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穆祀背影高大,他站在半开的窗前,指腹摩挲着座椅扶手边缘,低瞰外面漫山遍野亮起的灯盏,想了很久,才终于道:“这件事,我有一些头绪。”流焜猛的抬眸,他喉结上下滚动了两下,声音哑透了:“什么?”
穆祀转身,吐出两个字眼:”梦蝶。”
指的是南梦。
流焜的瞳孔微缩,梦蝶这一族从来都只一人,神秘得很,来去无踪,这次收了内院书帖的皇族都来了,只有南梦,一句话没有,说不来就不来,而且从始至终,没有人追究。
也就是说,就连神使们也默认了,日后战场,她可以不参加。
这是身为天族太子的穆祀也没有的待遇。
他对这一族唯一的印象,知道当世的梦蝶是南柚的堂姐。
穆祀像是知道他此刻心里想的是什么,他眼眸低垂,拿起案桌上那本倒扣的古书,丢到流焜的怀里,道:“先看一遍。”
流焜看得很仔细,一字一句都不放过,统共一页的字,他足足看了一刻钟,翻来覆去,每个字眼都牢牢刻在心上,才将书放回原处。
屋内的气氛再一次凝结成了冰。
穆祀对他的感官实在是不好,梦里的那些东西,他光是想想,都对流焜没什么好脸色,但为了弄清事实真相,他强耐着性子,率先道:“梦蝶,跟狻猊等异兽相似,当世仅存一只,掌管天上人间六界八荒所有梦境。”
“这件事,是她所为?”流焜问。
穆祀闭了下眼,自然垂在衣侧的手掌微微一握,声音生硬:“现在的问题,不在于是不是她所为。”他的目光停留在流焜的脸上,“所有记载了梦蝶的古书上都有明确标注,梦蝶虽掌梦,在人间,也确实能够自行编织梦境,可对我等大道之路上的人来说,是做不到这一点的,她没有这个权利。”
“但,若是她亲眼见过,或是说,在别人的梦境中看到过,她可以将这段记忆复刻下来,存到我们的梦境之中。”
“也就是说…”流焜喉咙里像是被什么异物堵住了,说到一半,再也说不下去。
穆祀替他将后面的话补齐了:“世上无一人可以做出这样连贯的梦境,梦蝶也没有为我们编织梦境的能力,那么,这就意味着,那几场梦中的情形,是真实发生过的。”
他声音很轻,轻得令人不寒而栗。
流焜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被抽干了。
他看着自己的手掌,微不可见的颤抖。
这事到底玄乎,穆祀说完,自己也轻嗤一声,摁了摁额角,道:“不论如何,在见到梦蝶之前,这些都只是我们的猜测,三日后归家,距离再入神宫,还有一年的时间。这一年,我们必须找到梦蝶。”
流焜沉默着点了点头。
在他推开书房门,脚踏出门槛的那一瞬,穆祀喊住了他,他眉目深深,言辞颇含深意:“流焜,不管是梦里,还是现实,你姐姐都未曾做过半分伤害我们的事情。”
“我不希望有一天,去伤害她的亲人,令她难过。”
无疑,这是一种提醒,也是一种警告。
警告他,若是他敢将这段梦转变为现实,哪怕只有一点苗头和端倪,他都不会跟他客气。
流焜呼吸一乱,近乎落荒而逃。
神山之上,神宫的碧瓦琉璃在黑夜中暂敛光芒,屋檐廊下,挂着一盏盏宫灯,夜风拂过,它们便像没有重量一样随着风的方向摇摆,透着一种比月光还皎洁的橘光。
内殿,珠帘掀起又落下,大神使陪神主对弈,已有三局。
他欲言又止,神主将最后一颗棋子放入棋盘中,他一看,才回神,笑道:“公子棋艺精湛,臣甘拜下风。”
神主一身白衫,风华无双,浑身被包裹在雾气之中,是比月光还清冷的存在,他见胜负已分,将棋子一颗颗捡回棋盒中,落在外面的一双眼眸,比春雨还温柔,他终于开口:“有什么话,直说即可。”
大神使等的就是这一句。
他酝酿了一晚上的话语,斟酌了再斟酌,方问:“今日后山试炼,有人进入臣的领域,实力与气息,都与公子十分相似。”
就那种修为,说是次身,他都不带信的。
而且,能如此轻而易举将他从自己领域扇出去的,除了眼前坐着的人,再也别的可能。
老十都不行。
神主颔首,眼皮微掀,道:“是我。”
两个字,再轻巧不过,落在大神使耳里,像是平地两声炸雷。
经历过万万年风雨的人,因为这两个字,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神主承认的姿态太过坦然,让大神使堵在胸腔里的话都顿了一瞬,一时之间,不知再如何接第二句。
“您…您怎么,突然出神宫了。”
“有何不可?”神主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好听得不得了,话语里并没有半分责怪和愠怒的意思。
大神使眼皮跳了跳,他紧接着问:“南柚身边的那名从侍,是…”
是公子您吗?
但这话,他有点不敢问。
他没有老十那么抗揍。
所以他选了个相对折中的方式,将后面那半段省略了。
神主再一次承认:“是我。”
两句“是我”,让大神使记起了极久远的事,他脸色骤变,饶是心中有千万句疑问,也不敢再多说些什么。
记忆中,那位女子,在漫天的风雪中,连着两句是我,崩碎了虚空,封存了两界,令神主久居神宫,再未涉入红尘半步。
那个人是整座神山不可言说的忌讳。
她是神主心头最温柔的一抹月光。
多少年了?
数不清了。
岁月太久远,他们的生命太悠长,只记得是确实是很久了。
神主的目光也闪烁了一下,他长指落在棋盘正中,不轻不重地点了一下,道:“衡州战场局势稍稳,一月后,将守在那里的人退换下来。”
大神使屏息,道了声是。
“公子,南柚那,臣该如何?”一想到今日所见的情形,尘书实在是没有信心再教她。
他不由得想,他曾经教育南柚时,让她改掉的那些战斗技巧,那些招式感悟,可能是传自自家公子的,心就一颤一颤的缩紧。
现在想想,他哪来的脸说那些东西不好的。
他哪来的脸!
听到南柚这个名字,神主眼前,似乎又是她扯着袖子眼眸弯弯的样子,他罕见的顿了一下,方道:“从前如何,之后便如何,好好教她。”
事到如今,大神使又不蠢,自从他今日知晓了这件不得了的事,有些东西,就自然而然的在脑海中连成了线。
为什么同样是教人修习,这千年里,就他三番五次被请来神宫喝茶。
为什么同样是辛辛苦苦教徒弟,另外几个被师尊师尊的叫唤,满面春风洋洋得意,只有他,至今还没喝过两位关门弟子敬上的茶。
又为什么,他的修为在十人中不算顶尖,公子却下了神令,指名道姓的让他教人,根本不是因为他有什么过人之处,而是因为他在几个人中最和善!
仅仅如此而已。
大神使的脸色十分精彩,他在心里深深吸了一口气,面上却纹丝不显,他禀报了一件事:“公子,苍蓝圣子和九月圣女,不日即抵神山。”
神主稍稍颔首,声音依旧清和:“到了之后,让苍蓝来神宫见我。”
大神使应声。
其实他最想问的问题,还没问出口。
也不太敢提。
南柚到底是谁。
第99章
端倪
自从流芫说了那一句话,南柚的心情顿时,从云端跌落谷底。
什么奥义啊,回家啊,都比不过有人想跟她抢孚祗。
院门前的小桥下,溪水化开了,潺潺流动,像一条水光剔透的绸带,还带着春日暖融融的气息。
南柚在上面站了很久。
桥上的栏杆上都长了青苔,前几日又是连绵的阴雨,柔软的指腹无意识蹭上去,沾上一层湿蔫蔫的绿绒。
她毫无所觉,直到孚祗手里拿着一块干净的帕子,垂眸拉过她的手,耐心而细致地将被蹭脏的地方擦干净,才倏地回神,目光落在他的侧脸上。
他不说话的时候,整个人显得十分安静,侧脸清隽,脸庞轮廓每一条都是温柔的,不论何时,不论何种情境,他都是如水似月一样的存在。
“姑娘在想什么?”孚祗迎上她的目光,问。
南柚摊开掌心,露出一颗洁白的奥义珠子。
“我不明白。吞噬领域之中,所看到的一切,为何意,又做何解?”南柚低垂着眸,三根手指就着方才擦拭的姿势,软软地搭在他的掌心中,直到他将手收回,她的手指才动了动,自然地落回到身侧。
最后这颗奥义珠子是孚祗拿到的,十分容易,只是眨眼间的功夫,跟南柚煎熬痛苦的过程完全不同,这便说明,之前,她的方法和理解都是错误的,或者说,跟大神使的道是完全背道而驰的。
她会问这个问题,在孚祗意料之中。
“吞噬结界,会将人心中刻意压制的,隐藏的东西展开,一次次重复,大神使想考验的是人的心理承受能力。”孚祗轻声道:“姑娘身上带着他的气息,结界中镇守的灵身会生出感应,从而加深难度,算是对姑娘的一种考验。”
“可我没能通过。”南柚有些失落。
孚祗眉目深深,不知该如何告诉她,那个领域,只有两种破解方式。
一种,彻底不拘于眼前的人与事,目光长远到只存山河,存社稷,存万民。
这一点,饶是心法修到极高深程度的神使们,都很难做到。
另一种,是以绝对的武力破除。
以南柚的实力,也做不到。
等到进入的人全部挑战失败之后,这颗奥义珠会在他们出来的时候,自动落到在领域中坚持最久的人身上。
可以说,从一开始,大神使就没觉得有人能破了这个局。
尘书的领域,在十位神使中不算攻击力最强的,但绝对是最考验道心,最难破除的。
“大神使考虑到进去之人的实力,将领域的攻击力压制得只剩一成,今日若是太子重瞳之力全开,借助神兵,其实也可以破开领域。”孚祗长睫若鸦羽般垂落,恰到好处的遮掩住了眼里明灭起伏的光亮。
南柚掂了掂手中的珠子,似懂非懂:“所以这颗珠子,是他主动放弃的?”
孚祗不知穆祀的想法,不会加以揣测,只是平静地将事实陈述出来。
南柚将奥义珠子收回空间戒里,道:“他的生辰快到了,我到时候给他准备一份大礼,就当还今日的人情了。”
这些事情,一向是她说了算,孚祗从不干预半分。
憋了这么半天,南柚也没见他提到自己的事上去,她有点儿沉不住气,拉了下他的衣袖。
“那个玉茹,你喜不喜欢?”她一边问,一边偷偷看他。
孚祗沉寂半晌,而后摇头,深色的眼瞳里映着温柔的浅光。
“那我拒绝了?”南柚嘴角往上翘了翘,又很快压住了,见孚祗无声颔首,一副由她开心的样子,不由得提高了声音,再次重复:“我真拒绝了啊!”
孚祗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还跟哄小孩一样的:“全凭姑娘心意。”
南柚开心了,甚至眯着眼,主动往他手掌上凑了凑,被顺了毛的猫一样。
涉及这个话题,南柚乐完之后,顿了一下,眼瞳睁得圆溜溜的,问:“那你喜欢怎样的女子?”
孚祗的目光在她巴掌大的脸上停留一会,又悄无声息地挪到远处形状各异的云层上。
他喜欢的人,善良纯真,会随时出现在神宫的内殿或者某一个檐下,化成一根长长的绸带睡懒觉,也喜欢缠在他的手腕上,寸步不离地跟着他。
他喜欢的人,死在远古最大的一场雪中。
自此,只活在久远的回忆之中。
小姑娘的眼里闪着星星,孚祗却突然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慢慢记起从前的美好,她却永远的忘了。
“臣不知道。”他道。
南柚的笑脸再一次肉眼可见垮了下来,她哦了一声以作回答,声音拖得长长的,在走进院子前,她停下脚步,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道:“那你现在想,什么时候想到了,什么时候进来。”
孚祗听话地止住了脚步,落日余晖中,男子的清隽面容下,是一如既往包容与纵宠的姿态。
三日后,神山的随从如时抵达各处院子,将被拘在神山千年修习千年的各族皇脉和世家子弟引着,顺着天梯往下,离开神山。
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雾席卷了成片的山脉,大家的视线被遮蔽,脚下的一块青石踏板就是他们所能看到的全部。
南柚的前面,是狻猊和荼鼠。
一千年的时间,狻猊体型大了很多,十分壮硕威风,金甲祥云,曲线流畅,动作间,力量感炸开,四神使十分看重他,大力栽培,它本身天赋惊人,进步迅速。
荼鼠还是老样子,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小小的一只,巴掌大小,它的师尊十分喜欢它,这一千年里,几乎没受什么苦。
它的天赋是寻宝,本身不是战斗类的异兽,精钻一途,不需旁人太多的干涉与引导,也能一条道走到底。
此刻,狻猊四蹄稳稳地踩在古老的青石阶梯上,荼鼠跟它混久了,也不客气,试炼结束之后的三天,就又自发自动换回了从前的相处模式。
吃东西一定要拉上狻猊,去寻宝的时候,狻猊在旁边,它就大摇大摆,狻猊不在旁边,就立刻蔫了吧唧,将欺软怕硬这个词诠释得淋漓尽致。
而且睡觉,一定又要趴回狻猊的背上。
狻猊不乐意。
但小东西十分耐心,等它睡着了,悄无声息一钻,眯眯眼睛也跟着睡了,而且最令人叫绝的是,每次把它颠下去,下回醒来,它一定又在身上。
狻猊的脸色很不好看。
行嘛,小东西修炼打架样样不行,找大哥倒是很在行,个个都护宝一样护着它,找就找吧,眼光还那样差。
就那么头蠢狼。
那么头蠢狼啊!不过千年时间,在小东西的心里,居然就能跟它相提并论了。
离谱。
非常离谱。
于是,狻猊开始摆兽君的谱。
南柚早上起来,不知道第几次听到它对着荼鼠自称本君的时候,忍不住笑出了声。
一如此时,大雾席卷天地,一条小小的神阶,万丈之高,像一条悬在山巅的银丝线,抖抖颤颤,岌岌可危。狻猊嫌它烦,嘴上也不留情,道:“那头蠢狼在前面,不下去找它了?留在本君这里干嘛?”
荼鼠被它接连一早上的阴阳怪气激到了,它噌的一下从它背上爬起来,但恰巧此时狻猊转过头来,那双纯正的黄金瞳像是要燃烧起来一样,给人极深的压迫之感。荼鼠心中的小火苗顿时熄灭了,它缩了缩脖子,把尖尖的小鼻头埋进狻猊的毛发中,低声嘀咕道:“这一千年,除了修为,你长得最厉害的,就是脾气了。”
狻猊从鼻子里哼笑一声,才要说话,就见荼鼠捂住了耳朵,抱怨似地道:“衮衮你好啰嗦啊。”
狻猊狠狠闭了下眼睛,忍了再忍,才没有当场将它抖下去。
大雾散去,他们也到了山脚下。最后一丝雾霭如蚕丝般抽身时,南柚的头顶,突然被一只温热的手掌触了下,她回眸,看到男子清隽的侧脸,可再往上,他的面貌,在这一刻,像是被漫山汇聚的雾气笼罩着,看不很真切。
南柚眨了一下眼睛,将手掌覆上他之前触摸的地方,样子有些傻气。
孚祗很轻地笑了一下,眼眸稍弯,里面的墨色都化为了春水。
他道:“姑娘,走吧。”
两人并肩踏入结界,出了神山。
南柚并不知道方才那一瞬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这在整座神山,掀起了怎样的巨浪与波澜。
那些山精小怪或许看不明白,但十位神使却看得一清二楚,神宫投出的巍峨虚影下,尘书主峰的山巅上,一抹白色的身影站得笔直,像清风浅月一样柔和,面容被浓雾笼罩着,清隽出尘,润泽似玉。
除了尘书以外,其余九人感应到那股强到根本不容忽视的气息,纷纷从不同的主峰中冒出来,他们面面相觑,互相打眼色询问,但无人为他们解答。
而唯一知道一些内幕的尘书,看到这一幕,原本在心里翻腾的那个猜测,几乎笃定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