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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他已越过栏杆,半只脚踩在线上。

    苍白的面庞被风吹得泛红,身体长而瘦削,有些轻微的摇晃着,衣角翻飞,好像一只艳丽又破损的蝴蝶。

    因为艳丽所以破损。

    因为破损所以更显艳丽。

    诡异的循环,徘徊在跌落的边缘。

    死亡的氛围竟让他漂亮得有惊人。

    几乎达到触目惊心、摄人心魄的程度,以至于楼下围观的同学们一时被剥夺语言能力,久久回不过心神。

    “眠眠呢?”

    外人的表情,他们的声音,甚至他们的存在。

    戚余臣全都看不到。

    他只顾着一遍一遍地问,“你们有没有看到……我的眠眠……”

    眼神迷茫又绝望。

    感觉快要哭出来。

    “呃,你说那只猫么?”天台上,男生呐呐,“那只被陈谈扔下去,猫?

    戚余臣听到了。

    眠眠在下面。

    眠眠不可以自己在下面。

    他本能地又往外走半步,接近大半身体失去支撑,悬在空中,引得底下一片惊呼。

    他想去陪她。

    立刻就去。

    很想很想。

    可好似半途想起什么,他停下脚步,低头。怔怔望住自己陈旧磨损的鞋面、洗的发白的裤脚,视线由此发散,渐渐挪向混乱的人群,狼藉不堪入目的尸体。

    没有看到他的小猫。

    “他走了他走了!转身后退了!”

    “什么情况,不跳楼啦?”

    同学们里头有放下心头大石,有大失所望,也有纯看热闹无所谓事情发展方向。他们各有各的想法,不妨碍个个伸长脖子,牢牢盯着天台,寻找戚余臣的身影。

    万万想不到他们所热切围观的主人公突然出现在背后,力道不太大地推开他们。

    活像快要散架的木偶,他一步深一步浅地踩着血迹,走进尸体范围。

    “他想干什么啊?我怎么看不懂?”

    围观群众话音刚落,便见戚余臣径直推开陈谈的尸体,露出下面一具小猫冰冷的、已经死去的尸体。

    那猫生前该是白色的,没满两个月。

    小奶猫的头骨格外脆弱,自高楼坠落,又遭人类男性的重量压迫,难怪变成四分五裂、血肉模糊的一小坨饼状物。

    以至于好多人看得胃部分泌酸液,险些当场吐出来。

    唯戚余臣面不改色地捧起她,将脸轻轻贴上去,以含着沙子般粗粝的声音,低不可闻地喃喃着什么。

    他们听不到。

    隔着一段距离,他们只能看到他……在哭。

    是的,他在哭。

    戚余臣在天台经历过一番为难,额角破开一道狭长的口子,陈血干涸,唇色嫣红。

    他不出声,光眼泪一滴一滴往下掉,好似一把水扑了面,眉目覆满潋滟水光。

    如果说戚余臣原是冷漠沉郁的怪物。

    那么现在的戚余臣,大概近似一只迷路负伤、失去挚爱的怪物。

    呆呆地跪在地上,眼泪簌簌掉落。

    他抱着肉块不住温柔地亲吻,看起来十分悲伤,又十分惊悚。

    美丽的事物总能让人不由自主的同情。

    同学堆里发出几道叹气的声音:“这是他的猫吧?”

    “这猫是不是经常在学校附近逛?总觉得见过。”

    “他就是戚余臣?”一个短发女生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见过他,抱着这只猫一起上学放学,给猫买面包买牛奶,还买煎饼果子。他们感情很好,猫也聪明,听得懂人话似的。”

    至于那只搭在他膝盖上喵喵叫的灰猫……

    没见过,说不准是小白猫的同伴?

    “那他也没那么奇怪嘛。不就是爸妈去世,家里没有钱,生活困难,有点自闭症、交朋友障碍之类的?到底谁先说他眼睛长在头顶上,看不起人啊?”

    他们窃窃私语,忽然一本正经地追究起来。

    这场景有多么荒诞呢?

    就好像沉默的人不算人,远离圈子的人不算人。

    想要成为人,你必须褪下衣物,剖开自己的表皮,赤‖裸裸站到人们面前。

    对着他们大声哭泣,夸张地大笑。

    必须想尽办法传达你符合社会取向的正常且强烈的情绪,才能通过考验。

    才配称之为人。

    “——你们在说什么啊?他杀人了好吗?!”

    天台目睹事件始末的混混们,气喘吁吁地跑下楼,对着同样慌忙赶到事发地的老师们喊,“陈谈是被戚余臣推下楼的,我们都看到了!”

    为证明确有其事,其中一人简单概括:“一开始陈谈抓了戚余臣的猫威胁他做事,戚余臣确实给他下跪道歉了可他还不肯还猫!他想抢猫,他不小心——,拉倒吧我也不知道他真不小心还是假不小心,反正他把猫扔下楼,然后戚余臣也把他推下楼活活摔死了!”

    “……”

    一水儿他他他,老师都分不清他在说哪个他,赶紧先喊话发令:“同学们,同学们不要再看了!都回教室!这件事交给老师处理,五分钟,再不回教室通通记过处理听到没有?还有你,几班的?不准拍照片!”

    报警电话已打,警察估计在来的路上。

    现场秩序维护完毕,老师的目光自然而然落在戚余臣身上,头发发麻,“这孩子怎么办?先扣下,等警察来了再说?”

    “行。也没别的办法。”

    男老师不安地舔了舔唇,悄然从背后接近。

    ——他想抓他。

    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戚余臣恍惚意识这一点。

    可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要对付他,却不阻拦陈谈。

    为什么有人喜欢牵连无辜,能够淡然自若地抹去生命。

    他不明白……

    今天早上分别时还活蹦乱跳的小猫。她会喵喵叫着查看道路情况,会跳上冰箱躲避洗澡。她不太听话,有时候会乱跑,本可以长成一只威风凛凛的大猫。

    她没有伤害任何人啊……

    他也没有……不是吗?

    明明他都放弃挣扎,放弃反抗,放弃试图向别人求救。

    他不再妄想什么,也不再质疑任何人类社会的既定规则,只想拥有小猫。

    “做人不要太贪心了不是吗?”

    爸爸临走那天,停在他的房门外,嘴里含着深沉的烟雾,声音也缥缈得像雾。

    “我尽力了。”

    他说:“所有人都告诉我孩子很好养,你有什么就给他什么,不需要想那么多。不管有钱没钱,不管给大米还是红薯,那孩子,他一下就长大了。”

    “他会长得比你高,比你壮,喊着爸妈,以后赚钱孝敬你,逢年过节回来看看你,人活到老了什么都空了,一辈子的指望也就这样。”

    “我信了,可这些都不是真的。”

    “没有人告诉我养一个孩子有这么难。”

    “我一直在想,一直想,白天想,晚上也想,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到底是我不对,你妈不对,还是你不对?为什么、为什么我们家会走到这个程度,我这个当爸的,做丈夫的,就好像看着房子一点一点塌下去;机器短路,火都在我面前烧起来了。我那么着急,那么害怕,偏偏我——”

    “不知道怎么做才能让它停下来。”

    “房也好车也好,事业也好,男人的担当、自尊,我都没有了。”

    “差不多一无所有,所以我尽力了,宸宸。”

    记忆里,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如此喊他,宸宸。

    具有温度的昵称,冰冷阻隔的门板。

    他被门后缓缓滑坐下去,双手捂着脸,泣不成声:“就算没治好你的病,起码我付出一切维持过这个家庭。”

    “起码你还活着,你有衣服,有饱饭。你有一颗聪明的脑子,学什么都快,本来可以很讨人喜欢的,不是吗?”

    “就算有心脏病又怎么样,就算不知道什么时候死又怎么样。”

    “笨一点也行,为什么你不像普通的小孩一样哭,一样笑,一样跟其他男孩子一起玩。为什么我们不能一起努力把生活过下去,为什么你一定要变成这样?”

    “——你究竟要怎样才能高兴起来?要怎样才能满足你?告诉我,我还要怎么做?啊?”

    ……

    那天夜里,戚余臣静静站在门的另一边,几度想要张口,又不知该说什么,能说什么。

    他无话可说。

    后来,初中老师也沉着脸训斥:“是,你家里是有些难,但是那又怎么样?你能好端端地站在我面前,你有机会上学,老师还愿意关心你,难道不知道光这几点天底下就有多少人羡慕你吗?”

    “做人不要太贪心好吗,所有人的生活都不完美,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很艰难,不要搞得好像所有人都欠你一样!”

    “你是男孩又不是女孩子,为什么不能坚强一点?”

    “为什么不把经历过的痛苦化作动力?”

    “为什么不能积极一点,乐观开朗一点,多交一些朋友,不要辜负你父母的期望好好地活下去??”

    为什么,他们都问他为什么。

    他也想问。

    人为什么要上学,为什么努力?为什么必须跟所有人一样,为什么一定要讨人喜欢?

    为什么活着?为什么吃饭,为什么睡觉?

    为什么一定要积极,热情,善良?

    为什么不可以消极,被动,自私冷漠甚至邪恶?

    为什么人类要发明那么多虚拟概念。

    金钱,正义,法律,条条框框,犹如枷锁捆绑。

    为什么不断地逼迫他?

    如果做人注定不可以太贪心,他就什么都不要,只要他的小猫,他的眠眠,为什么还要伤害她。

    为什么流血,为什么死去。

    为什么。

    他突然站起来,在老师触碰到他之前。

    他突然又跑起来,在警察到来之前。

    他连自己都搞不清楚了,为什么要跑。

    总之就只是拼命地跑呀跑,机械化地跑呀跑。

    双腿酸软无力,喉咙燃烧着火焰,心脏疯狂绞痛。都没关系,都不在意。他一心一意地跑着,竭尽所能地跑着,好似想把什么东西统统甩在身后。

    你问究竟什么东西?

    他不知道。

    不过他认定那是世界上最压抑的现实,最违反本质的规定。一切都是集体的谎言,为原始而肮脏的利息编织出如梦似幻的纱面,哄骗所有生物因为一些虚假的东西成为死心塌地的奴隶。

    越来越多人追他,他就越来越要跑,不肯停下。

    不肯被他们抓住。

    他们也抓不住他。

    他跑得好快,几乎就要飞起来。

    空气流动速度改变,一直以来受到诸多限制的本能如烟火般璀璨地绽放,思维如炸裂的气球碎片般自由地飘散。

    美妙的幻觉交替出现,身体痛楚被抹平。

    在这跑动的路上、逃亡人类追捕的过程中,他骤然抛下生而为人漫漫十七年受到的所有教育,总结的所有经验。

    是的,他已完全认同自己是个怪物。

    他做不到模仿其他人的模样,做不到戴着面具生活,因此决定就这么远远的离开那些束缚。离开人们。

    离开他们的笑容与语言,离开男人,女人,大人,小孩;

    离开爱哭的人,爱笑的人,热情的人,残忍的人;

    离开他们虚伪浅薄的行为举止,离开偶尔存在的善良无私的一片真心;

    离开人群离开社会离开世俗。

    他们让他太疲惫,太混乱。

    他想着丢掉他们,却没有想过要跑到哪里去。

    所以是废弃公园自发来到他面前的。

    湖水亦如此

    它找到了他,而不是他找到它。

    月亮湖,魔鬼湖。许久之前有谁对他说过,只要把你最心爱的东西扔进湖中央,它将实现你所有愿望。

    戚余臣还有什么心爱的?

    他没有,什么都没有。

    不过他从小有好多好多愿望……

    想变成一个让爸爸妈妈骄傲的好小孩……

    想心脏快快好,或者快快坏掉,总之不要继续花钱……

    想让爸爸回来……

    想让妈妈放弃他,独自活下去……

    想变成一个普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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