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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好像是,孟南帆的家?

    几乎形成了调节反射,他清醒过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试图唤起那个人。

    “孟南帆?”

    此刻没有人再回答了,薛枞的心脏狂跳不止。

    他小心翼翼地站起身,像是第一次从这个身体里醒来时一样,似乎周遭全都是未知,全都是危险。他已经有些草木皆兵。

    孟南帆的家乱得实在不太像话,他跌跌撞撞站起来,找到浴室,才确认自己仍然在孟南帆的身体里。

    洗手台上压着一张字条,上面是一连串的密码,有家里的、银行卡的,还有各种钥匙的存放地点。

    这是——留给他的吗?

    字条的反面像是也有字迹,薛枞将它翻转过来,其上有些潦草地写着几个字:“留在这里,别去找他。”

    第二行还有更模糊的几笔,薛枞仔细辨认,似乎是:“暂时睡了。”

    字很漂亮,应该是孟南帆的。

    薛枞猜测,他使用了身体之后,可能过度疲倦,只能沉睡。但他留下的这些,未免也太——

    太不设防了一些。

    薛枞有些弄不懂孟南帆这个人了,虽然他从前也同他不太熟悉。

    他拿着字条,按照孟南帆说的,找到了七零八落的几串钥匙。还剩一把,在挂式的壁柜里,他踮起脚,有些力不从心,拐杖滑落的时候将旁边一个沾了灰的木箱带倒了。

    箱子的锁很旧,几乎没有效用,落地的一瞬间,盖子就摔得四分五裂,一把十分陈旧的匕首“当啷”掉在了大理石的地板上。

    薛枞的心猛地一跳。

    他认识这把刀,这是他的刀。

    他本就站立不稳,这下猛地扑倒在地上,手掌被碎裂的盒盖扎破,血丝渗了出来,但他丝毫顾及不得。

    他将匕首捡起来,颤抖着抬起手,摩挲刀柄上密密麻麻的十几条划痕。

    一切都太熟悉了。

    他近乎手忙脚乱地拿起木盒,将里面的东西一件一件翻出来。

    有火柴、文具刀、短而锋利的铁尺、小罐的燃气瓶……

    陈旧、破烂、简陋,用途却也一目了然。

    全部都那么熟悉,他甚至记得自己当年是怎样一件一件准备的。

    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那些失落的“凶器”,全部,全部都在孟南帆这里。

    为什么——

    薛枞说不出话来,他甚至连该想什么都不知道。

    他以为是天意,可原来、原来……

    他该感谢孟南帆,还是该恨他呢?

    ——感激他救了三条性命,还是憎恨他把一个人重新推回地狱,余生沉沦,不得解脱?

    呆愣地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很久,久到寒意浸入骨髓,暮色倾泻下来,薛枞才恍然惊觉一般。

    他像是台调试精准的机器,给自己设定了六点吃饭,十点睡觉,就半分也不会调整。至少成年之后,都是这样。

    他有许多疑问,可直到睡着,孟南帆都没有再出现过,那些触碰不得的回忆,薛枞决定只当从来未曾见过。

    不知过了多久,有十分嘈杂的躁动声传来,薛枞睁开眼。

    他以为自己被什么惊醒,却发现身处一间教室,日光正好,三三两两的同学聚在一起。

    “大家安静一下。”讲台上的班主任清了清嗓子,“给大家介绍一位新同学。”

    薛枞看到一个人背光的身影,他调整着轮椅,渐渐转过身来。

    ——是与他一模一样,又青涩许多的脸。

    薛枞抬起头,那个人却并没有看他。事实上,他并没有看向任何人。那双墨色的眼瞳空洞洞的,长长的睫羽掩住了神色,连光也透不进去分毫。

    他的左手和双腿一样,打着石膏,校服松松披在身上,显得有些过分孱弱了。很容易让人生出同情的心思。

    班主任的声音继续响起,伴着轮椅前行时的摩擦声。

    “沈同学因为身体原因,没有参加军训,”在这种情境下,她的声音也慈爱了许多,“大家要多多照顾他。”

    “没问题。”刚刚军训完的高一新生,是最活力无限的,他们终于告别了摧残肉体的苦刑,除了同情心高涨,对老师的畏惧也是最淡的时候。

    “好的,老师。”

    混杂在这些欲欲跃试的谈论里的,是并不小声的窃窃私语。

    所以当一声“这也太帅了吧!”的女声传来时,全班安静了一瞬,紧接着便爆发出止不住地哄堂大笑。

    孟南帆就是这时候被吵醒的。

    薛枞好像听到孟南帆在心里抱怨了一句,然后睁开了眼睛。

    ——原来这是孟南帆的梦境。

    薛枞的视角随着孟南帆的睁眼而有了变化,自己的意识却也渐渐隐去。

    孟南帆睡得不沉,被这一通吵闹惹得好梦全无,如今睡眼惺忪,倒也好奇来的是个什么人物。

    他一个艺术生,坐在省重点的实验班,不过是因为家里关系实在过硬,本就不必上什么课,只偶尔来听听就行,更多时间自然是分配在美术专业课上。

    军训他当然也没有参加。所以刚来这里,看到教室里一张张最近才晒到黑黄的脸,实在是了无兴致,只得蒙头就睡。

    他不否认自己喜欢看赏心悦目的玩意儿——这其中当然也包括漂亮的人。

    讲台那边再次传来老师的声音,只是没人在听,她无奈地笑了笑,又清清嗓子:“下面,欢迎沈同学,”她扫了眼点名册,“哦不,薛同学,进行自我介绍。”

    薛枞的轮椅没法上去讲台的那一级台阶,就在下面一些的位置。第一排的课桌挡住了孟南帆的视线,只能看见那人立领校服遮掩下,一小节颀长的脖颈,是非常苍白的颜色。

    教室里再一次安静下来。

    薛枞面对一屋子好奇的打量,仍旧是冷冷淡淡的模样,头微微垂着,目光没有和任何人对视,许久也没有发出声音。

    老师忍不住有些疑惑地望了过去,一些机灵点的学生,也鼓起了掌,像是想给他一些鼓励。

    薛枞就在这稀稀拉拉的掌声中抬起头来。

    孟南帆的视线凝住了。他很难说薛枞究竟长得是不是好看,他甚至很难客观去评价他的外貌——比起这些,某种极其冷冽的气质早已经先声夺人了。

    轮椅上的人终于开口,是十分清晰又锐利的声音:“薛枞。”

    省略了主谓,和一切的修饰,好像他整个人,就单靠这两个音节构成,其他的一切都不再重要。

    然后他侧过脸去,对老师点点头,示意一切已经完毕,见她没有反对,便单手撑着轮椅,向自己的座位去了。

    虽然半大的少年都爱装酷,但孟南帆还没遇见过他这样,冷到骨子里的人,连多说一个字都不愿意似的。

    “拽什么拽啊——”

    是男生的声音,交头接耳渐渐止息,却没有停下来。

    可教室不知怎么,又安静了一瞬。

    “哎,但真的帅……”

    前排的女生像是聊得投机,并没注意到周遭气氛,这声喟叹便突兀地打破了平静。

    可这一次没有人再笑,都处在极度敏感的青春期,他们迅速明白了这人并不是什么好相处的同学。

    薛枞只略抬了眼,却仍是事不关己的模样,没有回过头去。

    在这落针可闻的气氛中,方才出声的女生从害羞到尴尬不过是转瞬的事。

    薛枞在班上所扮演的角色自此也差不多明晰了起来:没人愿意主动搭理他,也没人乐意主动招惹他。

    只除了无所事事的孟南帆。

    孟南帆闲人一个,不用交作业也不用考试,人又好说话,只要他在学校,班上许多不着调的事就自然而然摊派给了他。

    为了出入方便,薛枞的位置靠门,坐得离他有些远,孟南帆走神的时候,却最爱往他那边看。

    这人左手打了石膏。平时垂下的右手,却也缠了一圈一圈的绷带,因此握笔的姿势十分别扭。但听课的认真程度,却和之前的冷淡形成令人瞠目结舌的对比。

    孟南帆看他低头记着笔记,黑而密的睫毛也随之覆盖下来,微微颤动着。瘦削的侧脸,轮廓优美得有些不像话,实在想不出抬起头时,竟然是这么凶神恶煞的一个人。

    虽然偶尔看看他是件挺有趣的事,但孟南帆不打算自讨没趣,于是整整半个学期过去,他和薛枞几乎没有说过一句话。直到有一回,班上的某节课临时改成体育,薛枞当时不在,老师便委派了无所事事的孟南帆折返回去通知他。

    教室里空荡荡的,只剩薛枞趴在桌子上,背脊微弯,肩胛骨顶出一个很好看的形状。他整张脸埋进胳膊里,只露出后脑勺,有几根碎发支棱出来。

    这人浑身上下,怕是只有头发丝才会稍微柔软一点。

    孟南帆想着,伸出手去,还是略过他的头,转而拍了拍薛枞的背。

    薛枞有些不适地动了动,慢腾腾抬起头来。

    “换了课,”孟南帆也没有多废话,笑了笑,想把事情交代完,却在对上他的脸时,僵住了。

    一道血迹从薛枞的鼻腔蜿蜒而下,滴滴答答,顺着瘦削的下巴,滴到缠了绷带的手臂。血迅速将它染红了。

    孟南帆忙递过去一张纸,忙不迭道歉:“不好意思,我没注意——”

    薛枞不在意地摇摇头。

    孟南帆绞尽脑汁回想自己刚才是不是太过用力,越想越是抱歉:“我打120。”

    薛枞却觉得他小题大做:“不用。”

    “那去医务室,”孟南帆站在他身后,不由分说地推起轮椅,他心中懊恼,连笑容也挂不住了。

    薛枞见拗不过他,也不再说话。

    “你这身体真是纸糊的,”孟南帆边走边说,“哎,都怪我。”

    “很轻,”薛枞再话少,也分得清好意歹意,只回道,“和你无关。”

    见薛枞不怪他,孟南帆只觉得愈加愧疚,就这么一路唠叨,总算到了医务室。

    好在薛枞没什么事,只是中暑,和孟南帆的“攻击”毫无关系。

    “没事了。”薛枞见状,对他说道。

    孟南帆见他满手满腿的石膏,都替他热得慌,又见他竟然还披着秋天的校服外套,便想替他脱下来。

    薛枞很快避开了。

    掀起的校服一角,却露出了许多伤口,青青紫紫,再加上他这满手满脚的伤,孟南帆忍不住问道:“这些——”

    “说了和你无关。”薛枞的声音陡然冷了下去,让刚才的和平相处都像是错觉,“我没事了。”

    孟南帆这才明白,他的“我没事了”,指的竟然是“你可以走了”。

    虽然事情因他而起,他也做好准备,打算善始善终,此刻也被噎得说不出话。

    薛枞眼里驱逐的意思很明显,孟南帆这样从小到大没有受过气的人,也懒得再凑上去。正好路衡谦听到消息,早已赶了过来,在医务室门口等着,孟南帆便气鼓鼓地和他离开了。

    医务室在三楼,和教室不在同一栋,之前孟南帆也是叫了几个人,才一起半抱半搀着薛枞上去。

    那楼修得挺早,没有电梯,平时来来往往的人也少。但接下来的楼梯薛枞要怎么下,就和他没有半分关系了。

    孟南帆回去等了许久,上午的课都要结束了,这个倔得要死的薛枞还是没有回来。孟南帆了解他从不缺课的个性,终于有些按捺不住。他也是一时负气,并不是真的想要欺负薛枞。

    好不容易等到下课铃声响起,孟南帆几乎是跑着从座位出去,却见到薛枞独自一个人,很慢很慢地,从不远的地方过来。他满头是汗,孟南帆都不敢想,他究竟是怎么回来的。

    或许遇到好心的老师,帮了他吧。孟南帆只能这么祈祷。

    他想走得离薛枞近一些,推他回到教室,此刻手脚却像不听使唤了一样。

    他知道,这段路根本不需要帮忙,他也没有资格帮忙。

    愧疚感几乎将他淹没了,以至于他连午饭也不想回家去吃,整个人恹恹地待在教室里。

    等他抬起头来,教室里七零八落,没剩几个人了,可薛枞竟然还在。

    孟南帆很想去问他,为什么不吃饭,食堂的菜都快没了,但他还是不太敢。这种不敢和从前的不想自讨没趣有些不同,掺杂的更多是自责。

    许久没等到薛枞走动一步,却等来了路衡谦。

    “不回去?”路衡谦和他家住得近,往常都是一道回去,今天没见他人,便直接来了孟南帆的班上。

    孟南帆摇摇头:“你先走吧。”

    路衡谦干脆也不走了:“那去食堂?”

    孟南帆又摇头。

    路家和孟家算是世交,路衡谦和孟南帆也是从小玩儿到大的兄弟,只是孟南帆还没到身量抽高的时候,一向都比路衡谦矮上一些,又因为学艺术,在两家长辈眼里,简直是柔弱得不行。路衡谦也因此自小背着个任务——决不能让南帆受欺负了。

    分明只有孟南帆欺负别人的份儿,而且对方连声也不敢吭,甚至到最后,也不知道那个一肚子坏水的人是谁。

    怪只怪孟南帆的脸实在是太有欺骗性。

    路衡谦不知道好友今天又算是欺负了一个人,见他闷闷不乐,也不去催。

    孟南帆却只顾着盯薛枞,好不容易盼到他出了门,才跟在后面,做贼似地跟着。路衡谦不明所以,也陪在旁边。

    食堂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孟南帆才回过味来,薛枞应当是怕挤,才留到现在。

    他跟着薛枞打了菜,才发现那里几乎不剩什么,也没打算吃,就端着餐盘,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坐下。

    他见薛枞吃得认真,也试着尝了一口,还没吞进喉咙就忍不住吐了出来。

    油很腻,是很廉价的那种,凉了之后发出一种令人恶心的味道,孟南帆忍不住皱了皱眉。

    他皱着眉头,总觉得薛枞的脸色也难看起来,竟然十分冲动地起身,去到了薛枞跟前。

    憋了一上午的歉疚在对上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时,竟然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平时从容淡定的姿态好像也统统不见了,最后竟然干巴巴地憋出一句:“别吃了。”

    薛枞没理他。

    孟南帆终于找回了自己的笑容,只是那笑怎么看都有些僵硬,见薛枞仍然把食物往嘴里塞,又说了一句:“凉了,这个不好。”

    薛枞停下筷子,对他的聒噪相当厌烦:“别挡着我。”

    孟南帆没反应,站在他旁边的路衡谦却不会忍受这种不识好歹的挑衅:“怎么说话呢。”

    薛枞看也不看他们,反倒是孟南帆急了,将路衡谦拦在后面,话却是对着薛枞说的:“以后……”

    孟南帆的身上被贴满了“善良好心”的标签,却其实从来没有真正照顾过一个人,许多事用钱就可以轻松解决。但这次,他却承诺似的,对薛枞道:“以后你每天去我家吃饭。”

    他并没觉得这提议有多么突兀,也不认为会戳人痛脚,甚至还认为皆大欢喜了。

    “神经病。”薛枞莫名其妙看他一眼,实在懒得理他,他并不觉得孟南帆安了什么好心,也无所谓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孟南帆是习惯了他这样,路衡谦却厌恶得不行,他挡住薛枞的去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语气是十足的冰冷与不屑:“道歉。”

    薛枞还来不及回答什么,路衡谦就被孟南帆拉走了。

    “你在想什么,”路衡谦的声音相当不解,又像是无奈,和孟南帆边走边说,“怎么和这种人献殷勤。”

    谈话的声音渐渐远了,好像有什么更剧烈的敲击声传来。

    “咚咚咚。”

    天光大亮,薛枞揉了揉眼睛,从冗长而毫无意义的梦境里醒来,他试着动了动腿,仍然是有知觉的。

    看来确实不再是梦了。

    他打开门,看到了面色略微焦急的路衡谦。

    这种感觉有些奇妙,像是从前的人忽然长大了十岁,从过去走到了他的面前。

    “南帆,”这语调几乎与梦里的重叠,“你怎么电话也不接,就自己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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