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没多久李单回来了,抖抖伞,拨拉两下头发,在门口跺跺脚,身上卷着一股寒气,嘶嘶地抽着气。周梅皱着眉,递给他水杯:“快喝杯热茶暖暖。”
李单鼻尖冻得通红,问:“书记呢。”
周梅:“书房呢,外套脱了,我给你晾晾。”
李单把外套递给她,直奔书房。
书房没拉窗帘,窗户里框着阴阴沉沉的天,雨丝斜打在窗户上,留下一道又一道透明的痕,廖远停坐在桌边写字。
李单敲敲门,听到回应,推门进去:“书记。”
廖远停没停,翻着文件,看他一眼,微微皱眉:“干什么去了。”
“送老人看打麻将。”李单搓搓手,脸都冻白了,“那是真有精神劲儿,非要看,刮风下雨都要看,我说不去,她说要回村,就拿这个要挟我。”
“今晚把她接过来。”黑色水性笔轻点两下桌面,廖远停将文件收起来,“刘学想她了,我回趟家,你和周梅看着点儿。”
“好嘞书记。”李单正想转身,忽然想起什么,道:“李岳书记回教育局了,不过已经退休了,现在应该和他儿子住在一起,在大庆那边,他儿子在大庆干销售。”
廖远停点点头。
雨停,周梅开窗通风,天气晴朗,空气清新,院子里的土松软肥沃,爬石板路上好几条蚯蚓,让周梅恶心的想吐,李单又扛起铁锹翻地去了,他种在后院的小树苗还那样,没什么变化,少许的叶子比下雨之前绿了,刘学穿着拖鞋跑出来看,张开双臂深呼吸,似乎拥抱大自然,廖远停随手拿过衣架上的外套给他披上,和他站在一起。
李单擦了把汗,把蚯蚓又都给盖回去了,笑着,露出一口大白牙:“书记,种花不。”
廖远停看着刘学,刘学眨巴眨巴眼,点点头。
李单撂下铁锨拿种子去了。
他已经接受领导是个变态的设定了,也没变态到他身上,他想,梅姨说得对,只要他给钱,他就是跟外星人搞上,那也是他自己的事儿,他只管拿钱办事,何况有钱人,又有哪几个不变态,自己要是这么有钱,他少说得搞七八十个美女天天伺候自己,可惜,没那皇帝命。
廖远停牵着刘学的手来到泥土边,教他挖坑,告诉他是什么种子,能开出什么样的花,刘学听的很认真,忽然抬头看看四周,警惕地像一只察觉到危险的小鹿:“会有人掐我们的花吗?”
“不会。”
廖远停道:“你的花就是你的花。”
刘学覆好土壤,更正道:“这是我们的花。”
廖远停笑笑:“好,我们的花。”
“这个花,叫黄瓜。”刘学思考着起名,“嗯……这个叫排骨汤,这个叫馒头,这个是米饭……”
廖远停:“……好。”
下午,廖远停回到家,廖华恩正好在家,这是这么长时间以来,父子俩第一次同时出现在家里,苏婧笑的止不住,给廖远停递水果。
她柳眉杏眼,盘着发,披着深红色披件,气质温婉,优雅娴静,雍容华贵,廖华恩坐在她身侧,两鬓夹杂着白发,不苟言笑,庄严肃穆,穿着深黑色开衫,气场很强。
廖华恩说:“星期三的检查,你没有到场。”
廖远停面色不变,平淡道:“有事。”
廖华恩:“什么事,市里的检查都不参与。”
廖远停抬眼看他,笑笑:“小事。”
父子对视,廖华恩微微眯眼。
“你前两个星期说忙检查,最后不参与,因为小事?多少人看着你,你做事这么不成熟,落人话柄,我就是这么教你的?”
廖远停依旧笑着:“你要这么聊,我可走了。”
廖华恩瞪着眼,嘴唇动动,哼了一声,别过头。
“哎呀,回家不聊工作。”苏婧拉着廖远停的手,慈爱着,“儿子,奔驰出款新车,妈妈给你订了一台。”
廖远停道:“不用。”
苏婧:“在市里开嘛,你那辆都开两年了,换一辆嘛。”
廖华恩同意道:“换一辆,这辆安全系数更高。”
廖远停拒绝:“不习惯。”
苏婧哎呦一声:“我儿子还是这么犟,那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呀?我看前两天隔壁市的科技展有新款无人机和智能机器人,感兴趣吗?你天天在乡下那么苦,还回不了家,真让妈心疼。”
廖远停依旧摇头。
天渐黑,又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吃饭时,一道闪电划过夜空。
廖远停握着勺子的手都紧了紧。
他的心悬在半空,好半天,说:“我今晚不在家住。”
廖华恩和苏婧对视,莫名其妙:“为什么呀?”
廖远停:“有点事。”
“啊?”苏婧莫名其妙,“什么事呀?必须今天解决吗?”
廖远停点点头,起身要走,廖华恩放下筷子:“远停,跟我去书房。”
廖远停看一眼窗外,舌尖抵着唇角,安耐住心下的情绪,抬脚跟上。
书房,廖华恩背着手,审视他,语气严厉:“你这些天到底在干什么。”
廖远停道:“个人隐私不属于工作范畴。”
廖华恩:“个人隐私?你的个人隐私严重影响到工作!”
廖远停站在他面前,和他平视,不畏惧,也不挑衅,只是平静地叙述:“第一,我25,第二,我有度,第三,我不希望任何人干涉我。”
廖华恩额角的青筋跳了跳,怒极反笑:“关心你叫干涉你?”
廖远停笑:“如果你继续问下去,就是干涉。”
廖华恩闭闭眼:“滚吧。”
廖远停走后,苏婧找他问什么情况,廖华恩冷笑:“这浑小子,翅膀硬了,不让管了。”
苏婧担心:“啊?那他到底怎么了呀?”
“我怎么知道。”廖华恩没好气,“说了,不让管了,再管就是干涉了。”
“那你问问啊。”苏婧拧他,“你让你那秘书长随便找那谁,他们那县里的领导,问问啊。”
“问什么问。”廖华恩躲着,“多大人了还问,不嫌丢人的,你掐轻点儿!”
33.
刘学甚至不知道自己害怕阴雨天,害怕打雷,害怕闪电,害怕黑暗,就像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傻的,他仿佛缺失了一段记忆,又仿佛是大脑的自我保护机制,让他忘却,他只知道他是傻的,傻着挺开心的,哪怕当天晚上尖叫的筋疲力尽,第二天也依然没事人一样,他什么都不记得,他是傻子。
李单把奶奶接来了,奶孙俩聊了聊,老人就困了,刘学看着她步履蹒跚地进卧室,回到沙发上抱着自己。
他忽然感到很无助。
他以前从没有这种情绪和感觉,就像榆木疙瘩,把他扔在哪儿,他就在哪儿,可和廖远停接触那么多天,他陪他玩,还让他接触知识,周姨也细声细语的和他讲话,连李单都会问,问他的想法,在此之前,从没有人尊重过他,也没有人问他想干什么,他像个奴仆,接受指令。
就像家里只有面条,就一直吃面条,可现在有人问,你想吃面条,还是米饭?为什么不开心?
他好像突然有了不开心的权利,不是只能一直开心。
耳机戴的时间长了,不舒服,刘学拿下来放好,打个哈欠,要上楼。
李单的目光从手机移到他困顿的脸上:“你要睡觉吗?”
刘学揉着眼点头,李单看眼时间,也到点儿了,说:“行,那我也睡了,啊。”
刘学嗯了一声,上楼了。
他躺在床上,抱着廖远停枕的枕头,单薄的背弓起,像一只小虾米。
外面下雨了,他想,他听到噼里啪啦的声音,下的好大,院子里肯定蓄满了水,明天又会有蚯蚓翻上来吗?还会吓到周姨吗?想到这儿,他突然坐起来,想起下午和廖远停种在院子里的种子,不仅有种子,还有花,因为院子里光秃秃的不好看,所以李单又买了几株花,廖远停和他一起种下了,下这么大,花肯定会被打折的,他慌里慌张地穿上鞋下楼,推开门就出去了。
响雷滚滚,轰的人耳膜震动,一道闪电,划破夜空,刘学正用雨伞把花罩起来,冰冷的豆大的雨水从他脸上滑落,他抬眼,看到一张满是鲜血的脸。
那张脸扭曲狰狞地朝他笑,掐他的脖子,脸的身体,却被刀刺着,一刀,又一刀,血肉模糊,肠子流一地,血溅三尺。
他傻住,木木地蹲着,冷风灌进他的身体,他浑身湿透,仿佛被人抽了魂,呆傻着站起来,捂住耳朵,张大嘴呼吸喊叫,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歇斯底里以至干呕,双膝一弯,膝盖重重地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他弓着身体,双目赤红,耳鸣,额头青筋凸起,大脑充血,几近晕厥。
刺眼的车灯打过来,是一道急刹,轮胎摩擦着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轿车几乎是漂移着甩尾停下,车门打开,廖远停顾不得围栏,手一撑,就跳进院子,半跪在刘学面前,刘学像一尊冰冷的石像,没有任何反应。
廖远停面色阴沉地抱着他进屋,神色比阴天还要可怖,他的太阳穴在跳,指尖在抽,刘学身上的冰把他的怒火也冰住了,他怀里抱着的仿佛是没有温度的死人,淋到身上的雨都没有这么冷。
他把刘学抱到卧室放在床上,用被子裹着他,空调温度调高,拿毛巾给他擦头发,声音沙哑地喊他:“刘学。”
“刘学。”
可无论怎么喊,都没用,刘学的视线穿透他,看着不远处的黑暗,无声无息。
廖远停揉揉额头,站起身,给李单打电话,声音嘶哑,强忍住怒意:“滚过来。”
忽然,他想到什么,去找刘学的奶奶。
老人睡觉轻,在他敲第一次门的时候就已经清醒,看着他狼狈的模样,拄起拐杖。
她跟着廖远停来到主卧,看到坐在床上呆傻的刘学。
廖远停胸腔起伏,发丝的水滴不停落下,抿着唇。
老人挪到刘学面前,喊他两声,见他没反应,缓慢地抬手,一掌扇他脸上,啪的一声,刘学被打的偏过头,廖远停眉间一跳,他一步跨过去,抬手拦住,咬牙切齿,一字一顿:“你干什么?!”
“打他。”老人面色平静,浑浊的双眼看着廖远停燃烧的眸子,“不打,他醒不了。”
廖远停眼底蔓上血丝,喉结滚动,松开手,声音嘶哑:“找医生。”
李单迷迷瞪瞪地来了,刚探头,就被一脚踹墙上,踉跄着后退好几步才停下,踹的他五脏六腑移位,差点跪地上,抬眼,对上廖远停漆黑的眼。
里面燃烧滚滚怒火,几乎把他烧死。
廖远停声音极冷:“这就是你看的人。”
李单艰难地站起来,垂着头,肝儿都是颤的:“书……书记。”
这是他第一次见廖远停动怒,腿都在抖。来1)103*7⑼6[21[看
就在这时,老人扇了刘学第二巴掌。
廖远停眼睁睁看着刘学的脸肿起来,仿佛打的不是刘学,是他,他的耳朵在抽搐,连带着心脏都在颤。
“够了。”
几乎是从胸腔里挤压出的两个字。
老人没看他,还是看着刘学,巴掌再次落下。
廖远停瞬间掐住她的脖子把她提起来,拐杖掉在地上,砸到他的脚,他会像扔垃圾一样把她从三楼扔下去。
“书……书记……”李单惊恐极了,几乎站不住。
廖远停没有看他,只是看着老人痛苦的眉眼,渐渐松手:“滚。”
李单诶诶两声,捡起拐杖,掺着老人的胳膊要走,手里一轻,老人不怕死似的用尽力气,扇了刘学第四巴掌,整个屋都寂静了,李单呆若木鸡,廖远停仰头,闭闭眼。
李单的第六感告诉他,他会杀了她。
他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一个箭步挡在老人身前,梗着脖子,发着抖:“书……书记。”
廖远停微微眯眼。
他的衣角被拉了一下。
廖远停瞬间回头,刘学苍白着脸,脸颊红肿,眼里噙着泪,小声祈求他:“不……不要凶奶奶……”
廖远停瞬间轰塌。
他跪在床边,拉着刘学的手放在嘴边亲,戾气消失的无影无踪,轻轻抹掉他眼角的泪:“好,好,不凶。”
刘学伸手要抱。
老人垂眸,捡起拐杖,走到门口,停下,没什么起伏地说:“他是我的孙子。”
廖远停抚摸刘学的手一顿。
没多久,李单也走了,卧室就剩他和刘学。
刘学在他怀里睡着了。
廖远停跪在地上,侧脸紧贴着他的额角,闭上了眼。
34.
以廖远停的身份,他去不去彭怀村都没人敢说什么,但他依旧和韩书德说了一声,家里有事,韩书德连忙让他放心,殷勤地询问需不需要帮助,他随时准备着。
一场大雨,下的别墅气氛沉闷。
廖远停买了播放天气预报的挂钟挂在别墅客厅的墙上,但凡有雨,早中晚三遍提醒,确保任何人不会忘记。
刘学好奇地站在钟下仰头看着,问李单为什么。
李单叉着腰,神色复杂地看他一眼,舔舔唇:“可能书记怕雨吧。”
刘学若有所思,小跑去书房找廖远停,廖远停听声音就知道是他,放下笔,让他走到自己跟前,把人抱到腿上搂着,蹭蹭他的小胸脯,声音低沉:“怎么了。”
“你怕下雨嘛!”刘学一张清秀的小脸很正经,“我保护你!我不怕!”
廖远停看着他沉默,看着他那双真诚清亮的双眼,沉默很久,深吸一口气:“好,不怕,老公抱抱。”
刘学乖乖地任他抱着,都快喘不上气了,突然听到他问:“记得上学时的老师叫什么吗。”
这个问题太突兀,导致刘学没有反应过来,他歪着脑袋想,想了很久,说:“曹云。”
廖远停笑了,捏捏他的小脸:“真棒。”
他没让刘学奶奶回去,老人也既来之则安之,反正在哪儿住她白天都要去看打麻将,执着程度让李单佩服。
李单也不会打麻将,他忍不住问:“您到底为什么这么喜欢看打麻将?”
老人佝偻着背,拄着拐,回答的理所当然:“不知道。”
“行吧。”李单开车载着她,老人看着窗外,忽然说,“生命终归流逝,不如趁活着。”
李单不明白:“趁活着?趁活着干什么,多看打麻将?”
老人上下打量他,扭过头,没有说话。
像是有点鄙视。
李单自己也感到不好意思了,说的话好像是有点没水准,他找补道:“我是觉得,应该多和家人在一起。”
“聚散终有时。”老人笑道,“多陪伴,多伤感。”
一位九十岁的农村老太太能说出这样的话,实在让人刮目相看,李单好奇地问:“您年轻时读过很多书吧。”
“我?”老人笑,“我年轻时,是这十里八村,唯一的老师。”
“老师?”李单真真正正的惊讶了,真令人想不到,一时有些唏嘘。
几十里开外的乡里,廖远停将车停在深红的校门前,门口值班室里坐着个穿保安服的老大爷,他黑瘦黑瘦的,瞎了一只眼,磕着烟斗,用充满沙砾的嗓子问廖远停是谁,干什么来的。
廖远停说找曹云,是她的学生,递给他一包软中。
大爷接过烟塞进兜里,扭动着生锈的铁门,擤擤鼻子,说:“进去吧,最后那栋楼四楼东头。”
廖远停说句谢谢,进了校园。
破,旧,又破又旧,还小,如果不是门口立的牌儿,廖远停一脚油门就会错过。
他没有急于上去找曹云,反而悠闲自得的在校园里逛了逛,把整个学校的布局都了解清楚。
现在是上课时间,不停地传来学生稚嫩整齐的读书声,偶尔几个老师抱着膀子站在走廊下说话,注意到他,也没有上前询问。
学校,廖远停对这个名词没什么感觉,尽管他所受的教育是普通人家踏破门槛求也求不来的,但在他看来就是一般,老师讲的一般,师资质量一般,教的一般,学生也一般,无非会宣传,会框钱,会夸大其词,会照顾家长心理,会把自命不凡的中年男女伺候的舒服,认为自己的孩子是人中龙凤。
廖远停上学时曾相信老师的认可,自己真的比其他学生强,在学习能力和动手能力方面,他有天赋,聪明,直到他听到那句:廖市长的儿子就是优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