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不过没有关系,这个副本用不到健康。因为系统限定在两年内完成任务,否则将失去五感,此后或死或不死不活,左右称不上好下场。
可想而知,她并不需要超过太长的寿命。比起被动地失去一切,如今趁它还在,索性将它视为一种武器而发挥到最大限度,才是性价比最高的做法。
她是这么认为的。
目前看来也不算失败。
毕竟秦衍之正独自守在她的床边。
他背光坐着,侧影并着他与轮椅,一整块看起来呈现模糊的、怪异的图案。但边缘的线条倒好锋利,一横一竖皆是泠冽的直线。
察觉她睁开了眼,他稍稍一动,那团漆黑的东西登时剧烈涌动,细线交错起来,一度变化莫测。
——像极了他这个人。
远看近看不一样,说话、不说话又是不一样的。
“你把自己弄得很糟。”
他批评她。
又安抚她:“但你还年轻,很漂亮,没有人舍得杀你,所以会活很久,一生平安。”一字一句,说得不疾不徐,好似谶语、承诺;西方教父在受洗的孩童时赠予的祝福。
秦衍之把手放在她的额上,手掌厚实、微温、干燥,膝盖上放着一只汤婆子。
——外头才是初春,他却已经需要从他物上汲暖。
“没有发烧。”
说完,他往后退,准备喊香萍进来伺候。忽然感到衣袖处传来一股微小的拉力,他掀起眼,又回过头来。
黯黯阴云,他的眼睛。
虚实不定,他的面庞。
这具身体依然怕他,但姜意眠决意留下他。
「疼。」
她张了张嘴,水光潋滟的眼角划下一道湿痕。秦衍之很轻微地皱一下眉。对季子白不慎管用的装可怜,在这里得到了超乎意料的回应。
“别哭。”
对方语调骤然软和许多,以指腹抹去泪水。
可她还哭,还要哭。
眼泪无声无息、没完没了地掉下来,哭得满脸潮红,纤长的眼睫湿成一片一片。这是谁呢?
是被他一点一点养大的小孩,也是被他毁掉所有的小孩。险些同其他人一样喊他父亲,又差点儿成为他的太太。至今夹在两者之间,不上不下,不伦不类,娇嫩得无处安放。
“不要哭了,我还没罚你——”眼下显然不是说这个的时机,他从她水汪汪的眼里看出几分掩藏着的诧色。
“伤好再罚。”
他改口了,覆着茧的掌根将她的脸缓缓抹净了,湿意残留在他的指上。
——看来跪祠堂这事是绕不过去了。
姜意眠没什么情绪地想,这时香萍适时端药进来。
两碗药,一人一碗。
因他们都是病人,一个病人照顾着另一个病人。
“张嘴。”
香萍扶着她做起来,捧着一个空碗出去了。第二个碗余在秦衍之手心里,他一勺一勺地舀,一口一口的喂。
有他的地方,好像一座山,一棵树,稳稳当当地,连分秒都过得特别慢些。
「你为什么不问?」
她比比划划地。
他看了看:“问什么?”
「我为什么要过去抢……刀。」
刘婆婆三个字比不出来,跳过。于是秦衍之一遍喂药一边问:“你为什么抢?”
“……”
敷衍。
难道他一点都不关心这个话题?他该不会……看清了她的小伎俩?姜意眠即刻改变话题,反问:「你是不是喜欢我?」
秦衍之握勺的手稍稍一顿。
「男性对女性的那种喜欢。」
也就两秒钟的事儿,回过神来,他吹了吹汤药,照常将汤匙抵到唇边。
「你把我当成什么?」
「从头到尾都是女儿吗?」
她一次接着一次的比,他始终不愿表态,脸上的神情近乎淡漠。
姜意眠弄不清楚。
秦衍之这个人身上似乎有一些季子白的东西,有一些戚余臣的东西,还有一些他们都没有的。相较而言,她的的确确比他年轻得太多了,好像永远都没办法确切地弄清楚,他究竟在想什么。
喜不喜欢、爱不爱的,她也不过是有样学样地演着。
如同一个天赋绝佳的戏子,在台下潦草观摩两段,便学来了他的绵里藏刀、他的哀伤。统统收到口袋里,需要的时候掏出来用。只有他们的喜欢、他们的深情,她不想沉陷,从未领悟精髓。
但她能感觉到自己没有白用功。这场刺杀、这身伤确实催化了一些东西,呼之欲出,只是某人不愿认。
“喝药。”
秦衍之犹抬着手,沾唇的药都冷了。好吧,姜意眠张开嘴巴,提出新的问题:「是你杀了我的家人吗?」
她猜是这件事横亘在秦先生与姜小姐间。
他没有避讳:“是。”
「为什么?」
“他们坏了规矩。”
规矩。她眸光微动:「破坏那个就必须受到惩罚?」
惩罚,也不会比,用打手心代替的。
一团孩子气的记仇。
秦衍之想。
“必须。”
「无论是谁?无论因为什么事?」
“不论。”
回答得简短而有力。他的眼漆黑深沉,似一片海。有一刹那,意眠几乎能听到它在对她说:
我知道你在为难什么。
你的过往,迷茫,犹豫,我全都看得到。
你没有做错。
它肯定了她:无论是谁,无论因为什么,试图拦截你的人必须付出代价。
伤害他们,抛弃他们,杀了他们,怎样都好。你将贯彻你的‘规则’,不惜一切地回到真实的世界里。
你可以这样做。
……
一切都在他的眼前无所遁形,这就是秦衍之的可怕之处。姜意眠落下眼眸,多日来压在心底、隐秘到无人察觉的微弱动摇,已在片刻间消弭。
「你有没有破坏过规矩?」
她接着问,这回纯属新奇。
秦衍之:“有。”
「什么时候?」
他报出一个日子,她想起来,那是她进副本的第一天,也就是……
「和我结婚就是破坏关系?」
「为什么?」
「不要喜欢我,这就是你的规矩?」
问题一个接着一个,一个比一个锐利,秦衍之又一次避而不答。
“你该睡了。”
一碗药尽,这次他真的打算走了。
而姜意眠最后一次拉住他。
不管秦衍之如何看待姜小姐、他与姜小姐的婚礼,他的规矩是什么,破坏规矩又代表什么。她只需要知道,姜小姐在秦衍之心里并非纯粹的养女,一个陌路人,这就足以应对她的任务。
剩下仅仅让他亲口说出来而已。
所以她用力握住他的手,以柔软无力的手指头,在他掌心一个字、一个字地问:「你还会破坏同样的规矩吗?」
今夜的秦衍之破例温情,也诚实。
“也许。”
他说。
「什么时候?」
她费力地坐了起来,衣领凌乱,两条锁骨被光勾勒出俏丽的形状。蓬松细软的头发铺在床上,一只足从被子里顽皮地逃出来,脚踝细得一掌便可以擒住。
分明还是个孩子,活像一只未长成的小狐狸,胆大包天、步步为营地逼近狮子。
可小小的灯火落在她的眼里,那样稚嫩、那样璀璨,生机勃勃。
而他没有光。
他只有望着她,关住她,通过她,方能拥有一些光。尽管如此的拥有无异于对水捞月,短暂而荒谬。
「什么时候?」她执着地追问。
窗外月光清冷,缈缈星辰挂在远方。
这般的夜色不单叫人浓情,有时也是会叫人糊涂软弱,叫一些滋生又腐败,腐败又滋生的东西窥见缝隙,气势汹汹地卷土重来。
你什么时候再娶我?
什么时候承认我?
什么时候才肯爱我?
她问题背后的深意,她明白或不明白,秦衍之终于给了她一个回答。
“现在。”
——伴随一声压抑的喟叹,他低下头,一点冰凉的触感落在她的额上。
这是她们之间的第一个吻。浅淡,克制,混着肆无忌惮的索要与一份藏无可藏的心事。
亦是最后一个。
*
秦衍之走了,灯也熄灭。姜意眠迟迟找不着睡意,辗转间,不期然听到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又捕捉到雨下微不可查的脚步声。
香萍?小婷?
脑海里划过好几个名字,总之没有那一个。
对方推开门,滴答滴答地走进来。
被雨打湿的头发胡乱地粘在脸上、颈侧,纤柔的眉眼被淡光切割成不规则的一块一块。
衬衫已变了形的往下坠;他生得高而瘦削,像一头凝聚世间的疲惫、颓然、堕落而生的怪物,又是快要碎掉的琉璃花,如恶鬼般静静地站在床边,神明般垂下视线,意图自上而下地进行审判。
腐烂的,发臭的,一种潮湿的压迫感降临。
“眠眠说话不算话。”
“骗我。”
来人音色嘶哑,如结着厚网的喉咙,溢出轻而失望的字眼。
水从他的指尖滴落。
“你好不乖……”
他低低地、温柔地笑着说:“所以我也想惩罚你。”
“——可以吗?”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个演一个,接下来有请戚余臣上场。
——他要难过死了,有关眠,戚余臣必定是全文心理承受能力最最最最低的。
可想而知季子白的下场其实并不一定他说的那么美好……他几乎从头到尾都在说谎……
第140章
笼中的鹦鹉(14)
戚余臣一身酒气,失了嗅觉的姜意眠是闻不到的。
无光的屋里,狂风猎猎作响,两片深紫绒布翻飞,犹如巨大的蝴蝶翅膀。那么戚余臣就是蝴蝶的躯干,瘦长、漆黑、脆嫩的躯干,一捏便会碎掉,指缝间挤出幽绿色的血液与肉沫。
她从中感受到了危险,还有真切的怒意。
——戚余臣生气了。
因为他一遍遍恳求她把安全放在第一位,求她不要伤害自己。她没有正面回应过。
她没有答应他,也没有完全地相信他,依赖他。甚至在察觉不对的第一时间开始防备他。
当然这一点绝不能告诉他。
姜意眠需要找一个借口为自己开脱。
一套符合常理的说法快速编造完毕,出色演员在虚假的演技口袋里取出足量的无措、适度的茫然。她使自己看上去如此无害,青葱似的手指正要酝酿谎言,却被对方一把握住。
“我不想再听眠眠的假话了。”
他如是说道,扯下发带,一圈圈缠缚住她细弱的腕骨,压在床头。于是她便沦做一尾被捏住的漂亮小鱼,一只纯洁羊羔,被翻过面去,撩起轻薄的小衣,露出两个雪白的腰窝。
后背微微塌陷,再翘起来的弧度异常瑰丽,叫人想起钢笔于纸上涓涓流出来的一截墨水线。
这具身体腰后还生着一粒小小的红痣。恰好缀在腰线上,藏在褶皱裤缝里,亦在入骨的刀疤边。
“都说小太太伤得很重呢。”
意眠听佣人悄声议论过:“好深一条疤,两边肉都翻开了,不见皮的,看得人好害怕。”
因而她能想到姜小姐的侧腰是怎样的糟糕。
那一道疤必是漫漫雪地里一条狭长裂缝,一只扭曲又丑陋的虫子卧在她的肌肤上。人们该有的体面表皮没有了,绽开的肉泛着绮诡的浅粉色。涂上白色膏药,两种原本澄净的颜色软绵绵地搅在一起,反而看得人头皮发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