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他重新握住宋澄的手,这次没有再碰到表盘,只是引着他的指尖放到自己耳边:“继续吧,反正已经穿了一半。”那双黑沉沉的眸子望过来,里头明明不是冰。波光闪动着,是海中、也是雾里的晨星。
宋澄呼吸一滞,几乎想要不管不顾地将他搂在怀里了。可除了薛枞行动不便时,宋澄从未越矩过半分。
针尖将最后一层阻碍刺破,宋澄便想到生日那一天,正是乔乔的姐姐强拉硬拽着不情愿的弟弟去医院打了耳洞,傻傻地说本命年只有这样才可以挡灾。
不知它是否真的灵验过,还是只能护佑这对姐弟短短两三年的时间。
最终却是,谁也没能平安。
回忆涌上来,嘴角的笑意便隐去了。
他抱着薛枞,来到楼下的花园里,积雪已经没过了脚踝。因为薛枞喜欢看,他便没有让人清理。
“放我下来吧,”薛枞说,“我想走一走。”
“别站得太远,”宋澄不忍心拂他兴致,只嘱咐道,“小心摔到自己。”
薛枞脚上套着防雪防滑的长靴,试探着走了一小步。
宋澄牵起他的一只手,笑着看向他:“乔乔真棒。”
“我又不是小孩子。”薛枞听他哄孩子一样的话,便将他的手挣脱了,耳朵尖也爬上了一点粉色,衬得那琥珀般晶莹的耳钉更加冷冽也更加艳丽了一些。
可薛枞又果真孩子气地走了第二步,转头看向宋澄,眼睛里都是跳跃的流光:“不用你扶我也能走。”
话还没说完,就感到左腿一滑,整个人像旁边扑倒过去。宋澄被他甩开之后也没能来得及去扶起他,眼睁睁看着薛枞摔进了雪里。
幸好积雪够厚。
薛枞撑着上身坐了起来,像往常一样没有喊疼,只是将手伸出来,递给宋澄,想让他拉自己一把。
但他只伸出了右手。
宋澄绕过他的身边,握住手腕,将他藏在背后的左手小心翼翼地捧出来,只见手套已经被刺破了,混着彻骨的雪水,正淌出殷红的血来。
“痛不痛?”宋澄一只手将他抱起来,“乔乔?”
薛枞轻轻摇头。
“我不该带你出来,对不起,”宋澄的声音微哑了几分,薛枞手心里不断涌出的鲜血将他深埋的恐惧又不留余地地从心底拽出来,“对不起……很痛,对吗?”
不论是记忆中的宋澄,还是如今忽然长了十来岁的宋澄,在薛枞心里,都一贯是淡定又沉稳的模样,从前还会与他开些玩笑,如今也不知为何,总是无微不至地照顾着他,似乎不再敢有一点轻慢。
他没见过宋澄慌乱。
于是被抱在怀里的薛枞,轻轻拍了拍宋澄的背。这是他所知不多的能够安慰别人的方法。
“真的不痛,”感觉到宋澄的怀疑,他又补充道,“嗯,只有……一点点痛。”
积雪里藏了根掉落的树枝,穿破了他的手掌,是有些疼,可薛枞总觉得,这样程度的疼痛,似乎早就习以为常了。
他的头还埋在宋澄的怀里,看不清对方的神色,也听不见对方的回话,只能感受到宋澄的心跳,一声一声,越来越急促。
“怎么……了?”因为姿势的关系,薛枞的声音像是都被吸收进了宋澄的胸腔里,以致于听上去有些闷闷的。
“痛的时候,不要忍着,一定要告诉我,好不好?”宋澄深深吸了一口气,嗓音更喑哑低沉了一些,“你肯跟我说……我很开心,乔乔。”
薛枞见他如临大敌的模样,也只似懂非懂地“嗯”了一声。
在事故之后的许多年,宋澄都没有再出现在薛枞的面前,薛枞也似乎从未和人谈起过那件毁掉他整个人生的往事。
以宋澄对他的了解,或许薛枞连开怀地哭一场也不曾有过。
濒临崩溃的时候,乔乔一个人是怎样度过的,这个世界上恐怕没有任何人会知晓。
他高估了薛枞的坚强,他以为乔乔既然坚强到可以一个人长大,也可以一个人走好长大之后的每一步。
可原来,他只是陷入了更深的泥沼里。
“你……哭了吗?”薛枞探出手去,摸到宋澄的眼角,但那里是干燥的。
他的手指又顺着宋澄的脸颊,滑到了他的肩膀:“你不要难过。”
宋澄看着他。
“你难过的话,我也会难过。”薛枞不太擅长说这样的话,可他太想安慰宋澄了,便只能把心里的想法都说出来。
宋澄已经抱着他回到了房间,坐在薛枞的床边,捉住了他作乱的手,轻声道:“好。”
薛枞却再次反手握住了对方。
“我很担心你,”薛枞犹豫了一下,这样起伏的心境是他不曾有过的,他接着问道,“宋澄,我喜欢你吗?”
他的话断断续续,却也明明白白:“我从前喜欢你……是不是。”
“我醒来就在你身边,许多事都不记得了,”薛枞的声音永远都带着沉静的意味,即使是在说着这样乱人心扉的言辞,“可我记得你——我和你,现在是什么关系?”
他记得的东西太少,想要抓住的也太明晰。
宋澄没有回答。
薛枞的眼睛是往下看的,唯有那里头藏着一点无措,没有半分语气里假装出来的沉着。
可他们谁也没有看着谁,谁也不知道对方在想着什么。
薛枞久等不到答案,他慢慢松开了宋澄的手。
宋澄没有任何回应。
薛枞等了很久
,久到他的牙齿都因为渗进袖口的雪水而有些发抖,才听到宋澄的回答。
“别说了。”
薛枞没敢抬头,他的目光落在了宋澄的腕表上:“对不起。”
那是一块GUCCI的腕表,黑色表盘,棕褐色的表带,只会是哪个不懂钟表的小姑娘看着好看买来送人的,早已不符合宋澄如今的身份,可是宋澄将它视若珍宝。
薛枞曾有过一刻的念头,以为那或许是他缺失记忆里,与宋澄共同的回忆。
原来并不是。
“我还以为……”薛枞的声音越来越小,支撑着他将话说完的勇气也随着宋澄的沉默而逐渐消失殆尽,“看来是我在自作多情。”
薛枞的头始终没有抬起来过,他终于丧失了与宋澄对视的全部勇气:“我不会再提了。”
他的脑袋嗡鸣着,就像警报一样,在告诉他这个人不可以喜欢,不应该喜欢,可他不知为何,像着了魔一样深深地眷恋他。
原来自己也会有这样炽烈的感情吗。
“我知道,你有喜欢的人。”薛枞将视线移开。
他竟有一刻以为宋澄所爱的那个人是他。
雪后初晴的天空,撒进一片清亮的光,像是被煅烧的琉璃颜色。薛枞就坐在阳光下,冰雕雪琢一样的脸上没有更多的表情。他好像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如何掩饰伤心。
就似乎,被拒绝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宋澄将他的手指一根一根从自己的手腕抹了下来,力道很轻,可是不容拒绝。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安慰薛枞,却忽然站了起来,不堪忍受似的快步离开了房间。
薛枞只能看到他的背影,淡淡的烟味随着起身的动作而在薛枞身边扬起了片刻,又迅速盘旋着消散了。
“我不该说这些,但我——”薛枞想说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可是这样的话听起来似乎更加莫名其妙,像是一个为情所伤又得不到回应的蠢货,是连薛枞自己都不熟悉的模样。
他真的不想强求宋澄。
“伤口记得包扎一下,”宋澄没有回头,他急匆匆打断了薛枞的话,像是急于逃离什么可怕的怪物,“这两天不要来找我。”
薛枞被孤零零扔在了房间,他的手指蜷缩了一下。
床边放好了消毒的药水和绷带,他自己撕下了黏在伤口上的手套,慢吞吞地给自己上药。
第三十章
一连几天,宋澄果然没有再出现过。
会有人定时将饭菜送到房间,医生也总是按照预约的时间过来,唯有宋澄,彻彻底底地淡出了薛枞的生活。
薛枞如常做完复健,推门出去,却见客厅里多出一个婀娜的身影。那人背对着客厅,站在换气窗前,左手指尖夹着根细长的女士香烟,另一只手轻轻托着烟灰缸,正侧过头去,望向二楼的方向。
听到薛枞轮椅的响动,金发的年轻女人转过头来:“你是?”
可也只是短暂地一愣,她很快反应过来,了然到:“你就是沈乔。”
她没等薛枞做出更多的回应,便伸出手来:“Abril。”
薛枞回握,他嗅到了Abril身上薄荷的烟味,和宋澄有一点微妙的相似。不知是出于心理还是身体的缘故,他再次被呛得轻咳了几声。
Abril见状,随手将烟摁进了烟灰缸里,又去端了杯温水递给薛枞,才坐回了沙发上。
“谢谢。”薛枞道。
Abril只是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她交叠双腿,斜斜靠在椅背上,像在自己家里一样随意。
她的五官更偏向于高鼻深目的混血长相,只留着丝不太明显的东方气质,美得明艳而热烈。黑色套裙将她的腰线勾勒得相当完美,露出的细长小腿轻轻晃了晃,又想到什么似的,对薛枞道:“他们真可怕。”
她的中文很生涩,并不流畅。
“谁?”薛枞一直没有对她的贸然来访展现出过多的情绪,也不知道她口中的“他们”指的是谁。
可Abril似乎只打算自说自话。
她把玩着不知何时拿在手里的一根粉色缎带,没有看向薛枞的方向,又道:“你,真可怜。”
不太准确的发音,让语义变得晦涩,像是什么恶意的谶言。
薛枞皱了皱眉,他没兴趣再与这莫名出现的女人打什么哑谜。
“请自便。”他说完,便径自回了房间。
之前宋澄为了方便照顾他,与薛枞一起睡在主卧,可这几天不知去向,主卧里便只剩下了薛枞。
Abril的出现多少令他有些心浮气躁。说到底,薛枞也只是一个借宿的房客,没有资格对其他客人指手画脚。可宋澄不出现,面对来来往往的一众陌生人,薛枞终究是不安的。
自醒来后,他甚至还没独自踏出过房门一步。他无从得知自己是为何来到了美国,也毫不清楚这十多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床头柜的第一格抽屉里,摆着个小巧的礼物盒。包装的缎带没有拆下来,也或许是被什么人重新精心绑好,仍是一个漂亮的蝴蝶结,细想起来,与Abril手上的那一根极其相似。
薛枞有一瞬间,魔怔了似的,想要将它拆开,却又忍住了。那粉色的小盒子或许是属于潘多拉的魔盒,会放出薛枞无法承受的深渊恶鬼。
他将抽屉合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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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客室内。
“宋澄,”医生模样的男人气势汹汹摔了门,将一份报纸甩向桌面,“我他妈不是为了让你变得更疯,才答应帮你做这件事的。”
宋澄听他闯入,却仍专注地看着面前的显示器,连余光都没有分出一缕:“怎么有兴趣看国内的报纸了?”
来人或许恼他无动于衷的神色,把屏幕移到了另一个方向,指着新闻的标题道:“黎姓官员遇袭,据说直到现在,连狙击手的位置都没能确定。”
宋澄瞥了一眼配图,是乱成一团的安保人员,和来往的救护车。
“左手,贯穿伤,”医生本该儒雅的音调因为气急而提高了几分,“还不知道这人以后能不能提得起东西。宋澄,你是不是就仗着黎家现在查不到你头上?”
“查到也无所谓,”宋澄只是把推到一边的显示器又转回了自己的方向,“谁让黎江穆管不好自己的儿子。”
“可黎家是这么容易动的吗?!”男人的声音又逐渐弱下来,“祖宗,算我求你了,别再——”
他顺着宋澄的目光看了眼监视器投映出的画面,先是被里头那张俊逸而冷淡的面容再次惊艳了一把,又条件反射地看了一眼那人的左手:“更何况,你宝贝的手现在不也没事吗?”
“叶祈。”宋澄这才抬头。
被称作叶祈的医生被他不容商榷的态度冻得噤了声,过了半晌才道:“行行行,我知道,提不得。但你总得让我见他一面,才能看恢复的情况吧?”
“没必要,免得他生疑。”宋澄道,“只要乔乔不会想起来就够了。”
“妈的,我只是个心理医生,又不是巫师……”宋祈叹道,“催眠的效果有深有浅,也可能会由于接触某些特定的事物而被突破,谁也不能保证时效啊。”
宋澄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沉吟片刻,才又问道:“那怎么办?”
“走一步看一步吧,”叶祈大概领悟错了宋澄这句疑问背后的含义,补充道,“我只能让他潜意识里更依赖和信任你一些,别的可做不到,都说了我不会巫术。”
宋澄联想到薛枞全情信任的眼神,微微闭了眼睛,按捺住快要抑制不住的烦躁,习惯性地伸手去拿桌边的烟盒,却见那鎏金的盒子里空空如也,桌侧只剩下几个被撕掉了标签的药瓶。
叶祈眼疾手快地抓了一瓶,倒出几粒白色的药片,用手指碾碎了,放到鼻尖一嗅,“这药不能多吃,我说了多少次?”他把剩下的药片统统倒进了垃圾桶里,又道,“哪个缺德的医生肯拿这么多处方药给你?这个计量,能乱开吗?”
宋澄无所谓地看着他。
“要不是Abril喜欢你,我——”叶祈头疼地看着眼前不听话的病人,准确来说,并不是他的病人,也因此令叶祈无法拿出对待病人应该有的专业,“这么多灌下去,你找死吗?”
还没说完,他便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心理医生绝不该犯的错误。
可宋澄也并没有做出更多的反应,连回答也同从前别无二致:“叶祈,你不是我的医生。”
“你……”叶祈为他的不配合而词穷,“你别这样。”
宋澄却忽然想到什么似的:“Abril怎么来了?让她回去,没她的事。”
“她非要跟着,我能有办法吗?”叶祈无奈,“再说,她什么时候把我当哥哥了?让她待一会儿,你别理她就是了。”
宋澄有些迟疑。
“她不会打扰你的小宝贝的,”叶祈见他神色就知道这人在想些什么,“Abril有分寸,没分寸的是我们俩才对。”
见宋澄不理他,又自顾自感叹道:“也不知道你这家伙怎么女人缘就那么好?”
作为Abril同母异父的哥哥,叶祈出生在中国,初中时才随母亲来到大洋彼岸,与宋澄相识则是更晚一些的事情。
许多人误将宋澄的危险当做了性感,于是这位看上去君子翩翩、如玉端方的男人似乎平添了几分蛊惑人心的神秘,可叶祈知道,宋澄的危险毫无粉饰,一如毒蛇吐信,捕获的都是将死的猎物。
没想到自己的妹妹也死心塌地地栽倒在这人毫无人情味儿的凝视中。
“说真的,”唯有谈到薛枞,叶祈才能将宋澄的注意力拉回来,“该忘记的不是他,而是你——你还不如沈乔。”
“是啊,我不如他,”宋澄却笑了,“他很坚强。”
“无论作为医生,还是朋友,我都要警告你,”叶祈道,“我对他下的暗示,全是假的。自欺欺人对他没有帮助,对你更没有。你不如先正经地把自己的问题解决好。”
“是吗。”宋澄只是懒懒地抬了嘴角,“但他是我的。”
“不论怎么样,你才是我的朋友,“叶祈抿唇,“比起他,我更关心你。”
“你知道,”宋澄却不知想到了什么,将目光望向门边,又收了回来,“在我心里,他比我重要得多。”
“那你,”叶祈犹豫着,仍是问出了隐忧,“又像之前那样,怎么办?”
“……我会离他远一点的。”
“哎,”叶祈没能将话题转移到自己想要的方向,悻悻道,“祈祷你的小宝贝清醒后不要告我吧。”
宋澄没有理他,仍盯着显示器里再一次摔倒的薛枞——这似乎是他今天的最后一次练习了。
“要真有那么一天,”叶祈又凉凉地讽刺道,“宋大律师,上了法庭,希望你也能把我捞得回来。”
“当然,只要到时候你别也坐在被告席上。”他披好外套,意犹未尽地补充道。
“行了,走吧,”宋澄也起身,“我送你。”
下楼的时候,叶祈走在前面,挡住了宋澄的一部分视线。
宋澄见他忽然站定不动,问道:“有事?”
“看来你的宝贝,”叶祈故意把话说了一半,才侧开身体,将拖着行李箱的薛枞暴露在宋澄眼前,“不太想留在你的身边啊。”
薛枞抬头,先看见的便是医生装束的叶祈,向他点头示意后,又看向了他身后的宋澄:“你生病了吗?”
叶祈转头对宋澄揶揄道:“想要离开的小宝贝,竟然还在关心你。”
宋澄揉了揉眉心,声音略微沙哑:“你先回去。”
叶祈见他神色,一瞬间竟觉出些毛骨悚然,某种预感也逐渐成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