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幻象之中,醉昏了头的他形容狼狈,一只手死死扯着眼前的顽石,逼燕玉尘承认:“你想的,想转世,是不是?”十世轮回,走到这一步,他不能眼睁睁看着洛泽魂飞魄散。
小皇帝坐在榻上,眼瞳乌黑安静,看着跪在眼前的摄政王。
南流景自己都不记得,自己还有这样狼狈、这样丢人的时候,燕玉尘静静坐着,清明干净,衬得他更不堪。
情愿死和想死是两码事。
就像燕玉尘不想做皇帝,但为了救他,情愿去做。
做了皇帝的燕玉尘,不想每日吃力学习那些枯燥的政务,但为了天下百姓,也情愿学。
埋头苦学的傻子皇帝,学到背不下也读不进,用手重重砸几下脑袋,继续读,继续背。
……燕玉尘原本不必过这种日子,他有兄长,有手艺,能蒸人人爱吃的包子,是人们都喜欢、都感激,想摸一摸脑袋的神仙娃娃。
小皇帝被困在宫中囚笼,被摄政王扯着逼问,是不是想死,想转世,想去来生。
小皇帝看着他,用手轻轻摸他的头顶。
乌润瞳孔里映出他的影子,那是双温柔过头的眼睛,
燕玉尘慢慢摇头。
第84章
南流景被按在地上。
洛泽死死扼着他,
胸口起伏不定,瞳孔隐有赤色。
“你做了什么?”洛泽寒声质问,“为什么会这样——你对我做了什么?!”
为什么会有锁链,
为什么斩不断?
为什么斩不断?!
南流景看着眼前狰狞身影,
吃力摇头。
他什么都没做……就是因为他什么都没做。
他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
他不敢亲手杀燕玉尘,
却在叛贼张弓搭箭时袖手旁观,
他对自己说转世投生对燕玉尘好,仿佛这样就能抵消心底的慌张。
他再三对自己重复,燕玉尘命数如此,
这一世本就该是这样。
这一道残魄,天生就该当皇帝,
就该死在反叛的贼人手上,就该早夭,将残魄还给洛泽。
于是他什么都不管。
他什么都不管,
宫变的那一日是端午,
他其实知道燕玉尘做了粽子,
他也答应要带燕玉尘去山上采菖蒲,做驱五毒的香囊。
小傻子比哪天都高兴,
书也少读了半个时辰,一早就换好了衣裳,
守在窗前等。
南流景被洛泽掐住喉咙,
他的脸色变得灰白,
却不知是对着谁。
……那一天,
倘若燕玉尘不守在窗口等,
是不是就不会被那白羽箭轻而易举,一箭便索了命?
要杀燕玉尘的是洛泽,
可让燕玉尘做皇帝的是他,让燕玉尘被一箭穿胸的是他,定住那残魄,叫洛泽轻易收走的也是。
如今因果已成,人人皆在局中,不论情不情愿,逃不脱了。
洛泽面色莫测,盯他半晌,一言不发起身便走。
袍袖拂过,染了血迹泥泞,被南流景用力扯住:“你要去什么地方?”
“与你无干。”洛泽冷声说,“要我留在人间,我宁可魂飞魄散。”
南流景死死扯住他不放:“你不能再动燕玉尘。”
洛泽嗤笑一声,甩开他那只手,瞳底阴郁之色流转,竟隐隐透出黑气。
“洛泽!”南流景咬了咬牙,“你沾了太多因果,不能再越陷越深。你再去伤他,就真回不去天上了……”
洛泽化纵地金光扬长而去,没了影子。
南流景被余威震开,重重跌在地上,呛出口血,视野里渐渐浮出个人影。
……
并不叫他意外的人影。
南流景看着负手而立的新帝,他抹去淋漓血痕,吃力扯了扯嘴角:“……这也是陛下算好的?”
新帝像是没听见他的问话,俯身将他搀起,温声道:“舍弟的香火功德,想必国师已取回来了。”
南流景错愕抬眼,盯着眼前这神色恭谨的人间帝王,寒意透骨而出。
……不是因为新帝说错了话。
恰恰是因为这话说对了。方才洛泽怒急攻心,对他动手时,他确实趁着稍纵即逝的机会,做了这件事。
与洛泽对话时,南流景的确暗中设法……取回了本该是燕玉尘的功德香火。
这是唯一的办法,不只是为了燕玉尘,也是为了洛泽。
倘若再这样执迷不悟,洛泽做的事,天道也难容,就不止是成不了仙、回不了天上那么简单。
只要有机会,南流景一定会这么做——新帝清楚这一点,于是给他机会,让他与洛泽见面,耐心在一旁等。
这样的耐心,像是冰冷的绳索,缓缓套上他的脖子。
……
这三年来,居然没有任何一个人看出,新帝原来有这样的手段,原来做着这样一番谋划。
偏偏这绳索他挣不脱。
南流景没在新帝身旁看见残魂。
在这一瞬溢出的恐惧,比他以为的更甚,南流景用力攥住新帝手腕,厉声问:“他人呢?你把他看到哪去了?!你可知洛泽——”
这堪称仓皇的质问,在看清新帝眼中一闪而过的讥诮时,尽数卡在他的喉咙中。
新帝不紧不慢,等他沉默,才缓声道:“舍弟累了,在休息。”
残魂力量不足,连形态也无法一直保持,在六哥怀中睡了没多久,就渐渐涣散,又变成一团聚不起的鬼气。
这一团鬼气,如今藏在那枚石佩里,被新帝随身护着,很安全。
不会被人打扰,不会被人骗,也不会死。
做了鬼,就不会再死一次了。
……
南流景胸口起伏,喉咙发不出声,脸上涨得刺痛,不知羞愧还是痛苦。
他踉跄着撑起身,没走出多远,已被新帝周到地请上马车。
马车气派,不缺供奉大国师的礼数……至于内里空荡,徒有其表,想来仙人也是如此,不会有多介意。
南流景也无心多管,阖紧双目盘膝而坐,咬牙恢复仙力,将那些被掠夺的功德与香火归位。
他不敢睁眼,不敢看。
明明三年前那一幕,他就和那些凶手站在一起,看得清楚明白——明明那时他还能自欺欺人,忘记燕玉尘摇过的头。
鬼气重新汇聚凝实,燕玉尘的影子慢慢显现,还是死前的样子。
还是死前的样子,胸口血迹未干,脸庞苍白,冰冷着一动不动。
因为功德和香火全部回流归位,这次连新帝也能看见他。
新帝也坐在马车里,仿佛没见到那可怖的箭创,只是将弟弟护进怀中,轻柔地缓缓拍抚,低着头轻声说话。
燕玉尘的魂魄慢慢被六哥叫醒。
他躺了一阵,茫然的眼睛渐渐有了焦距,认清眼前的人后,就冲兄长露出笑容。
任何人看见这样的笑容,都忍不住跟着微笑,跟着心生喜欢。
新帝也不例外,仇人近在咫尺,依旧以袍袖覆住他的箭伤,露出些笑意。
新帝将他更往怀中揽了些,低下头,温声问:“睡醒了?想去哪玩?”
小皇帝听懂这话,就有些不好意思,如果不是做了鬼,此刻的脸和耳朵只怕也要跟着变红。
“读……书。”小皇帝磕磕绊绊地说,“奏章……”
“没奏章了。”新帝摸摸他的头发,“六哥回来篡你的位,做皇帝,把你的奏章全抢走,把你发配去蒸包子。”
这是句很轻的玩笑,连小傻子也听得懂,连心智未复的懵懂鬼魂也听得懂。
燕玉尘睁大眼睛,乌黑的瞳孔亮起来,像是冰湖化冻,像是活过来——没人见过哪个鬼魂的眼睛这么亮,仿佛生机勃勃。
燕玉尘躺在六哥怀里,疼得动弹不得,却止不住高兴,高兴得张了几次嘴,都说不出话。
新帝像是知道他要问什么,摸了摸他的脑袋,笑着说:“没哄你,是真的。”
燕玉尘日夜盼着这件事,从活着盼到死,盼到用白羽箭把自己钉在龙椅上。
“六哥……”燕玉尘说话吃力,声音很小,“六哥。”
新帝揽着他,弟弟叫几次就应几声,保证这不是做梦,更不是什么骗人的幻术。
六哥没不要他,没生他的气,没把他一个人扔在世上……只是没收到信。
原来只是没收到信。
六哥一收到信,立刻就回来了。
小皇帝活了不大点的一辈子,从没遇到过这么好的事。
燕玉尘痛得胸腔痉挛,手脚不听使唤,脸上还压不住高兴的笑容,春风从眼底涌出来。
新帝将自己的修为灌给他,这三年新帝虽然离了昆仑,但修炼不辍,不如仙力有用,却能止疼。
燕玉尘躺在六哥怀里,疼痛渐消,意识就跟着模糊。
他混沌了几次,又极力聚拢心神,重新睁开眼睛。
“困了,是不是?”新帝抱着弟弟,轻声哄,“没关系,先睡一觉,睡饱了再说。”
他不让燕玉尘看见不相干的人,国师也还算懂事,石像似的定定坐在不远处,不知道在想什么。
新帝不在意这个,专心陪着燕玉尘说话:“六哥不走了,以后都留下,做一辈子皇帝,你要管六哥一辈子饭。”
燕玉尘做了鬼,脾气也很好,慢慢点头:“蒸包子。”
“只是蒸包子?”新帝握住他的手,“你六哥日理万机,得吃好些,少说也要加个汤。”
燕玉尘的魂魄弯着眼睛,轻轻回握那只手,笨拙地哄他六哥:“包子……有很多馅。”
新帝问:“多少种?”
燕玉尘没数过,还真被问住,念着数了一会儿,没能数清。
“再添碗粥。”新帝说,“罚你不会数数。”
小皇帝忍不住笑了:“……会数。”
新帝问:“会数?”
“会数。”小皇帝说,“也会做汤。”
小皇帝说这话的时候,就显得很沉稳、很威风,颇有些包子铺老板的风范:“还有粥……会做粥。”
……
这话在仙人听来,未免太过寡淡无趣了。
可就是这样几句寡淡的话,就把小皇帝哄得比任何时候都高兴,连困也不困了,靠在六哥怀里,断断续续数着自己会做的菜名。
南流景没听过燕玉尘说这么多话。
过去的十二年,在大国师身旁,在摄政王眼中,燕玉尘沉默寡言、笨口拙舌,话说不利索,会做的事也不多。
……十二年来,他一直这样告诉自己。
只有这样,当洛泽与那些人合谋杀燕玉尘时,他才能置身事外,不管不顾。
一个活得浑浑噩噩的傻子,死了再去投生,有什么不好?
南流景以为自己一直能这么想,他从没料到,在看见那叛贼张弓,慢条斯理挑选白羽箭时,他就已经开始后悔。
这份后悔来得迟过了头。
他用了一个晚上的时间,想明白燕玉尘并不是傻子,浑浑噩噩的是他。
他用了三年的时间,慢慢想起过去的事,想起那双总是乌黑安静的眼睛,想起抚在他头顶的那只手。
活了千年的仙人,被人间一个心智不全的凡人少年包容、照料,这本就已经够丢脸……若是因此动了不想回天上去的念头,就更荒唐了。
可究竟什么才是仙人?
不择手段,打着“不沾因果”的幌子纵凶杀人——这是仙人?
洛泽说急需最后一魄,倘若再不归位,剩余的魂魄也要飞散……洛泽这么说,他就信了,就逼着燕玉尘死。
为了掩饰那点丢脸、荒唐,他和那些人站在了一处,自欺欺人为虎作伥。
这是仙人?
南流景盯着自己的手,他聚不拢燕玉尘的魂魄,燕玉尘的魂魄本就是不全的,那一道残魄被洛泽收走了。
功德和香火能保佑神仙,也能保佑活着的人,但洛泽收走了燕玉尘的残魄,驱散了剩下的神魂。
这样的残魂,是没法真正活过来的,注入再多功德,也无济于事。
就像一个早已磕碎的杯子,勉强拼起来,裂隙仍在,无论往里面灌多少水,也永远灌不满。
做多少努力,都是徒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