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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朱六虎这才抬起头,望着她走进斜对面的那扇门里。门闭上,她的身影消失。

    他停下了手中的筷。

    跟了节度使多年,想起来,不是刀头舐血,便是四处奔波,走到今日,仿佛也就这小半年的陋巷日子才最是安稳。

    也不知道是从哪一天起,傍晚挑着担子回来,等这个住斜对门的少妇来敲门,给自己送来她晚上做多了的热饭热菜,便成了他每天心底里的一个隐隐的期待。

    走了后,便没有哪个女人会特意给他做热汤面,也没有哪个女人会替他缝补洗衣了。

    想到晚上这是最后一次吃了,这汉子的心里,不禁也生出些许的失落。

    但没办法。他不是这个名叫朱六的货郎。他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他低下头,吃完了面,把最后一口汤也喝光了,自己舀水洗干净碗筷,等她来拿,等了许久,始终不见她来,便起身走到担子前,掀开盖,取出白天特意留下的几把丝线和充当货郎的这些时日里攒起来的数吊钱,连同碗筷一并拿了,往斜对门走去。

    朱六虎走到花娘家的门前,便听到屋里传来一阵细细的呻.吟之声,听起来十分痛苦。

    朱六虎一惊,立刻推门。

    门虚掩着,被他一把推开。

    桌上一盏油灯,昏暗的灯火,照出一间狭小而简陋的屋子。外头的地上放着些没浆洗的衣裳,呻.吟之声,发自里屋。

    朱六虎叫了一声她,放下手里的东西,快步走了进去,看见花娘湿漉漉地倒在地上,边上是只洗脚盆,盆里的水洒了出来,满地狼藉。

    “朱大哥……方才我不小心,摔了一跤,腿怕是摔坏了……”

    花娘神色痛楚,抬起脸,冲着他含泪说道。

    ……

    第二天,慕扶兰收到花娘传信的时候,正在房里教着熙儿习字。

    阳光从花窗里照射进来,空气带着春日里的淡淡花香,耳畔是清脆的几声鸟鸣。慕扶兰让侍女先伴着熙儿,自己出来,展开刚收到的信。

    花娘确实是个寡妇,丈夫早年便死了,但她真实的身份,是王宫里的教导姑姑,机警而能干。先前接了事,便出宫落脚,监视着朱六虎。

    花娘在信里说,昨夜她见朱六虎清空货担,收拾行囊,疑心朱六虎是要出城,因不知道他是要离开长沙国还是去往别地继续刺探,所以使计先将人留下。

    下一步该如何,等着翁主示下。

    朱六虎是谢长庚留下的耳目。

    但这个人,却不能动。动了朱六虎,无异于打草惊蛇,是在告诉谢长庚自己这边防备他了。以谢长庚的多疑,他若上了心,真的盯着不放,恐怕就没什么事能瞒得他了。

    汝地山中的矿场和兵甲造所,那么大的一个摊子,不可能永远都是秘密。迟早会被人知道的。

    重点,是要在长沙国完成扩军之前,务必不能让他,或者刘后的人发现。

    这个秘密,是重中之重。

    比起这件事,现在别的什么,都是次要。

    朱六虎是个大活人,且谢长根既留下了他,想必此人也非泛泛之辈。与其冒着让他离开岳城刺探汝地的风险,还不如将他绊在眼皮子底下,杜绝任何被发现的可能性。

    慕扶兰回信,叫她尽量想法继续将人羁在岳城。另外提醒她小心,目前只要将人羁住便可,平日对他不必盯得太紧,免得被他发觉。

    信送了出去,慕扶兰再次想起了袁汉鼎。

    她回来已经有些时日了,照袁汉鼎的来回路程推算,倘若一切顺利,他应当很快也能回了。

    以谢长庚的身份,即便他还记恨王兄,对自己也是不满,但对于以使臣身份过去的袁汉鼎,他应当不至于故意为难。

    这点做派,他应当还是有的。

    但最近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空了些下来,每每想到袁汉鼎的这趟河西之行,她不再像一开始那样笃定了,总感到心里有些不踏实。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仿佛会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却又说不上来。

    她现在只希望袁汉鼎能尽快回来,平安无事,她才能放心。

    “翁主,殿下请您去宣崇堂,说袁将军回来了!”

    一个侍女来通报。

    慕扶兰一怔,随即松了口气,急忙去往慕宣卿的书房宣崇堂。

    人还没走进去,便听到里头传来笑声。

    慕扶兰加快脚步进去,看见袁汉鼎就在里头,正和王兄说着话。两人脸上都带着笑。

    她立刻放下了大半条心。

    “王兄,袁阿兄!”

    她叫了两人一声。

    袁汉鼎刚刚才进的城,却马不停蹄立刻就来这里复命。他风尘仆仆,但精神看起来极好。

    慕扶兰问他此行经过。他说:“我到了姑臧,方知翁主你已回了,便向谢节度使转了殿下的书信,表过谢意。谢节度使也未为难,一切顺利。”

    慕扶兰终于彻底地放下了心,暗笑自己多心,道:“多谢袁阿兄了,一直来回奔波,半刻也没停歇。这次回来,你好生休息些时日。”

    袁汉鼎恭敬地说:“翁主你平安回来就是最大的好事,我不辛苦。”

    慕宣卿屏退了人,关上门,一把掀开身后的幕帘,笑道:“阿妹,汉鼎,你们看!”

    幕帘之后,是一个兵器架子。上头摆着刀、剑、长矛、盾牌、铁弓,还有一副盔甲。

    他大步走了过去,拿了刀,拔刀出鞘,用手指试了试锋,随即朝着一旁的案角斩去。

    案面厚达数寸,是坚硬的乌檀木,只见他一刀下去,案角便应声而落。锋利可见一斑。

    “阿妹,汉鼎,这便是汝地那边造出的首批武器。刀剑各五百,铁弓一千张,其余矛、盾,盔甲各若干,均已由水路运到。士兵先前每日只用木刀木枪操练,早已望眼欲穿。首批送去赭山岛先分发了,后头的,很快也会送来。”

    “用不了多久,全部的士兵,都将配备齐全!”

    慕宣卿双目闪闪发亮,将刀入回鞘中,看向袁汉鼎。

    “汉鼎,你熟兵法,往后练兵之事,还要你多加费心!”

    袁汉鼎道:“殿下放心!我必不遗余力!”

    慕宣卿点了点头,转向慕扶兰。

    “阿妹,我长沙国能有今天,更是功不可没!父王在天之灵,想必也是万分欣慰。”

    慕扶兰望着面前打造出来的一件件兵器,激动之情,也是分毫不亚于慕宣卿。

    长沙国不穷,国库粮仓丰盈。现在有了兵器,有了军队,别的,才有可能去想。

    从兄长的书房出来,她平复心情,正想回房再去伴着熙儿,阿嫂陆氏匆匆地找了过来,告诉她一个新收到的消息。

    齐王世子赵羲泰听闻药翁的神医之名,特意来此求医问药。一行人已至城外,即将抵达。

    第35章

    第

    3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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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齐王世子被长沙国的礼官迎入城中。

    他乘坐的轩车高大而华丽,

    两旁各六名骑从,轩车之后,

    护卫多达数百。一行人虽长途跋涉而来,却依旧是仪仗鲜明,

    气派非凡。

    齐王份位特殊,

    隐为藩王之首,如今就连刘后也要给他几分面子,而长沙国立国以来,

    地处偏远南方,本就与众多藩国往来不多,加上这些年处境不利,

    民众听闻齐王府的世子这时候竟然来了,

    纷纷出来观看,街道两旁站满民众,

    队伍一路过去,吸引了不知道多少的目光。

    陆琳等在王宫的门口,看见队伍到了。骏马轩车,车中被人扶下一个身着华服面如冠玉的青年,

    惜带病容,

    知是赵羲泰,

    忙上去迎接。

    赵羲泰此行来到长沙国的目的是寻医求药。慕宣卿以上礼迎之,设宴接风。当晚,

    筵堂里灯火通明,长沙国百官陪席,

    赵羲泰虽因身体的缘故没有饮酒,但却为此再三地致歉,自称失礼。

    他言笑晏晏,态度谦和,没有半分架子,立时便赢得长沙国百官的好感,当晚宾主共欢,尽兴而散,与去年谢长庚来时的那一场夜宴相比,无论是气氛还是受欢迎的程度,如同天壤之别。

    赵羲泰当晚被安排住在慕氏王府专为上宾而设的客轩里,次日一早,陆琳来寻他,道自己已派人去君山,请药翁下山来为他看病,赵羲泰立刻说道:“这使不得!我一路行来,沿途百姓提及神医之名,无不感恩戴德。他老人家德高望重,我本就是来求医的,怎能叫神医屈就来我这里?请陆相指点药翁所在,我自己登门拜访。”

    他肯放下身段自己过去,陆琳自然求之不得,便亲自引路,带着赵羲泰乘船来到山下。

    赵羲泰只带一名管事,乘了抬辇上山,到了药庐,向药翁诚心求医。

    药翁医者仁心,半生悬壶济世,看病从来不论身份贵贱。替赵羲泰仔细看过之后,说道:“世子虽先天体弱,但从前若不是急于见效,误用烈药,症状也不至到此地步。如今体内淤毒不散,我可先试着替世子施针拔毒,以观后效。”

    赵羲泰欣喜不已,向药翁再三地道谢,又对陆琳笑道:“我此行专程是为求医而来。贵地湖光山色与别处大不相同,叫人如入蓬莱,能长居于此调治身体,实在是我莫大福分,长沙王和陆相莫嫌我叨扰。”

    陆琳听他恭维长沙国地方好,心里自然高兴,对他印象也愈发的好。笑道:“世子客气了。世子这样的贵客,平日盼都盼不来。只盼世子身体见好,不负此行。”

    当日陆琳回来禀慕宣卿,说为方便药翁每日治病,赵羲泰在药庐里住了下来。

    赵羲泰是四月间来的,药翁每天替他诊治,一个月后,停了施针,说接下来只要服药,慢慢调理,假以时日,病情必会起色。

    慕扶兰自然也知道这个消息。

    她不想和赵羲泰再有不必要的碰面,知他居于药庐治病养身之后,这一个多月来,再没有去过那里。

    这天晚上,她刚伴着熙儿睡了下去,侍女来报,说赵羲泰身边的管事入城求见于她,道有急事。

    慕扶兰起身出去。管事见了她,开口求助,说药翁前两日下山去了,人不在药庐,不巧世子今夜忽发急病,听药庐里的阿大说,翁主也会看病,实在无计可施,只能冒昧来此求她过去救急。

    慕扶兰答应了,叫他稍等,自己匆匆进去,回了房,对儿子说道:“熙儿,师公不在药庐里,那里有个病人,娘亲要过去看病。娘亲叫慕妈妈来陪你,你自己先睡觉,好不好?”

    熙儿起先点头,迟疑了下,又轻声地说:“娘亲,你能带我也一起去吗?”

    “我不会吵到你给人看病的。”【】。

    她从河西回来后,有一种感觉,儿子对自己非常的黏。尤其到了晚上,天黑了下来,要是看不到自己,他便仿佛无法安心睡觉。

    她看着儿子眼巴巴望着自己的小眼神,心软了,点头道:“也好,娘亲带你一起去。你要乖乖的,不要乱跑。”

    “我知道!”

    熙儿的一张小脸露出欢喜的神情,响亮地应了一声,人就从被窝里一骨碌地钻了出来。

    慕扶兰和侍女一道帮他穿好衣裳,带着出了王宫,叫了随从,坐车出城,渡船来到君山。

    她匆匆赶到药庐,让侍女伴着熙儿,自己来到赵羲泰的居屋。【】

    门外站着两个侍女,房里亮着烛火,赵羲泰闭眼,人躺在床上。

    管事入内,轻轻唤了声“世子”。

    赵羲泰慢慢地睁开眼睛,看见慕扶兰到了,眼睛一亮,起身就要坐起来。

    慕扶兰让他躺着不必起来,走到边上,问他体感。一番望闻问切下来,很快判定,只是受凉微热的症状而已。

    寻常人体质若好,不用吃药,过几日,自己不定也就好了。考虑到他体质较寻常人要弱,须得及时疏风解热。

    慕扶兰便替他开了一副药。药庐里药材现成都有,阿大拿了方子去抓,药很快上炉,煎了起来。

    赵羲泰凝视着慕扶兰,目光中满是歉疚。

    “怪我自己不小心着了凉,一点小事而已,下头的人却大惊小怪,累你大老远地赶来这里,实在辛苦你了。”

    管事面露惶恐之色,不住地自责。

    慕扶兰笑了笑,叫赵羲泰等下吃了药早些休息,自己便走了出去。

    管事跟来出来,央求道:“翁主暂时可否留在这里?世子的身子,好容易前些时日有些起色,怪我们这些做下人的没用,没照顾好世子,竟又叫他生了这病。药翁不在,那个阿大只会认药,不会看病,这里离城里又有些路,我怕翁主要是走了,万一若又发病。”

    管事不住地恳求。

    天已经黑透了,且从城中到这里,路程确实不近,还有一段水路。

    慕扶兰也不想带着熙儿走夜路,且药庐里本就有她的屋,自己于这里,如同半个主人。便道:“我留下便是,你放心吧。”

    管事松了口气,再三地道谢。

    慕扶兰叫人将自己的屋收拾了一番,当晚带着熙儿过了一夜。

    第二天清早,她去看赵羲泰。

    赵羲泰已经起了身,人看起来精神尚好,但烧感,还是没完全下来。

    自己是主,他是客,又知他从小体弱,虽是小病,但没痊愈之前,慕扶兰也不敢托大。打发人回城和陆氏说了一声,自己留了下来,暂时不走。

    熙儿不愿先回,也就由他了。

    她替赵羲泰重新开了副药,稍稍调整过剂量,叮嘱他好生休息,白天剩余时间无事,便去后头的药圃里做事。

    时令已是初夏,天气渐暖,药圃里不但草药开始欣欣向荣,稗草也是,几天不除,便到处冒头。

    熙儿跟在她的身后,一会儿帮她拔草,一会儿帮她擦汗,像只勤劳的小蜜蜂,快乐地飞来飞去。

    慕扶兰叫阿大替自己去拿只匾箩来。

    “我去我去!我知道在哪里!以前我就帮师公拿过!”【】

    熙儿嚷了一声,丢下手里的野草,转身就跑。

    慕扶兰转头,看着他的背影一溜烟地跑了进去,仿佛生怕阿大和他抢事情做,忍俊不禁。

    “小公子慢些,别摔了!”阿大要去追。

    慕扶兰道:“没关系,让他去拿吧。”

    熙儿跑进屋里,很快就找到了匾箩,抱着回去,走到门口的时候,停住了脚步。

    他看到那个将自己娘亲请来看病的男子立在他的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

    别人都叫他世子,熙儿知道。

    世子望着他,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过去。

    熙儿站着,没有过去。

    世子就自己走了过来,停在他的面前,弯下腰,抬起手,手里变戏法似地多出了一面晶莹的玉佩。【】

    熙儿早上看见过,这面玉佩悬在世子的腰带上,是他的贴身之物。

    “你便是熙儿?”他笑着说,“我姓赵,我是齐王府的世子。我很喜欢你,这就当送给你的见面礼。你喜欢吗?”

    熙儿和面前这个笑吟吟望着自己的齐王世子对望了片刻,起先没有说话。见他抬起另只手,仿佛要伸过来摸自己的脑袋,后退了一步,说:“多谢世子。但是娘亲说好,我才能拿。”

    赵羲泰一怔。

    熙儿说完,从他身前走了过去。

    这一天过去,赵羲泰的病还是没多大的起色,当夜,慕扶兰继续宿在药庐里。

    她搂着儿子蜷在自己怀里的软软身子,忽然感觉他动了几下,睁开了眼睛,便问他:“怎的还不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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