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这一宿可真长啊!梁九功进了殿,就知道方荷没说谎。
康熙歪在罗汉榻上,以手撑着矮几,阖着眸子像睡着了似的。
他放柔了声儿,小声问:“主子爷,奴才伺候您就寝?”
康熙蓦地睁开眼,眼神复杂睇他一眼。
没人家那把子嗓音就别学人矫情,那点子睡意全叫梁九功给温柔没了。
他懒洋洋吩咐:“明儿个你亲自去趟内务府,仔细给钟粹宫和永寿宫挑几个精奇嬷嬷。”
“跟海拉逊传朕口谕,不论发生什么,永寿宫和钟粹宫的胎必须给朕保住,若发生什么意外,就用他全家的脑袋来抵。”
至于贵妃腹中的胎儿是不是安康……康熙眸底闪过一丝淡漠,不够安康就拿她自己的骨血来补好了。
如今朝堂还不算安稳,沙俄那边也不老实,海禁一开,南地也不会平静,前朝后宫都不能乱。
那小地鼠说得对,既然钮祜禄氏有算计他的底气,那她的生死只能由他来定夺。
她既想生,这一胎无论如何都得给他平安生下来。
梁九功听主子语气森然,心下一紧,赶忙应下来,声音更柔了些——
“万岁爷,时辰不早了,奴才伺候您安歇……”
康熙唇角抽了抽,美玉在前,他实在听不下去梁九功的柔声,挥挥手——
“叫人备水,朕要沐浴。”
今儿个常宁因为被他骂了一顿,后头借着妃嫔有孕的双喜临门,没少敬酒。
偏福全早就喝多了,不知道拦,还傻乎乎地跟着起哄。
到底不好不给兄弟面子,康熙没少喝,这浑身的酒气熏得他头疼。
梁九功没察觉出主子的嫌弃,赶紧出去吩咐叫人提热水,又吩咐陪寝宫女伺候皇上沐浴。
等陪寝宫女进来后,梁九功倒稍稍疑惑了下,拦住其中一个,压低嗓音欸了声。
“茹月你不是白日里当值,怎么这会子还在?”
新进御前伺候的宫人,梁九功就怕伺候得不精心,由着原本的陪寝宫女压住咯,磨人性子呢。
今儿个万岁爷心情本来就不算好,冷不丁再换个生手,惹恼万岁爷,大家都甭休息了。
茹月笑得讨巧,紧着解释,“值夜的问柳崴了脚,是问心姐姐叫我来替问柳当值的。”
“奴婢跟尚寝嬷嬷仔细学过了伺候的规矩,得了尚寝嬷嬷夸,问心姐姐才叫奴婢来的。”
御前原本没有近身伺候的宫女,只有陪寝宫女,说白了就是没名分还得当差的侍寝预备役。
问心是得了尚寝嬷嬷允准的女官,负责监管这些宫女,问柳则是管着沐浴的司仪。
只说陪寝宫女也分为三种。
一种是得了临幸的为官女子,如先前的赫舍里官女子一般,被人尊称一声姑娘,能从耳房搬到围房里住,领得都是给万岁爷做贴身衣物的闲差。
第二种则是没被临幸的,负责司寝、司帐、司仪和司门,掌管皇上寝宫的一应事务,准备着随时侍寝,算作最低等的奉御女官,问心和问柳她们都是此类。
第三种就是茹月这样的,只能负责皇上殿内的杂活儿,大多被安排在白日,基本碰不上皇上给眼神的机会。
先前茹月还能端得住,是想等得到尚寝嬷嬷的认可,慢慢往女官努力,觉得自己早晚有得恩宠的那日。
可自去了南苑起,也不知是怎么了,这日子就没个顺当的时候。
先是叫赫舍里官女子抢了回膳,回头对方就看她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风凉话没个够,气得茹月哭了好几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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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边的宫人都安慰她,说等她能升上去就好了,只要能成为奉御女官,就是围房里的小答应都不敢刻意为难。
茹月是想等,可司寝司帐那几个宫女,也不知是不是拿了赫舍里氏的好处,频频为难她,明摆着是不打算给她机会往上升。
康亲王府不可能一直等着她。
要见她迟迟不得恩宠,放弃她再送旁人进来,她扔出去的银子打水漂不说,御前都不一定能留下。
焦急了好些日子,茹月前几日听窗外有人说小话,准备给尚寝嬷嬷送银子,好叫嬷嬷多教教侍寝的本事,她听进了心里。
咬咬牙,她将先前在御茶房时得的赏赐换成了银子,大头塞给尚寝嬷嬷,小部分塞给了问心,好不容易得了这晚上伺候的差事。
茹月是个能下得了狠心的,知道伺候万岁爷沐浴的机会不常有,她不能错过。
将梁九功敷衍过去,她扭身绕过屏风,把自己最后一根银钗塞给跟问柳一起值夜的问念。
“姐姐救我一回,过会子我来伺候万岁爷歇着可好?”
“我只伺候这一回,回头传出去,好歹围房那位不敢再明目张胆为难我。”
问念眼神闪了闪,两头收银子的事儿,哪儿有不好的。
她将银簪藏进衣袖里,眼神往屏风外的香炉看了眼,无声点点头。
茹月松了口气,大喜过望,伺候阖目坐在浴桶里沐浴的皇上愈发尽心,也就没发现,问念递瓢和澡豆的时候,趁机往她身上撒了东西。
一炷香后,问念冲茹月眨眨眼,主动将伺候皇上穿衣的差事让出来,安静退到角落里。
茹月早就被自己服侍的精壮身躯熏红了脸,一靠近皇上,闻到里衣上丝丝缕缕的龙涎香气,腿都有些发软。
热气止不住地自腹部往上蒸腾,直烫到她心尖上。
这叫茹月更激动不已,只强压着狂喜,每个步骤都分外小心。
能在巧雯那里发现她和康亲王府的微妙,甚至能借机将自己提到御前,茹月并不是个没脑子的。
她很清楚,要是主动做不规矩的事儿,绝对不会有好果子吃。
可万岁爷喝了不少酒,男人喝多了总容易冲动不是?
不经意碰触几下,往皇上身边凑一凑,引得主子主动,才是她登天的机会。
所以,直到伺候康熙躺下,她都没有任何造次的行为。
可到底存了爬床的心思,眼瞧着皇上安然睡下,没有任何幸人的打算,她心口实在跳得湍急。
一个没忍住,茹月倾身,以身前柔软扫过皇上的胸口,状似恭敬体贴为皇上盖被子。
康熙猛地睁开眼,眸底是几乎要杀人的怒意,蓦地将她推翻在地,顾不得说话,扭头就冲龙床边上的痰盂吐了出来。
茹月吓傻了,面如金纸跌坐在地,顾不得身上的疼痛,哆哆嗦嗦跪地求饶。
“奴婢该死,万岁爷恕罪……”
听到殿内的动静,在殿门口的梁九功立马冲了过来,不等皇上吐完,他就冷着脸朝外头吩咐——
“来人呐!把这个贱婢叉出……”
康熙勉强止住吐,嗓音沙哑,却压不住冷肃,“等等,叫李德全宣秦御医来!”
问念脸色一白,偷偷挪动脚步。
她本来就在窗户边儿上,想趁人不注意,偷偷打开一点窗户,叫殿内散散味儿。
岂料康熙却不是刚发现不对。
沐浴的时候,他就察觉出殿内的味道与往常不同。
以前鳌拜还在的时候,对宫里宫外各种刺杀皇帝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时候对康熙动用香料的宫女不止一个。
只不过鳌拜死了太久,所以没人知道,康熙对味道极为敏感,又怕有所不妥,御前除了秦御医亲自调配过的浅淡龙涎香,任何香料都不许用。
闻到龙涎香突然多了股子暖意,康熙在浴桶里就掐住了自己前臂上的内关穴警惕。
秦御医说过,虽吸入体内的香料需要服药才能解,可呕吐能最大限度止住眩晕,尽量保持清醒。
那暖意有些像催青香的味道,康熙知道应不会有大碍,就想拔出萝卜带出泥来。
他不动声色用了叫暗卫警惕的暗号,准备躺下看看,动手脚的人准备做什么。
却没料到靠近伺候的宫女身上,也有那种甜腻的香味儿。
醉酒再加上刚才穴位的刺激,稍稍迷糊的瞬间,他立刻就忍不住了,干脆吐出来。
康熙眼尖,茹月跪在地上跑不了,问念的动作他一直注意着,这会子眸底的杀意几乎要溢出眼眶。
他猛敲了下床头,“来人!将这两个宫女给朕拿下!”
梁九功未动,宫殿顶上突然跳下两个黑衣身影,利落将茹月和问念敲晕,提在了手里。
饶是梁九功知道皇上身边有暗卫,也忍不住被吓得心头狂跳。
如此神出鬼没的暗卫……想知道什么探听不出来啊!
康熙冷着脸似要噬人一般,“御前所有伺候的宫女都送去慎刑司,给朕查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查不出缘由,提头来见!”
暗卫跪地,利落应是,立刻提着人转身往外走。
李德全这会子也带着秦御医进来了。
梁九功和李德全都伺候在龙床旁边,紧张盯着秦御医给主子把脉,生怕出什么问题。
如果出了问题,被老祖宗知道,他们爷俩怕是也得走一遭慎刑司,就算能活着出来,也得掉一层皮。
好在秦御医一搭上康熙的脉,只几息时间就松了口气,“回万岁爷,倒不是什么于龙体有害的东西,只是助兴的和合香罢了。”
梁九功和李德全也跟着猛地松了口气,还不敢放开了喘,一会子功夫就跟水里捞出来似的。
等香炉被拿过来,秦御医脸色更放松,“用量也不多,您既饮多了酒……料是无碍,多饮些茶水,走几趟官房,既助醒酒也能清热。”
虽然和合香助兴,可喝多了酒的男人酒意上头也那啥不起来,没啥作用,最多有点燥热。
康熙这一顿折腾,酒意也确实蒸腾上头,晕晕乎乎起身,没再多说什么,换到东暖阁里歇下。
御医叫喝茶,梁九功却不敢叫主子爷就这么睡下。
御前宫人都叫提走了,更不敢叫没人在旁伺候着。
梁九功叫李德全听着,亲自出去吩咐人准备茶水。
方荷早听见里头乒乒乓乓的动静,又见御前宫人被提走,就知道这一夜还有的折腾。
酒鬼诶……想起自己穿越前遇到的那一遭,她瓜都不敢吃,死蹲在御茶房里。
但也不是她不挪窝,就能躲得过去的。
梁九功一站到御茶房门口,一眼就瞧见了站在茶柜前的方荷。
没办法,冉霞听见动静,吓得恨不能把自己缩到泥炉子里头去。
白敏面色不对劲儿,借口要去官房跑出去,可不就剩方荷一个显眼的。
梁九功若有所思片刻,盯住方荷:“赶紧的,泡一壶酽酽的六安瓜片到御前,不想被拉去慎刑司就别耽搁!”
方荷:“……”就都不睡了,喝完起来嗨呗?
没等她说话,梁九功就赶紧回去伺候。
当然,方荷一个字也不想多说,明摆着出事儿的情况下,多说多错,把自己当物件儿才更安全。
她叮嘱冉霞,“盯紧了火,想保住命,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不许离开泥炉子,无论发、生、什、么,听懂了吗?”
今儿个这一遭,跟茹月绝对脱不了干系,那就更跟白敏脱不了干系。
看这阵仗,白敏狠起来真敢要人命,会拉御茶房其他人给她垫背也说不准。
冉霞抖着嗓音应下,方荷这才快而不乱地泡好了茶,用滚水过了一遍茶盏,平静往昭仁殿去。
刚走到殿门口,她就被梁九功拽住了。
虽然梁九功很想送方荷去死,却不想陪方荷一起死。
今儿个这种情况,如果再把主子爷的火气闹起来,以皇上的脾气是没办法善了,他也跑不了。
他白着脸压低了声恶狠狠叮嘱:“还想要脑袋的话,把不该有的心思收回去,好好伺候!”
方荷:“……”她能有什么心思?!
想把这死太监拖出去喂狗,好赶紧回去洗洗睡算心思吗?
她尽量保持微笑,“奴婢记下了,到底不如梁谙达伺候的精心,不如您……”
“别废话,想办法叫万岁爷多喝点茶水。”梁九功利落打断方荷的话,脸儿也不白了,一副给你脸的表情。
“这会子御前没宫女可用,太监笨手笨脚怕惊了主子爷,不然也轮不上你得这个机会,别不知好歹!”
方荷:“……”但凡有人借她三分胆色,这壶茶她一定拍梁九功脑袋上。
但她没这个胆子,倒是足够细心,听出更叫人胆战心惊的细节。
御前没宫女可用……是所有宫女都被拖走了吗?
茹月到底做了什么?
方荷尽量保持冷静乖乖应下来,一踏进昭仁殿,就闻到了微弱又熟悉的味道。
那是只有醉酒呕吐后才会产生的气味,再瞧见西暖阁里间跪在地上干活的魏珠,她隐约拼出了真相。
茹月爬床……给康师傅恶心吐了?!
她不会涂脂抹粉……甚至下药了吧?
茹月这脑子到底怎么长的?
她满脑袋感叹号地进了东暖阁,梁九功一招手,李德全麻溜儿就滚出去了。
梁九功也只站在东暖阁垂花镂空的门口边上,一步都不往里头走。
方荷忍不住了,再次深吸口气,盼着微弱的酒气给她点胆子,拍死梁九功这混蛋。
可惜的是,许是怕熏着万岁爷再吐,殿内开着半拉窗户,也提前拿瓜果熏过了,只有龙床上酒气稍稍浓郁些,其他地方闻不到多少。
她无奈上前,小心将茶壶放在方凳上,看着已经睡着,甚至还在轻声打呼噜的康熙,幽幽抬头看梁九功。
梁九功立马瞪眼,转头,只当什么都不知道的。
要是叫醒主子爷这事儿太好办,他还能给方荷机会近前伺候?
方荷心里冷笑,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梁九功落魄的时候,她一定照脸踩,踩死他!
她没叫醒康熙,那么多年酒店服务生涯白混的吗?
酒鬼她伺候没有上百,也有好几十,醒着伺候的难度和睡着伺候的难度她比谁都清楚。
不就是喝茶?
她慢条斯理跪坐在脚踏上,先倒了半杯茶。
六安瓜片的水温不算太高,稍稍晾片刻,就没那么烫了。
方荷以手背贴在茶盏上,感觉热而不烫,熟稔地伸手穿过康熙的脖颈儿……
梁九功被方荷的动作惊着了,顾不得避祸,紧着上前低声训斥——
“放肆!你要干……”什么?
后头俩字被他瞠目咽了下去。
梁九功眼睁睁看着方荷垫高了头枕,将茶盏放到皇上唇边,捋着皇上的喉结,主子爷他闭着眼就把茶水咽下去了!
梁九功:“……”他是不是在梦里还没醒?
喂睡着的人喝水这么容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