法过着普通娃娃一样的生活。
太阴命本就稀有,而他又是鬼投胎,他是邪中邪,阴中阴,随着他长大,这一体质也被放大到了极致,十八岁往后每日都是渡劫,鬼会因他狂热,会疯了般试图剥下他的皮吃掉他的肉,就连人也会想榨干他身体的每一分价值,练成尸油,做成药引,无论他落在哪一方手里皆是尸骨无存。
陈鹤年从小和周羡之隐于小市,他跟了周羡之十二年,也干了十二年的除邪役。
前两天是他的生日,周羡之,他的师父,拿出手的礼物是一副卦象,道上越是能算命的人,出手的次数越少,而他师父虽然不怎么和别的道士天师来往,但也是有名的人物。
周羡之卦象准,他告诉陈鹤年,卦象呈九五,飞龙在天,见造化,金星遇水,见真章,通俗点来说,他今年会遇见一个人,对他有利,王女冒头,是个姓姜的人。
有福无福陈鹤年不清楚,不过跟他沾得太近,倒霉倒是真的,也只有他周羡之这样命硬的人才受得住。
。
陈鹤年刚用冷水洗了把脸,额头衔着带水的碎发,划过眉弓,手且是湿的,就被外面的轰鸣声打扰,他打开店子的卷闸门,平眼瞧去,门口停着一辆黑皮小轿车。
车上走下一个衬衫格子的男人,他挺着个啤酒肚,钻车门的时候还要司机扶。
手腕上拽着金链子,这是个阔佬,
陈鹤年瞥了一眼,当着那人面不改色地将手里的垃圾甩进垃圾桶。
男人直接走到他跟前,问他:“这里是洪山路44号殡仪馆么?”
男人说话时明显有些迟疑,他先看了店面铺子上赫然的三个大字“死了么”,脸色一白,僵硬地将目光落在了陈鹤年身上。
陈鹤年是个身体修长的年轻人,男人看的时候还需要仰起头。
沉默的样子就有些气场,像见过世面的,留着一头乌色的长发,没怎么修剪过,发尾还是翘起来的,他长得一点不糙,是个白面小生,唇色比肤色要深,眼睛比男人在古玩市场淘到的琥珀料子还要漂亮,这不是男人预想中的样子。
陈鹤年哪里会等男人慢慢看,男人愣了会儿神,他已经走回店里,就要将卷闸门拉下:“现在不干活儿,等着吧。”
“等等!”男人见他没有否认,连忙叫住他,“哎!小兄弟!我家里很着急啊!要人救命呐!”
陈鹤年慢慢哦了一声,“等着吧。”
男人有些慌,一时不知道怎么应付,扑过来就拽住门,不让陈鹤年关门,他急着说:“周大力是你的师父对吧?”
陈鹤年眉弓一挑,回:“不是。”
“不是?”这么一说,男人傻眼了,他费劲儿地弯下身又看了店门口的门牌号,“这条街就这一家殡仪店,没错啊!小兄弟,我是真的急着救命呐!”
他见陈鹤年不怎么搭理,又问:“那,那你知不知道谁是周大力的徒弟啊?”
“我。”
“……”
有点能力的人性子都难琢磨不是?男人沉默了会儿,没发火,总归找对人了,他全身紧绷着的肉卸了力气:“小兄弟,你真是会玩笑。”
陈鹤年浅浅呵了声。
周大生,周大福,现在是周大力……下次会是什么?
陈鹤年沉住一口气:“周大力都和你说什么了?”
男人飞快地说:“小兄弟,你师父原本接了我家的活儿,但是还没做就先走了,给了我们一个地址,说他的厉害徒弟可以解决。”
说着,他笑着将东西递到了陈鹤年的面前。
陈鹤年没接,往后一退:“自己把纸打开。”
男人身体宽,胆子却很小,他眼珠子一转没直接打开:“这……里面有什么,有什么危险?”
陈鹤年答:“你手脏。”
男人顿时噎了口气,差点把早饭吐出来,他当自己没问,将信封撕开,把里面的一页纸拿了出来。
陈鹤年立马说:“摊开,闭上眼别看。”
男人把眼睛闭上了。
陈鹤年走近,眼睛一瞥。
纸上歪七八扭的字:小年年,我带着小钱钱出远门了,走得太急有件大事要你解决,早去早回。
——你尊师。
陈鹤年顿时脸色都臭了:“把纸撕了,丢进那垃圾桶,然后站在这里等我,我马上过来。”
陈鹤年说完,就立马回到店子里,他拉开钱柜一看,以前塞满钱的柜子现在谢了顶,光溜溜的,周羡之果然一分钱也没给他留。
陈鹤年啪的一下盒上柜子还气愤地拍了下桌子。
周羡之,真是他的好师父。
干活儿也得吃饱饭不是么?周羡之果真是催着他去干活儿,不多时,陈鹤年提着一个箱子,带上一副墨镜和男人上了车。
后座上,男人干巴巴地开口:“小兄弟,我家……”
陈鹤年打断了他,“你家最近死了人,你晚上过得不太好,但你面门还没发黑,现在被缠上脏东西的不是你,另有其人,我自个会看,不用你费劲嚼舌根。”
男人一听,没想到陈鹤年还真有点本事,全说对了。
可之后,陈鹤年扭头朝向他:“你一直叫我什么?”
陈鹤年瞥了男人一眼,即使他戴着墨镜,男人也不敌他的气场。
男人脸色尴尬,连忙改嘴:“小…小师父。”
陈鹤年没给什么反应,只将这段话揭过,继而问:“死的是谁?”
男人回答:“我爸。”
陈鹤年直接说:“你杀了你爸,还是你家别的人杀的?”
“怎么可能!”男人激动地说:“我爸是出了意外!”
陈鹤年见他眼神笃定,稍减怀疑,“你姓什么。”
“汪,三点水一个王。”
男人见陈鹤年沉默了一会儿,最后从他那里得了无聊两个字。
男人的家是郊区的一座小别墅,建得洋气刷着冷白的漆,陈鹤年只吸了一口气,就皱起了眉头,阴气比他想的要重,整个别墅臭气熏天,直堵他鼻子。
尸气,还有阴鬼的潮湿味儿。
陈鹤年还没走进门,屋子里先传来砸东西的声音,大厅的茶几已经碎了一地,汪家有三兄弟,就老大结了婚,这顶着啤酒肚来请陈鹤年的就是汪老大。
砸东西的是老三,老二萎靡地躺在沙发上,汪媳妇急得在客厅来回打转。
汪老大直接将陈鹤年领到一个卧室门口,神情紧张,就差没握着他的手恳求:“我儿子中了邪,窝在屋子里,一碰他,他就发疯,小师父,你先救救我儿子吧,他快被那脏东西害死了!”
陈鹤年直接拉开了卧室门,带着墨镜他的视线更黑,卧室里的人坐在角落里的镜子边,一个青年,手里什么也没拿,胳膊却一抬一缓的在梳着头发,多半在梳空气,没有长头发他的手总悬着,瞧着像被一只女鬼上身了。
陈鹤年直接跨了一步,走进卧室里,用手掌重重地扣了扣墙,发出不小的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