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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秦照尘这人出尔反尔,过去还跟他啰嗦什么正人君子、管鲍之交,这就又矢口不认了。

    时鹤春想不明白,但他一向不为想不明白的事烦恼。

    时鹤春不飘了,伸直双腿舒舒服服躺在榻上,扯着秦照尘也躺下。

    这是当初为了养被抄家的奸佞,秦王殿下紧急叫人重砌的暖榻,格外宽敞,躺三五个人都绰绰有余,几乎占了房间一半。

    这样到了冬天,铺上被褥绒裘,就不会冷……病到连起身都难的时鹤春,就能在榻上多扑腾几圈。

    秦照尘慢慢伸手,把时鹤春抱进怀里。

    眼前是深夜归家的故人,怀里只有一片冷寂,轻飘飘不含分量,森森鬼气冰凉如水。

    秦照尘轻声问他的小仙鹤:“怎么回天上去?”

    时鹤春还在念叨管鲍之交,被跳跃过远的问题问住,愣了一刻,才反应过来秦大人问的是什么:“等你好了,我就走了。”

    秦照尘现在这情形,无疑称不上“好”。

    袖子里随时揣着毒酒,自己住的地方黑灯瞎火,连暖榻也不烧,深居简出的秦王殿下,称不上一个“好”。

    秦小师父很有慧根,听懂了,闭上眼轻声说:“我还在拖累你。”

    “……”时鹤春倒也不是这个意思:“没有。”

    时鹤春说好话哄他:“怎么就不能是我放不下心?算不上拖累,小师父,我们两个没谁拖累谁。”

    秦照尘不睁眼,起伏不定的胸肋在这句话里悸颤。

    他无法认同……无法认同这句话。

    有些事,当初想不明白,后来就明白了,时鹤春也不是一开始就想做奸佞首恶的。

    时鹤春只是想过好日子、想花天酒地逍遥度日,这不非得做大奸大佞,做个普普通通的奸佞就够了。

    可大理寺卿这么能惹祸,再叫人盯上、再叫人杀了怎么办?

    再当一次钦差,时鹤春这条命怕是就要糟蹋干净。

    所以时鹤春走上另一条路。

    那一场牢狱之灾,时鹤春将秦照尘由死地硬生生拽回生路,自己也彻底坠进那条翻云覆雨的佞臣道。

    然后他们两个就一直这么走下去。

    “就是没有。”他的小仙鹤不太高兴,“别用你那堆破规矩套我,俗,烦。”

    时鹤春做了鬼都想睡觉,困得不行,闭上眼睛:“没谁拖累谁……我高兴看你活着,照尘。”

    没谁拖累谁。

    都是自己伸手,把另一个人生拉硬拽拽住的。

    时鹤春对大理寺卿最大的意见……也无非就是没早早一剑捅了他,没给他个舒舒服服的死法,除了这个就没别的了。

    就连这一件事,其实也犯不上记恨很久,反正大理寺卿给他烧了不少漂亮衣服,就算扯平。

    心无杂念的鬼魂蜷在大理寺卿怀里,不过一时半刻,就当真睡着,身影逐渐转淡。

    秦照尘睁着眼,看着墙上跃动烛火,挪动手臂,落在他的小仙鹤背后,小心拍抚。

    小仙鹤睡高兴了,神色惬意舒展。

    秦王也被醉意拖进去,坠进无梦的沉眠。

    ——————

    翌日一早,酒醒了的大理寺卿,一个人从榻上醒过来。

    桌上是空的,梦里那些折磨得他筋骨生疼的纸不见了,梦里的时鹤春也暂时不见,他像是酒醉后一个人回来,在这间屋子里睡了整夜。

    秦照尘坐在榻边,怔怔坐了一会儿,直到袖口被看不见的力道拽了拽,才回过神:“……孤魂兄?”

    “孤魂兄”:“……”

    秦大人这脾气相当迂直固执,认定了孤魂兄,那就是孤魂兄,除非鬼魂白天也能随便现身。

    但秦大人实在清贫得身无长物,系统翻了一宿,也没翻出什么能兑见鬼权的东西。

    孤魂兄就孤魂兄吧,至少秦照尘对着孤魂不做哑巴,能说得出无法对时鹤春说的心里话。

    这么随口聊聊天,也能稍微开解些大理寺卿,消一消秦照尘胸中的郁结块垒。

    “阁下有无急事?”

    大理寺卿小心询问:“下官……想去街上走走,再去一趟京郊,下官有银子。”

    秦照尘想请萍水相逢的孤魂陪他去街上走走、再去一趟郊外。

    他掏银子租用马匹,掏银子买酒水甜汤……鬼魂吃不了东西,酒水甜汤还是能喝的。

    孤魂兄倒不是不陪他,就是想问:你自己去不得?

    秦照尘看着桌上多出的蘸水字迹,点了点头。

    他自己去不得。

    他曾和时鹤春走过京中的每条街巷,京郊山崖下的酸枣树上,还挂着时小施主的风筝。

    若是办事办案,匆匆走过也就罢了……闲下来,心头空荡,处处皆是故人身影。

    “我们和好……”大理寺卿低声说,“我们和好以后。”

    秦照尘慢慢地说:“他心情很好,趁着授衣假,拉下官出去玩。”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朝中每逢九月,官员就有十五日的假期,用来置办过冬物事。

    大理寺卿日理万机,从没休过这十五日的假——毕竟犯案的人又不会因为放假就收敛,案子是办不完的。

    唯有那一年却不同。

    赌了两年的气,因为时鹤春的一场急病,秦王殿下被吓得魂飞魄散,再不敢不理他了。

    于是就这么和好,像是那两年的裂痕不存在,像是他们从未如同陌路。

    于是时鹤春理直气壮,叫人拿轿子抬着,跑去秦王府敲门,找秦王殿下一起上街,去购置入冬的衣物炭火。

    于是……王府上的管家,也总算有了胆量,小心翼翼告知小王爷,府上入不敷出许久了。

    府上的房顶是时大人掏钱修的,干涸的井是时大人掏钱重挖的,马车坏了的那个轱辘是时大人掏钱给换的。

    有段时间甚至连府上的米面青菜……都是去时府后门,一文钱一车拉回来的。

    两袖清得有点漏风的秦王殿下:“……”

    “殿下从小长在庙里,不懂这些琐事,本来也难免。”管家缓着语气劝,“时大人科举时缺的那百两纹银,是殿下拿的,这事时大人也一直记着。”

    秦王府本就败落得差不多,秦照尘还俗回府时,就已经不剩什么能管事的长辈。

    幸而秦王这个无职无权的虚爵还没被褫夺,一直虚悬着,等秦照尘及冠能袭爵了,才将将落下来。

    当时的秦王府也就剩下一百多两银子,全被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秦王世子拿走,供了时鹤春读书科举。

    府上人都忧心忡忡,以为定然难免从此断齑画粥、缩衣节食了……却没成想时小相公那么快就逢云化龙,一路青云直上。

    如今彻底翻过来,落拓到拆东墙补西墙的秦王府,靠着时府接济度日,回头的银子又岂止百两——连下狱的王爷都叫神通广大的时大人捞了回来。

    府上人人觉得庆幸,都道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他们殿下和时小相公,想来是解不开的缘分。

    管家觉得他们王爷得承情。至少时大人都砸门了,得陪养着王府的时大人去逛逛街:“您身上这件衣裳,还是时大人给买的呢。”

    两袖都不剩的秦王殿下:“……”

    “去罢,去罢。”管家给王爷塞荷包,“殿下好好陪时大人。”

    老管家一把年纪,被时大人威胁,敢把这些事告诉“那块冷冰冰烦死人的破石头”,就再也不给府上补屋顶了。

    如今王爷虽然还是木头……至少不算是“冷冰冰烦死人的破石头”了。

    管家反复衡量,还是悄声说了这些事,又给王爷出主意:“给时大人买个暖炉,天冷了,在手里拿着也暖和,不好么?”

    ……

    孤魂兄也想不通:对啊,不好么?

    秦照尘就没给时鹤春买过暖炉,一个都没买过,时鹤春抱着的小暖炉都是自己买的。

    光拿皮货缝暖水袋有什么用,那东西叫冷风一吹,转眼就凉得冰手了。

    大理寺卿苦笑了下,引着萍水相逢的孤魂去店里,给他看自己其实早就挑中了、一直攒着钱想买的小暖手炉。

    不算多精致,胜在朴拙颇有古风,镂空花纹是幅《松鹤图》,别有几分韵味,那一只小鹤振翅欲飞,栩栩如生。

    孤魂兄就更想不通了,这暖炉多好看,干什么不送:你怕他不收?

    秦照尘摇了摇头:“下官的月俸……是三十一石米。”

    本来是三十五石的。

    但大理寺卿刚直,断案不知变通,隔三差五就要被人报复弹劾,林林总总罚俸下来,也就剩下三十一石米。

    折绢一匹、银子六两、宝钞两百贯。

    这样一个暖炉就要七十六两纹银。

    秦王府还有一府人要养,又不能喝西北风。

    大理寺卿已经不吃肉、不吃菜、每天只喝小米粥,拼命攒了。

    孤魂兄:……

    廉洁奉公的大理寺卿,咬牙攒了一辈子钱,没来得及给纠缠一生的宿敌买个漂亮的小暖炉。

    说心酸的确心酸,说叫人哭笑不得……也是真哭笑不得。

    秦照尘自己都觉得好笑,摸了摸那个暖炉,低声向他的小仙鹤保证:“来生……不做官了。”

    不做官了。

    去做个账房、做个师爷,做个给人写墓碑的。

    他听说写墓志铭很赚钱,赚润笔费,也能攒够钱给他的小仙鹤买个漂亮暖炉。

    他怔忡站着,时鹤春给他买的那一袭冬衣早已穿得半旧,胜在针脚细密、布料厚实,仍能御寒。

    秦照尘引着萍水相逢的孤魂兄,去摊子上,要了两碗热腾腾的腊八粥,又买了块饴糖掰碎了,一小块一小块放进去。

    时鹤春不爱吃饭,非得喝粥的话,就一定要这么吃。

    ……

    那天来砸王府门的时大人,其实还病得自己起不来。

    病得手都抬不起来的人,用厚实大氅裹得严严实实,拿轿子抬着,还要靠着软枕才不倒下去。

    秦照尘看得心焦,看时鹤春实在闷得要上房了,也只得赶了府上破马车,带时施主出去逛街:“想去什么地方?”

    时鹤春只是想拽他出门玩,也没想过要去什么地方:“你看着走……去哪儿不一样。”

    秦照尘皱眉:“怎么会一样?”

    时鹤春自己坐不稳,没骨头地靠在大理寺卿身上,掀开眼皮看他一眼,叹了口气又闭上。

    秦照尘整个人都不敢轻易动,小心抱着他,沉默一会儿,慢慢反应过来:“……家里又不安生了?”

    时鹤春笑了笑:“我病成这样,母亲怎么受得了。”

    秦照尘的手在袖子里攥得颤了颤,不自觉地抱紧时鹤春,像是想要把人抢出来。

    从哪抢出来,他也不清楚,或许是时府,或许是命数。

    时鹤春身上酸疼难熬,被他这么紧紧抱着,反倒舒服了点,慢慢呼出口气:“去京郊吧……去透透气,今天不逛街了。”

    反正逛街也逛不动,秦大人什么都买不起。

    还不如等回头采买的时候,时府一样买两份,一份直接送到秦王府上,更省时间。

    时鹤春说要拉着秦王殿下买寒衣,也不过是个借口。

    只不过是……越发肆意妄为的奸佞,已不敢再像两年前那样,二话不说闯进秦王府,扯着小世子出门逛街玩了。

    买寒衣置冬货算是办正事,日理万机的大理寺卿无暇去,回绝了也没什么的,改日再约就是。

    若是兴冲冲上门找人,再被当面拱手谢客、关门落锁……再这么来上几次,以时鹤春如今的病势,大理寺卿就真得去时府吊唁上坟了。

    时鹤春咳嗽了两声,把喉咙里的血气慢慢咽下去,不吓唬没见过人吐血的秦大人。

    时鹤春闭着眼嘟囔:“你还说,等我考中了,就来京郊放风筝还愿,谢菩萨庇佑。”

    两年过去,这愿也没还。

    时鹤春自己放了个风筝,没放好,掉到山崖底下去了。

    秦照尘收紧手臂,用大氅将人裹紧,悔得胸口生疼:“什么样的风筝?我去捡。”

    “捡什么,下头全是酸枣树,一扎一身血。”时鹤春笑了笑,他如今精神头很弱,支撑了这半日已极疲倦,闭上眼,“带我去吹吹风……就行了。”

    马车还没到京郊,时鹤春就昏睡过去,这样昏昏沉沉睡了一路,盗了一身的虚汗。

    秦照尘哪敢让他吹风,叫马车在郊外停下,小心翼翼抱着人躺好,自己下车去看了看那个风筝。

    原本应当是只花里胡哨的小彩鹤……大概是鹤,让时鹤春自行创作发挥过了,想必相当的色彩斑斓。

    两年过去,这些本该艳丽斑斓的颜色,早被雨打风吹净。风筝也早就被刺破多处,又被山风撕得支离破碎,只有骨架还是原状。

    秦照尘不敢去捡,不是怕悬崖危险、酸枣多刺,是那风筝看得庙里出来的照尘和尚心惊肉跳。

    恍惚里,在他眼前坠崖的,仿佛不是风筝……仿佛是时鹤春。

    反正也没人牵着了,叫山风胡乱刮一刮,没风了就一头栽下去,任凭利刃刺穿、风吹雨打,就留在山底下。

    有人披着大氅,叫车夫扶着,慢慢走到他身旁:“想什么呢?”

    秦照尘倏地回神,这次是真被吓得魂飞魄散:“你怎么下来了?”

    “下来看看你。”时鹤春皱着眉,看浑浑噩噩的大理寺卿,“醒神。”

    秦照尘被他冰冷的手指按住眉心。

    秦照尘醒过来,不由分说抱起这个乱跑的人,几步就跑回马车,片刻不停跨进车厢:“胡闹!以后去哪都和我说,绝不准——”

    他这样说了几句,觉得自己语气太重,迟疑着停下,却发现怀里的小仙鹤居然听得美滋滋,神色甚至还很高兴。

    秦照尘有些头痛:“有什么可高兴的?”

    “我高兴我的,你管我干什么。”时鹤春彻底摊开手脚,舒舒服服赖在大理寺卿身上,“诶,我去哪都得和你说?”

    秦照尘还没来得及说话,时鹤春就扯住他的袖子:“我想去听戏,走吧小师父,去听会儿戏。”

    秦照尘今日打定了主意陪他,攥着袖子里那个惨兮兮的五两银子的荷包,狠狠心点头。

    时鹤春奇了一声,得寸进尺:“我还想去逛一逛酒坊。”

    “闻闻酒香无妨。”大理寺卿如实禀告,“买不起。”

    时鹤春瞪大了眼睛,看了他半晌,按着肚子笑得发抖,险些就从秦照尘怀里栽下去。

    他笑得太厉害,一不小心就又咳嗽。这咳嗽来势汹汹,好不容易平复下来,口中已全是血腥气。

    秦照尘眉峰蹙得死紧,紧紧抱着他,小心替他拍背:“怎么咳成这样?”

    时鹤春摆摆手,把那口血咽回去,摸出新从秦王殿下这勒索的小酒壶,灌了几口酒。

    “没事。”时鹤春早就咳成这样了,不是什么大事,不打算叫秦照尘知道,“走,闻闻酒香去。”

    秦照尘其实想叫他回家歇着,可一想起时鹤春府上那些闹心事,这话也劝不出。

    ……他甚至想把时鹤春带回秦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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